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云儿原不过是随口抱怨,这时听了江静薇的话,倒少不得追问下去:“姐姐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什么闲话?什么无稽之谈?”
江静薇不曾想到孙云儿是这么个回答,连忙捂住嘴:“是我冒失了。”再看看孙云儿,到底还是没忍住:“也没什么,就是……”
就是宫中不知哪个角落起的闲话,说孙云儿不得宠,皆因为她当日殿选,是由皇后出言留下的。
皇帝和皇后两个人,是有块心病的,这便是当年大皇子早夭的事,此事虽不是隐秘,却无人敢提,帝后两个如今形同陌路,全因这件事上而起。
皇后避世多年,秀女大选却不能不出席,她本不理宫务,却出言留了孙云儿这么个秀女,由不得人不多想。
“什么?有人说,我是皇后安插在宫里的棋子?”孙云儿入宫以来,还没这么咋呼过,此时险些从锦凳上蹦了起来。
江静薇急忙一把扯住她:“你急什么,我不是说了,这都是无稽之谈,信不得的。”
孙云儿这才坐了下来:“难道,皇上就为了这个,才一直冷着我?那赵美人呢,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她也是皇后安插的棋子?”
“你看,你看,你还是急,别急呀。”江静薇拿出在家时哄妹妹的脾气,慢声细语道,“可不是还有个赵美人呢,大伙又不是傻的,怎么会不知道这些话是混账话。”
孙云儿听到这里,再不是火冒三丈的了,却还是气鼓鼓的:“人心怎么坏成这样!”
江静薇摇摇头:“这话把皇上和皇后全编排一遍,已传了好几日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倘若无意,倒还罢了,倘若是有意……”
剩下的半截话,江静薇没说,孙云儿却也猜到了些许。
这话若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只怕那人是失算了。
她孙云儿是块不起眼的碎磁瓦,可是皇上皇后却是万金之躯,天塌下来,且有两位主子顶着呢。
想通了这一点,孙云儿便把烦心事抛在脑后,起身去看江静薇的绣绷,一看清楚,不由得笑了:“姐姐的绣工,和我九妹差不多。”
江静薇脸上一红:“我从小就是和绣花针八字不合,这小东西怎么都不听我的话。”
孙云儿此时心情大好,就着江静薇的绣绷改了数十针,把江静薇看得连连赞叹,一席好话吹得孙云儿飘飘然的,几乎飞上天了。
从晴芷宫出来,孙云儿只觉得路边的桂子香气都格外清甜,然而这好心情也不过持续到宣明宫门口。
敬事房的两个小太监,自宣明宫出来,一边笑一边互相嘀咕,远远瞧见孙云儿,微微躬一躬身便算请过安了。
见他们失礼,孙云儿也懒得置气,宫中人都是跟红顶白,她一个无宠之人,不得两句奚落已经很好了。
孙云儿听得分明,两个小太监议论的,是大罗美人侍寝的事,不知怎么,她心里起个疑问,难道,皇帝当真是因为皇后,才冷落她这个孙美人的?
若是因为这样,她这个美人也太冤枉了些。
可是老天爷好像还嫌孙云儿不够沮丧似的,晚上大罗美人侍寝,竟叫人来东侧殿借人手。
主仆两个已经吹灯歇下了,被外头流水般进出的宫女太监吵得睡不着,这时候还要往外出人手,连翘气得掀被子跳起来,险些要骂人。
顾着规矩体面,连翘勉强挂了副比哭还难看的笑,慢吞吞打开屋门,只伸个头出去:“侍寝的事,从来没听说要往外借人手的,这位妹妹,莫不是传错了话。”
那小宫女看连翘年长,倒不敢高声大气,讪笑一笑:
“连翘姐姐说哪里话来,是两位罗美人陪着皇上吃酒尽兴,又叫了几个菜,我们拾芳阁人手短,传菜倒酒一时忙不过来,小罗美人这才差我来借人手,并不是为着侍寝。”
“行了行了,不必再说,我差人跟你去就是。”连翘说着,高声唤道:“萍儿!扇儿!”
待两个小丫头来,连翘却又只放了一个走:“扇儿跟着去,萍儿还是去看着茶水炉子。”
那小宫女只当连翘是在使脸色,一个字不敢多说,领了扇儿下去了。
待殿门关上,孙云儿却多问一句:“萍儿怎么了?”
这话出来,连翘便知道自家主子是个秀外慧中的,算是可造之材,可以尽力辅佐的。
连翘心头大慰,于那罗家姐妹也不怎么生气了,低声点拨主子:“萍儿是容贵嫔的人,奴婢也是这两日才看准的,所以先前便没告诉美人。”
孙云儿今日受的震惊也不是头一次了,然而还是忍不住从床上坐了起来,却还记得压低声音:“不会吧!贵嫔娘娘看着可不像这种人!”
