“你——”那人一甩衣袖,“哼,公主不必顾左右而言他,此次死的是晋国公祖家的公子,他生父李泉曾是瀛都一战战死的功臣,先帝亲自追封的大将军!这样的身份,难道不值得将沈大人召回审问吗!”
“此事自然要查,本宫也想知道,沈文芥奉旨清田,李家究竟为何要拦?晋国公身为朝廷要员,不会不知道抗旨是什么罪名吧?”程慕宁看向程峥,说:“只是山高水远,此事又在陇州发生,单召回沈文芥也未必审得明白,依我看,不如让大理寺着人核实过,再行审查。”
“公主好口舌,我晋国公府死了人,怎么反而被扣上抗旨的罪名了?”晋国公终于开口,“况且一来一回多费时,公主是在包庇沈文芥,还是担心问出点什么,牵连自身?”
他跨上前一步,拱手说:“沈文芥因私徇公,臣恳请圣上,速速着人缉拿沈文芥归案!且不说公主与此事牵连甚广,祖制不可违,本朝以来,从未有公主干政的先例!清田一事,理应暂且搁置,再另行安排他人接管。”
蒋则鸣此时慢悠悠地接过话:“谁来,谁能当这个差?陇州是国公你的家乡,你也不适合办这差事啊。”
晋国公道:“朝中数百官员,难道除了公主推举的沈文芥,就没有别人了吗?”
蒋则鸣瞅了瞅周遭几个老家伙,“有谁愿意接管?”
众人纷纷撇开头。
当初不就是估量着没让愿意接这烫手山芋,圣上才会不得已让公主接手吗,这会儿自然也不会有人站出来。
但这些世家旧贵本也不是为了让旁人接手,而是想就此将此事压下去,再也不提最好。
于是有老臣道:“一码归一码,该由谁管,那是圣上的考量,总不能让沈文芥在陇州继续无法无天!”
张吉抚须说:“这话说得言重了,事情还没个说法,怎么就给沈文芥定罪了,此次清田兵部也参与其中,不若叫个兵部官吏回京问话好了。”
冯誉斜眼看了张吉一眼。
果然经张吉一点,冯誉手下几人忽然纷纷替程慕宁说起话来。
在这些人眼里,冯誉早已经是公主麾下的人,冯誉效劳的人,自然也是他们要维护的人。
尽管冯誉解释了数次,但听其言观其行,他明里暗里都在维护清田,分明是站在公主那头。
见冯誉袖手旁观不阻拦,这些人扯着嗓子便与旧贵们吵了起来——
“清田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怎么到诸位大臣嘴里,倒成了打击异己了?谁存有私心,谁自己知道。”
“只说沈文芥办事不力召回受审,没说不让清田,难道没了沈文芥这田还清丈不得了?这天下,莫不是公主说了算?”
“胡言!公主乃奉旨接管清田事宜,与我等一样,都是为君分忧。”
“公主乃龙血凤髓,怎能与我等相比!且不说公主屡屡插手政务和不合规矩,就说她与裴邵的艳闻满天飞,又置皇家颜面于何地,我看抓紧定下亲事,成婚才是公主的当务之急!”
