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罗美人到底不算笨到家,听见妹妹出言阻止,也意识到了自己话里的漏洞,连忙打住话头,回身坐在椅子上。
容贵嫔搁下茶盏,微笑着道:“没两日就是立秋了,依例呢,逢大日子时,宫中都有夜宴……”
话才说到这里,玉兰忽然自门口探出一张脸,她仿佛知道自己失礼,猛地往后一瑟缩,然而还是探出头来,对着墨风焦急地招手。
墨风连忙笑一笑:“这丫头,平日里就慌脚猫似的,当着几位美人也这样失礼,是奴婢没管教好,这就去说她两句。”
容贵嫔的谈兴似乎淡了,打住话头,嘱咐下头三人吃点心。
才用了早膳不久,孙云儿哪吃得下,然而眼前场景古怪,由不得她不吃。
不多时墨风便进殿来,脸上也是一副古怪神情,她不去看旁人,倒看一眼孙云儿,然后才凑到容贵嫔耳边去,轻声说了两句什么。
孙云儿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胡思乱想着,却听见容贵嫔“哦”一声:“今儿皇上翻了她的牌子?”
这话出来,自然是希望旁人追问的,小罗美人立刻知趣地问一声:“娘娘说的谁?”
容贵嫔微笑着,脸上竟是一点妒忌也无,还颇有些欣慰:“皇上今日翻了江才人的牌子,还赏了几盆花。”
孙云儿于容贵嫔的境遇也略知一二,这位主子,不过是身份贵重,并不得圣宠的,这时见容贵嫔不妒忌,倒也不意外,可是这位娘娘脸上的欣慰又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孙云儿想明白,大罗美人就忍不住出声了。
“江才人?皇上怎么会翻她的牌子?”大罗美人似乎不可置信,随即便意识到自己失态,讪笑着道,“照理,该翻孙美人或赵美人的牌子了。”
孙云儿不由得有些笑不出。
这个大罗美人,可真是让人烦不胜烦,她自视甚高,以为皇帝重进后宫该翻她的牌子,口不择言说错话,却拉了两个无宠之人出来挡枪。
容贵嫔摇了摇头,对大罗美人的失礼并没斥责,只作无事一般转向孙云儿,赞许地点点头:“与旁人交好,才能在宫中走得长远,孙美人这事办得不错。”
孙云儿这才明白,方才容贵嫔脸上的欣慰是什么意思。
容贵嫔是赞她有成算,身无圣宠,却懂得与得宠之人交好。
“不敢当娘娘赞赏,妾不过是……”
孙云儿说了一半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总不能说,是因为和江静薇聊得投缘,所以才见天往惠贵嫔的晴芷宫跑的。
她倒是敢说,旁人敢信吗。
这后宫里,就连容贵嫔这样满腹诗书的人,考虑的也是得失功利,更何况旁人。
小罗美人一向伶俐,见孙云儿语结,好心地替她解个围:“孙美人到底有眼光,佩服。”
大罗美人方才讥讽孙云儿不成,这时见旁人都赞她,又不自在起来:“孙美人与江才人平日里姐姐妹妹叫得亲热,怎么也不见她在皇上面前保举保举你?”
容贵嫔这次便出面打断了大罗美人的话:“方才立秋夜宴的事,我还没嘱咐完你们,夜宴上有时各位姐妹会一展所长,这是你们入宫的第一次宴会,张贵妃一定会给你们机会露脸的,有什么歌舞琴乐,回去操练一番,到时候在皇上面前博个头彩才好。”
大小罗美人眼前均是一亮,喜滋滋地应了:“妾遵命,多谢娘娘提点!”
孙云儿也跟着应了下来,心里却犯起了难。
才艺?她哪儿有啊?
算账管家,女红诗书,哪一样是能拿到人前出头露脸的?
勉强要算,吟诗算一个吧,可是现放着皇后这位出身百年世家的豪门贵女,再有容贵嫔这位出身清流之家的女儿,她孙云儿那点三脚猫功夫,哪好意思拿出来现眼。
回了东侧殿,孙云儿懊恼地往床上一躺:“哎呀,怎么还要当众露脸呐!别到时候露脸不成,露个猴屁股!”