萍儿在宫里并不安分,孙云儿早猜到她背后有人,却不曾想到,竟是顶头的容贵嫔派来的。
容贵嫔已经管着自己了,为什么还要派人暗中监视?孙云儿只觉得不解。
连翘摇摇头,替孙云儿掖好被子:“贵嫔娘娘虽然平易近人,却终究不是个等闲之辈,这样的手段在宫里也只寻常,幸好娘娘她对美人没有恶意,美人只当不知道就是了。”
孙云儿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然而又不好说什么,只勉强点点头算是应下。
隔了片刻,孙云儿又坐起来嘱咐:“以后叫萍儿做杂活,少叫她进殿才是。”
“是,这些事奴婢都省得。”连翘轻声应了。
又隔半晌,连翘又开口了:“大小罗美人的事,美人不生气吗?”
孙云儿想了一想才出声回答:“不生气。”
连翘听得出这是真心话,不解地追问道:“美人为什么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她们……她们……”连翘憋了半天,没拣出合适的词来。
“她们仗势欺人,恃宠生娇?”
“不光是这样,她们还狐媚皇上呢!”连翘说这话时仿佛烫嘴,飞快地略了过去,“不管是哪个罗美人侍寝,另一位总是去陪坐,下头人都说她们是祸水呢。”
自成祖时就定下规矩,皇帝一夜只可召幸一位妃嫔,大小罗美人的做派,确实不大端方。
孙云儿轻笑一声:“规矩只说一夜只准一位妃嫔侍寝,又没说不准陪着说话解闷,大小罗美人虽然招摇了些,却也不逾矩,有什么好说的?”
“倒也是这个理。”连翘愣一愣才答话,“我只听旁人说她们不是,竟没想到这上头去。”
“做事不出格,却能让皇上流连,还能提携姐妹,能想出这样一举三得的事,也算是她们俩的本事,旁人有什么好嫉妒的。”
连翘半晌后才闷声道:“满宫里,偏生就她们两个伶俐到头了,看着气闷。”
“她们别出心裁,哪日栽了跟头也是自己担着,这就叫有得必有失嘛。”
理确实是这个理,能想到的人不少,能践行的人却不多。
自家这个美人,是真正的沉得住气。
“美人您……”连翘似乎没了平日的伶俐口齿,想了半天才道,“您和宫里别的主子,似乎不大一样。”
说了一晚上话,孙云儿早就迷糊了,这时也没力气问连翘自己怎么个特别法,翻个身向里准备入睡。
不知怎么,脑海中一个激灵,忽地想起一事。
两个罗美人的这做派,会不会是容贵嫔点拨的?
容贵嫔究竟是好意,还是别的意思?
然而困意袭来,犹如滔滔江水,孙云儿再没力气多想一点,头一歪就睡了过去。
自那日召幸了大罗美人,皇帝又一头扎在前朝,除开给各宫赏了时兴鲜花,一步也没踏足后宫。
孙云儿前些日子还能勉强提着心中一口气,等着侍寝后名正言顺,如今看着两盆平平常常的秋菊,也渐渐淡了那心思。
横竖容贵嫔守规矩,江静薇又对她颇为关照,旁人瞧这两位的面子,总不至于太难为她。
至于些许闲言碎语,她只当乱风过耳,听过便罢。
天气渐凉,慢慢到了中秋。
这是大节,太后的慈安宫里早早放话出来,太后娘娘精神尚佳,召宫中各人拜见。
孙云儿是不曾侍寝过的,仍是没这个福分。
与孙云儿一样被撂开的,还有个赵美人。
赵美人不如孙云儿有定性,这日望着阖宫拜见太后,坐也坐不住了,往孙云儿这里来,只说是讨教针线。
这位赵美人生得不俗,入宫时鲜活光彩,如今连着数月心中惴惴,面上颇有凄楚之色,早不如当初美貌了。
她一边叙闲话,一边望着孙云儿,终究没忍住,艳羡地道:“孙美人真是心宽,这副境地了,还能养得白白嫩嫩的。”
孙云儿总不好说是每天两碗炖蛋的功劳,摸一摸自己的脸,避而不答:“我自幼身体强健,进京了也没水土不服,是我的福气。”
“福气,福气,都说进宫了是福气,可是到现在我们俩都还没侍寝,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出头呢。”
赵美人也不知是不是跟着和嫔久了,人变得琐碎唠叨,话也酸溜溜的不中听。
这些话,孙云儿是感同身受的,可是再感同身受,也不敢挂在嘴上说。
孙云儿绞尽脑汁,好容易想了件事出来打岔:“外头天好,适合放风筝,我想去放风筝,赵美人要不要一起?”
赵美人摇一摇头:“我不去了,孙美人自己去吧。”她说着,竟扯起嘴角作个苦笑的样子:“孙美人真是副孩子脾性,怪惹人疼的。”
孙云儿说要放风筝,便当真叫扇儿寻了只小小的风筝出来,自己一路擎着,往御花园走去。
连翘一路上提心吊胆:“今儿阖宫拜见太后,只怕处处都得守规矩,美人可要当心些,别冲撞了谁。”
孙云儿笑一笑:“太后的慈安宫在西边,御花园在东边,保管冲撞不到。”
说罢,主仆两个齐齐放眼去望西边那座高高的宫殿,隔了半晌,连翘竟鬼使神差说一句:“咱们这朝,还不知是哪位主子有福气住进慈安宫呢。”
孙云儿嘻嘻一笑:“无论是谁,横竖不是我!我只要当个安安稳稳的太嫔,就心满意足啦!”