“这、这艳闻怎可当真……”
提到公主这桩艳闻,兵部官吏也是无话可说。
政事堂一时间仿佛回到了四年前,程慕宁依旧站在大殿中央,程峥依旧站在她上首。
程峥紧紧盯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到一丝慌张。
哪怕是一丝。
然而程慕宁却始终面无表情垂着眼。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她掩在衣袖一端的手紧紧攥住。
她回京时正是朝中举步维艰的时候,彼时插手政务无人敢过多置喙,后来又接二连三扳倒了许家的势利,更是没人敢吱声,但此事若要摆在明面上分个是非黑白,那便大为不同了。偏偏这件事越不过去,也不能越过去。
程峥当年可以用公主干政这条罪名将她驱逐出京,只是如今没有了许敬卿这个倚仗,再想故伎重演,就得再三考虑了。
所以他不能再次堂而皇之将程慕宁软禁,他现在必须要有所凭据,必须要将一个实打实的罪名,摁在程慕宁头上。
有裴邵在他不敢动她,但他至少可以扣下沈文芥。
那么程慕宁为推行新政做的一切努力,都会白费。
绝对不行。
“依我看。”程慕宁忽然抬眸,殿内倏然一静,只听她高声道:“所有干扰清田之人,都该以抗旨之罪论处。”
“公主此言——”
“四年了。”程慕宁沉声说:“若不是有一群蛀虫啃食大周,国库怎会空虚至此,前有阿日善欺我等无力对战要朝廷让出互市,后有岱森议和,朝廷又再次将永昭送去和亲,倘若大周国富力强,我们何至于如此被动?眼下清田也是为了充盈国库,这些扰事之人究竟存了什么居心,危害国祚,危害圣上,即便是两朝元老,也该当即罢黜收押!”
“你、区区一个公主,怎敢如此大放厥词,简直反了天了!圣上,臣恳请——”
忽然“砰”地一声,殿门倏地被推开。力道之大,令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唯有程慕宁绷直的肩颈缓缓沉下。
只见裴邵踏入殿中,他身后涌出两列禁军,从两边围住了政事堂,那甲胄碰撞的飒飒声叫人头皮发麻。
程峥噌地一下起身,“裴邵!你这是做什么?”
冯誉也拧眉,警告道:“裴邵!”
裴邵面不改色地说:“臣查细作一案,查到晋国公等人与闻嘉煜,也就是那日苏多有往来,其中关系错综复杂,臣身担巡防要职,必须确保圣上的安危。来人,拿下。”
第108章
裴邵话音落地,禁军便冲上前去拿人。晋国公等人没料到天子眼皮子底下,裴邵竟敢如此逾矩,吓得惊慌失色,几番挣扎下,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只闻方才声讨公主的世家老臣大喊,“圣上、圣上!”
张吉被碰歪了帽檐,一个踉跄险些撞到程慕宁,裴邵伸手搀了他一把,张吉连连道:“多谢多谢……”
裴邵和程慕宁对视一眼,发觉她鬓角渗出点汗。
程峥也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懵住了,直到那几个老臣被按在地上,仪容不整,程峥才大声喝道:“住手!都给朕住手!”
禁军训练有素,令行禁止,然而听的却不是程峥的命令。程峥的叫喊对他们全然无用,而真正能发号施令的人此刻却背着刀站在大殿中央。
“听到没有,还磨蹭什么!捂了嘴押下去,惊了圣驾拿你们是问!”
“朕、朕是说让禁军住手!”程峥气血上涌,脸都红了,“裴邵,殿前司拿人也要经过朕批允,何况这是在御前!那日苏伪装成大周臣民在朝中行走,朝臣与他来往也实属正常,通敌可是大罪,你这般大动干戈,可得有切实证据!”
裴邵侧目,示意卫嶙捧上卷宗,“这是审问那日苏的案卷,还请圣上过目。”
内侍接过递上,程峥一把夺了过去。那卷宗好几页,密密麻麻全是与那日苏往来人员的名单,裴邵还贴心地将晋国公等人的名字用朱笔圈了起来。
程峥捏皱了纸页一角,“你是说这么多人,都与细作有干系?”
“暂且无法断定。”裴邵说:“只是为了圣上的安危,需得尽快排查。国公等人与那日苏往来甚密,且不单是公事的往来,还有银钱上的往来。”
“那是——”被摁下的一个老臣说:“那是因为他是御前新贵,又是外乡人,我们对陆小公子不也一样、一样周到吗?殿帅想以此定我们的罪,未免太过儿戏!”
“说起陆戎玉,上回御史台弹劾诸位行贿之风,此事还没个眉目。”裴邵说:“我倒是忘了还有这一桩,小姜大人要不一并查了?”