自入宫以来,孙云儿还没说过这样粗俗的话,这时乍说出来,显然是因为心里愁得厉害。
连翘听了不由得莞尔:“美人,怎么愁成这个样子,又不是当真要去载歌载舞,这样的事有歌舞姬呢,宫中主子娘娘们作歌舞,不过是露脸为博皇上一笑,你随意拣一样本事显一显就成。”
孙云儿坐了起来,歪着脑袋看向连翘,两手一摊:“我当真是一样才艺也无呀。唱歌跳舞是一点没学过,琴呢,我嫌磨手指头,学了一二年就搁下了,棋倒还会,可是这也不算才艺啊,吟诗……当着皇后娘娘和容贵嫔娘娘,我哪好意思作诗?”
连翘跟着自家这位主子也有些日子了,知道这是位娇养长大的闺中女儿,又因为母亲和姐姐的缘故,自小看的学的都是管家理事,于才艺上确实不擅长,这时听了她的话,稍一低头,替她出个主意:
“美人想要吟诗也无不可,拿这事去问一问贵嫔娘娘,她说不定就改了自己的才艺呢,贵嫔娘娘可是舞乐诗画样样精通,必不会和美人争这个风头。”
孙云儿连忙摆手:“还是算了,我哪能拿这事去劳烦贵嫔娘娘,容我自个儿再想想。”
才入宫的新人,一无圣宠,二无位份,怎么好去倒逼着主位娘娘退让。
倘若是和嫔那样指望下头人争宠的,自然是千肯万肯,可是容贵嫔却是最重规矩的,怎么可能点头准许此事。
孙云儿再没谋略,这点子成算还有。
连翘知道自家主子是个孩子脾性,见主子连连摇头,只当她是不好意思,笑一笑便作罢。
孙云儿又捧着脸想了半天,一个好主意也没想出来。
跳舞是不成的,家中姐妹也没一个会的,只九妹的姨娘是个伶人,算是身姿绰约,却也没把这本事教给女儿。扬州地界瘦马多,正经人家生怕女儿沾个不好的名声,少有让女儿学跳舞的。
唱歌,会是会的,只是孙云儿自己张不开这个嘴。
母亲和姐姐打小对她耳提面命,教的都是做正室的本事,她自个儿一张嘴,就总想起几位姨娘替父亲母亲唱曲儿解闷的场景,倒不是鄙夷,而是觉得心酸可怜,她不愿自己也变成那样。
琴,她许久没摸过了,勉强还能按出宫商角徵羽来,曲子只怕是一首也弹不出了。
想了半天没奈何,把在家时与姐妹们一起写的诗拣了一首写出来。
连翘见主子挥毫泼墨,伸头一看,不由得笑了:“奴婢虽然不通诗书,也知道美人这诗甚好,又是月影又是桂香的。”
孙云儿回头耸耸肩:“就这,还是我九妹给我改过的呢,凭我自个儿,可写不出来。”
自家这主子,也实在太坦诚了些。
连翘心里直想笑,脸上却不敢露出来,只一板一眼地叮嘱:“这话美人当着旁人可别说。”
“这是自然,我又不傻。”
是不傻,就是稍稍有些太娇憨耿直了。
连翘如今看主子,好似看一个小了几岁的妹妹,倒有些母鸡护崽的心,歪着头想一想,道:“我会扎绢花的,只是扎得不如巾帽局的姑姑们好看,我给美人扎两朵绢花,到立秋夜宴上戴。”
哪个女孩不爱美,孙云儿也不例外,自入宫来,除开自己带进宫的几支钗环,只份例里的几样首饰戴来戴去,她早就腻烦了,听了连翘的话,高兴地拍起手来:“好,我想要栀子花的!”