第14章 骤然得召
慈安宫内,常年燃着名贵而优雅的沉水香,叫人一闻,心神都不自觉宁静下来。
太后穿了身家常衣裳,笑微微地看着下头。
“皇后管理得宜,听说后宫如今一片祥和,这都是你这做皇后的功劳。”
皇后落在皇帝身后半尺,这时听了太后的话,上前一步,与皇帝并肩而立,口里谦逊:“儿臣不敢当太后的赞,管理后宫,乃是儿臣的本分。”
这一向来,管理后宫的,都是张贵妃,怎么太后和皇后,都只当没这回事。
下头人心里各有想法,却谁也没摆在脸上。
太后又问:“这一届新进宫的秀女,听说有一位江才人很是端方贤淑,还有一位宋才人也很懂规矩,不知来了没有。”
江静薇和宋才人连忙站了出来,恭恭敬敬向上请安。
太后随意问了两句家常,又提高声音:“还有两位罗美人,听说很是伶俐,可也来了?”
大小罗美人不意还能有自己露脸的机会,连忙齐齐站了出来:“恭请太后娘娘金安!”
谁知太后并不曾对她们俩说什么,只上下打量一眼,“嗯”一声便作罢。
大小罗美人心中失落,然而也知道自己与两位才人出身不同,当着太后,一个字不敢多说,乖乖巧巧又站了回去。
太后微微一颔首:“好,几个新入宫的孩子都很知礼,静兰送她们出去吧。”说罢,又和颜悦色转向二皇子:“洛儿马上要入学了,和皇祖母说说,想请哪位大儒作师傅?”
下头的事,已与新人无关。
几个新人鱼贯出了殿,由宋才人道一声“静兰姑姑请留步”,各自散了。
冯美人好似个木头在慈安殿站了半天,别说是太后,就连静兰的一个眼神也没得,心里大为沮丧。
此时她虽走在一行人最后,却总觉得旁人在悄悄回头打量,浑身不自在,走了百十余步,道个要散心,自个儿拐到小路上去了。
好巧不巧,大罗美人在后头轻笑一声:“干站了半天,可怜见的。”
这话虽然尖酸,却并没指名道姓,叫旁人听了生气,却发作不得。
冯美人脸上一白,头也不回,脚下走得更快了。
“美人,美人,慢些走,今天穿的软缎鞋子,这御花园的鹅卵石地面,可容易崴着脚。”
“慢?走得慢了,那个大罗美人还不知又要说什么好听的!”冯美人气鼓鼓的,她用力一挥手,拍了拍树上攀着的一条碧绿青藤,拍得那青藤摇摇晃晃。
“宋才人和江才人两个被太后问话也就算了,她们是官家女儿,少不得比我们民女多受看重,罗家姐妹算什么东西,竟然也被太后叫上前说话!去了五个人,独独漏下我!”
说了这些,冯美人犹不解气,恨恨地道:“百合,你说,我就这么叫人看不上眼么?”
百合才张嘴要答,忽地看见满脸惊愕捏着风筝线的孙云儿,连忙拍一拍主子的胳膊,使个眼色。
冯美人顺着百合的视线一望,顿时脸都白了。
孙云儿也不曾想到自己会遇见这副场景,她不由得有些懊恼。
方才风筝百般放不上天,连翘劝她说天气不好,干脆回去,她怕回去再遇见那个赵美人,坚持和那风筝较劲半天。
这会,风筝是放上天了,麻烦也来了。
不该听的话叫她听见了,哪日冯美人落个不是,只怕要疑心是孙云儿出去嚼舌呢。
孙云儿看着冯美人煞白的脸孔,心思已飞快地转了起来,想怎么把这事遮过去。
还没想好,却听见冯美人开口了:“今儿请个安,还被当众落面子,还不如这不得宠的,一个人在御花园逍遥自在!百合,你说是不是?”
这话孙云儿只当平常,连翘却忍不得,上前一步:“冯美人慎言!”
孙云儿用力扯住连翘的胳膊,使个不必理睬的眼神,转头去看自己的风筝。
谁知冯美人却不打算轻易放过孙云儿,上前几步,直直对着孙云儿的侧脸道:“我倒羡慕孙美人心宽,不得宠还能这样快活,哎呀,若是那赵美人有这副本事,也不至于愁得老了三岁。”
这话却是欺到头上来了,且又当面扯上旁人,孙云儿不好不答,她也不回头看冯美人,只笑盈盈地对着连翘道:“太后娘娘福泽深厚,给她请安是盼也盼不来的福气,听说见她老人家一面,寻常人都能受益匪浅呢。”
连翘会意,点头道:“是呢,奴婢虽然不懂事,却也知道这些道理。”
孙云儿忽地转向了冯美人:“听说冯美人的父亲是一位秀才,冯美人自小熟读诗书,自然比寻常人更明白这些大道理,冯美人,你说是不是?”
冯美人被对面的主仆两个一唱一和架上高台,还被讥讽不懂道理,脸上不由得红一阵白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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