姜澜云在角落搀着险些跌倒的姜覃望,闻声一怔,他迅速扫过殿内的情况,需得在短时间内就眼下情形做出个判断。程慕宁没有看他,反倒是程峥紧紧盯着他。这一刻,他要替姜家做一个抉择。
忽然,姜覃望的手不动声色地握了下姜澜云。
姜澜云眼眸微抬,盯着上首帝王紧迫的目光,出列说:“臣以为正合适,这事原本说大不大,御史台弹劾过也就罢了,只是如今牵扯到细作一案,未免漏掉些重要的内情,理应细细审问。”
他说罢拱手道:“臣听凭圣上吩咐,愿协助殿前司办案。”
“你们、你们——”
程峥脚下踉跄,郑昌前去搀扶,又被他重重甩开。
偏偏是今天,偏偏是这个时候,裴邵执意要带走这些人,以这样粗暴的方式,究竟是这些人真与细作有关还是他存了别的心思,程峥心知肚明。
这何尝不是一场盛大的,冠冕堂皇的逼宫!
再看张吉等人垂首不语,虽未言辞,行为举止上却党派分明。程峥竭力想要平复呼吸,胸口却还是起伏不定,“事有轻重缓急,朕今日若是执意要先查清田死人的案子呢?”
裴邵淡然道:“事有轻重缓急,无论何时,圣上的安危都是顶顶重要的事,旁的事再大,也越不过去。”
“那你的意思是,即便朕不同意,你𝒸𝓎今日也要抗旨?”程峥握拳,“裴邵,你不要忘了你裴氏满门的荣辱!”
“臣不敢。”裴邵拱手说:“裴氏满门忠贞,护的就是大周百姓与天子,此前圣上受歹人蒙蔽,以至细作行走御前,臣有失察之罪,断不能容此事发生第二次。若眼下为求自保而弃圣上安危于不顾,也绝非忠臣良将所为,为了圣上,臣愿接受御史台的弹劾。”
他说罢抬头,“如今宫里不安全,卫嶙,送圣上回宫。”
“是!”卫嶙应声,一列禁军整装待发。
程峥被架在那里,御案挡住了他发软的双腿,他几乎要撑着桌子才能站稳。
可他难得没有退!
他知道退了这一次,往后便次次都要退了。
从前有许敬卿和程慕宁站在他身后,如今他身后却空无一人,失控和失权的恐惧感已经淹没了程峥的胆怯,他稳住呼吸,说:“朕再问一次,裴邵,你可是要抗——”
话未落地,程峥忽然一阵气短,刚抚上心口,喉间血腥味往上窜,紧接着竟呕出一口血来!
“圣上!”
诸臣大惊,郑昌上前搀扶。
殿内立马乱了。
……
太医在内殿诊脉,程慕宁独自站在廊道角落吹风。
裴邵从里间出来,还没有走近程慕宁就听到他的佩刀响,侧首问:“如何了?”
“气血攻心,太医正施针。”裴邵拿出她宽大衣袖里的手,“手凉,冷的?”
眼下正是化雪的时节,但今日是个难得的晴天,程慕宁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裴邵目光巡查了下四周,趁人不备,将程慕宁拦腰提到了拐角处,捂着她的手吹了几口热气。这个位置正对着御乾宫的西窗,太医和郑昌说话的声音还清晰可闻,裴邵嗓音也压得低,说:“不是冷的,那就是吓的。”
程慕宁莞尔,用同样低的声量说:“是啊,他们人多势众,我不能害怕吗?”