“栀子花浅绿,颜色太白,宫中不喜,不如给美人换个粉玫瑰吧。”
孙云儿乖巧应下:“好,粉玫瑰更好。”
中秋夜宴近在眼前,孙云儿把那首咏秋的七言律诗背诵娴熟,又日日替连翘打下手扎绢花,到了正日子的傍晚,装扮一新往御花园去了。
这日夜宴,于新人们来说是崭露头角的机会,除开江静薇略略端庄些,别的新人都打扮得分外出彩,就连那位满口朝政的宋才人和骄矜自大的冯美人也不例外,四下一比,孙云儿倒是最不显眼的那个了。
孙云儿不远不近地跟在大小罗美人身后,依着位份坐了下来,还未坐稳,就见和嫔到了容贵嫔跟前,她慌忙起身行礼。
和嫔看也不看三个美人,直直盯着容贵嫔:“贵嫔姐姐运道好,一口气收了三位得力干将,不像妹妹我,只得了那么个无用的赵美人。”
这话叫人摸不着头脑,孙云儿听得直愣神,大小罗美人已互相使起眼色来。
容贵嫔微微一笑,只道:“和嫔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和嫔讪笑一笑:“等会各位新人献艺,叫赵美人先上去,不知贵嫔姐姐意下如何。”
原来是为了这个,孙云儿恍然大悟,再看一看满头珠翠的和嫔,心下不由得摇头。
这位和嫔娘娘,当真只是面相和善,做事是一点头脑也没有,就连她这个新入宫的低位宫嫔也看不上。
妃嫔献艺,原本就是众人在一起凑趣逗乐,能艳压群芳,凭的是各人本事,倘若那位赵美人当真有本事,哪怕是最末一个登场也必然能光彩夺目,何用这样的手段。
容贵嫔却不曾多说什么,只道:“我这里好说,惠贵嫔和丽嫔她们,可得和嫔你自己去说了。”
“自然,自然。”和嫔高兴地福一福,临走了,着急忙慌地拍一句马屁,“贵嫔姐姐到底是九嫔之首,就是有气量。”
不待和嫔走远,大罗美人已撇起嘴来,觑着四周无人留意,悄声对着妹妹嘀咕起来:
“那赵美人美则美矣,却在阖宫拜见皇后那日得罪了丽嫔,听说后来丽嫔咽不下这口气,往张贵妃面前说了两嘴,那赵美人就被搁了起来。和嫔娘娘不想着甩脱这个累赘,还想捧着她?当真是不知所谓。”
小罗美人抿嘴一笑:“姐姐也说那赵美人是个姿容不俗的了,既是生得美,自然有获宠的可能,和嫔娘娘怎么会轻易放弃这枚好棋子。”
大罗美人点点头,又对孙云儿投过一眼,却并不曾说话。
孙云儿心里明镜似的,哪里不知道大罗美人想什么。
赵美人是得罪人了才被故意搁置,她这个木头似的孙美人,又是怎么碍着上头主子们的眼了?
那位没头没脑的和嫔娘娘尚还知道拉拔一把下头人呢,容贵嫔稳坐九嫔之首,却只知道规行矩步,她这个孙美人,也着实惨了点。
孙云儿心里叹口气,对着容贵嫔,却实在怪不起来。
容贵嫔在张贵妃面前尚要作小女儿姿态讨好,想来她的境遇,也不过就是可怜两个字,又哪里有余力拉拔下头人?
她肯点拨几句道理,孙云儿已经很知足了。
无论如何,要得宠,要走得长远,总还得靠自己。
孙云儿将那首咏秋的诗在心里又默念几遍,再扶一扶头上的玫瑰绢花,用力呼吸几口。
丝竹之声渐响,月影渐高,众人酒意渐酣,却仍未见皇帝的身影。
大罗美人不禁有些发急:“怎么办,我是想跳舞来着,等会吃得憨饱,还怎么跳得动?”