她的语气里带着玩笑的口吻,但裴邵却没有笑,他深深凝了程慕宁一眼。
其实把沈文芥放出京的时候,这些结果都是程慕宁早就设想过的。清田不可能顺顺利利,陇州一定会出问题,她能够义无反顾,所赌的就是如今朝中愿意支持她的泰半大臣,赌的是程峥不敢动裴邵的心上人。
但这其中有一项最令人为难的变数,就是裴邵。
倒不是裴邵这个人,而是他背后的裴氏。
裴邺抵京时的态度很明确,裴氏可以放任她大逆不道,却不可能与她“同流合污”,裴邵不能违背裴氏头顶的这个“忠”字,他必须当好天子的盾。
他所作所为都必须有所估量,必须合情合理。
这个分寸极难把控,至少他方才带兵闯进政事堂,就已经踩了红线了。
裴邵松了松她的指骨,说:“你是怕我不来吗?”
程慕宁屈了屈被他捏住的指节,看他灵活地摆弄自己的手指,说:“我只是在替你烦恼,明日御史台要是真弹劾你,程峥借题发挥怎么办?裴二公子,你要怎么跟家中交代呢?”
裴邵知道她根本不是在担心这个,只配合地嗤笑道:“几鞭子而已,我受得住。受不住的话,公主再替我挡一挡。”
“好啊。”程慕宁靠在墙上,换了一只手给他,说:“我是公主,他们不敢动我。”
“嗯,你是公主。”裴邵捏了捏她柔软的手指,“那公主,送你回宫吗?”
程慕宁摇头,正好瞥见太医从里头出来,“我进去看看,不必着人送我。”
裴邵让开路。
然而程慕宁刚走两步又停下,她忽然回头抱住了裴邵。裴邵眉峰微挑,“做什么?”
程慕宁侧脸贴着裴邵冰凉的甲胄,长长缓了口气说:“多谢你。”
裴邵摁着她的腰没让走,“就这样谢?”
……
太医已经走远,郑昌正着人煎药,迎头与程慕宁打了个照面,他行过礼说:“公主还没有走?”
程慕宁看了眼里面半卷的帷幕,说:“本宫听闻圣上这阵子晕过几次,这回又呕了血,实在放心不下。”
郑昌说:“圣上这是气急攻心,太医说是情绪激昂所致,还需静下心慢调,可这一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圣上心下焦虑,脾气难免也大了些,还望公主多体谅圣上难处,不要与他计较。”
“公公哪里的话,他是本宫的君上,也是本宫的弟弟。”
郑昌缓缓颔首,“公主只要还记得他是公主的弟弟,老奴也就放心了。”
程慕宁微顿,又朝他半屈了屈身,说:“无论如何,多谢公公。”
这没头没尾的道谢郑昌却并未追问,只躬身退了下去。
小厨房里吊了参汤,田福随行郑昌身后,说:“干爹何必亲力亲为,自有宫女看着火候,再不济差遣儿子就是。”
郑昌摇头:“参汤旺心火,圣上醒来必要大发雷霆,换茶吧。”
田福说:“还是干爹想得周全。也是,圣上就爱喝您泡的茶。”
此时锅炉的火已经歇了,田福掀开门帘,只见一个侍女背身站在炉子旁,手里的声响窸窸窣窣。田福一顿,轻轻“啧”了声,那侍女闻声一骇,转身过来挡住了桌案,“公、公公……”
郑昌缓步入内,绕过她瞥了一眼,那锅里的粉末都还没有搅拌均匀,半数都撒在锅口,郑昌抽出她手里攥着的纸包,说:“御前行事如此莽撞,是要掉脑袋的。”
绿萝扑通一声跪下,磕头说:“公公饶命!”
郑昌搅匀参汤,说:“先温着吧,夜里再给圣上端去。”
绿萝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公公?”
郑昌不愿多说:“去吧。”
绿萝屏住呼吸,半信半疑地起了身,这走出小厨房的几步犹如行尸走肉。
田福探头看了眼锅炉,好心地替她擦去桌上残余的粉末,嘟囔说:“真是,这丫头毛手毛脚,要不是干爹她早死上一百回了。不过,干爹这样替公主周旋,就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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