小罗美人平日总挂着笑的脸,这时也笑不出来了:“姐姐少喝几口酒就是。”
便是此时,皇帝的贴身大太监何礼走进御花园,众人看见他,好比是鱼儿见了饵,都精神一振。
何礼好像没看见这满园子美人儿眼巴巴的模样,直直走到张贵妃面前,躬一躬身道:“北边来了战报,皇上和兵部的大人们议事,今儿晚上不来了,叫奴婢传旨,各位娘娘和主子请自便。”
今日是在皇帝面前露脸的好机会,如今别说是露脸了,就连现眼的机会也没了,饶是当着御前总管太监,妃嫔们也难掩失望,都露出沮丧的神情来。
像和嫔等人,已轻声嘟囔起来:“皇上不来,我们这些人还坐在这里给谁看?”
孙云儿虽然不至于如同和嫔那样失态,却也莫名有些焦躁。
老是不得召幸,她自个儿倒是不着紧,就怕以后一直无宠,带累母亲和姐姐,那岂不是害了她们。
入宫以来,她自问乖巧懂事,除开大罗美人欺到头上那次,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一步路也不敢多走,怎么到现在,竟和言语不慎的赵美人一样的地步了?
难道,是她生得不够好?
孙云儿不由得抚一抚脸,沮丧地摇摇头。
她生得虽然不如罗家姐妹和赵美人,可也不至于叫人厌恶,到现在未得召幸,究竟是什么缘故?
第13章 些许闲话
立秋的夜宴,众嫔妃为着皇上要来,欢欣而聚,又因着皇上爽约,扫兴而散。
孙云儿虽然有些焦躁,却还沉得住气,自回去修身养性不提。
御厨房那位宫女与连翘似乎甚为交好,再隔一段日子,炖蛋上便多了些现熬的肉末汁、虾茸碎,算是给孙云儿补养身子的。
孙云儿见菜式丰盛,不由得惴惴,往常吃得香的,如今却颇有些味同嚼蜡。
她到现在还无宠,只每月十两的份例,可不够使劲打赏下头的。
箱笼深处倒是还有五百两银子,可那是救急用的,怎么也不能为着一口吃食,就拿出来使了。
对着连翘,也不好意思说手头紧了,拿不出银钱打赏,只嗫嚅着道:“这么破费,是不是太招摇了些,不如请那位姐姐不要再费心了。”
连翘“嗐”一声:“我还当美人是嫌东西不好吃呢,原来是愁这个。”
望一望四周无人,连翘凑近些,轻声把内里的事说给孙云儿听。
说来也不难,不过是翻着花样做炖蛋,往几位皇子和公主的饭盒子里一送。
几位小主子年纪小,爱吃软烂的东西,除开二公主,旁的倒都爱吃。
和嫔是个碎嘴性子,又疼四公主疼得没边,把这事当作正事絮叨给了张贵妃,张贵妃听见是这事,当场拿了主意,以后皇子公主的桌上,每顿都多添一碗炖蛋。
既是要做,顺手便也能带上别处,那宫女给孙云儿这里送炖蛋,愈发名正言顺了。
孙云儿不曾想到,这事还能这么办,愣神片刻,不知该说些什么,摇摇头吃光碗里的炖蛋,把碗一推:“今儿的饭有些硬了,我要出门散散。”
说是出门散心,还是往江静薇的屋里去。
立秋夜宴后,皇帝只召幸了江静薇和大小罗美人,显见得是最宠这三人了。
罗家姐妹如今心高气傲,虽然碍着礼节的缘故没把孙云儿怎么样,一见了面,脸上似笑非笑,口里不阴不阳,总叫人好像吃了囫囵粽子一样噎得慌。
孙云儿懒得呆在屋里等她们,得空了就往外走。
晴芷宫里,正翻晒着秋季的夹衣,孙云儿往惠贵嫔面前陪坐片刻,又对着窗下读书的三皇子赞两句有板眼,便到了江静薇殿里。
江静薇听见孙云儿来,搁下绣绷迎上前来:“妹妹怎么来了?马上就是歇午觉的时候了。”
孙云儿叹口气:“烦,烦得很。”
怎么不烦,就连吃个炖蛋都要借旁人的光,她孙云儿这辈子,什么时候这样憋屈过。
谁知这话出来,江静薇脸色却微微一变:“你也听到那些闲话了?都是无稽之谈,不必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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