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左右看一看,抽身退了出去,何礼也好似没事人一样,出殿关门,还在廊下安慰连翘一句,“今日朝政繁忙,皇上心事多,不要紧的。”
既是萍儿已经被拖了出去,孙云儿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取了条帕子,轻轻替皇帝擦去因为暴怒而起的一点汗珠子。
皇帝静静坐了片刻,忽地握住孙云儿的手,止住她的动作,“方才那个丫头,难道一直这么忤逆犯上?”
孙云儿为难地垂下眼眸,一对眼睫,抖得好像冷风中的蝴蝶:“她……平日看着还好,妾这才想着提拔她上来服侍的。”
“傻气,那丫头一看就是不安分的,受了斥责,不想着认错悔改,先攀扯主子和大宫女,这样的人,怎么能留在你身边?”皇帝说着,随意一挥手,“朕替你打发出去了,回头再补人上来就是。”
孙云儿抬眼,满是不可置信,半晌后才低低道一声,“妾谢过皇上。”
她不至于傻得认为,皇帝是看不透她的算计,然而皇帝还是肯这样不问缘由地帮着她,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皇帝发作一场,酒意倒散了些,自家提壶斟酒,又喝两口,才问,“你知道那宫女方才胆大包天做什么了?”
算计皇帝一场,孙云儿颇有些内疚,闻言乖巧摇头:“妾不知道。”
皇帝冷笑一声:“那么个东西,也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也真亏她有这份好心思!”
孙云儿闻言愕然,然而不过是瞬间又释然了。
后宫中女子,要想一步登天,最简单的不就是邀圣宠这法子么?虽然手段鲁直粗粝,一旦成功,立刻翻身作人上人,哪怕是赌,萍儿也愿意赌这一把。
她只想拿萍儿一个御前失仪的罪,把这眼线赶出殿去,谁知道,那丫头,竟如此大胆。
既是这样大胆地背主,那么怎样处罚也都不为过了。
孙云儿才把心里一点内疚抹平,便听见皇帝开口了:“爱妃,方才那个丫头,是不是你特地留下来的?”
烛火明明,左右乱跳,正如此时孙云儿惶惑的心。
理智告诉她,这事不该对皇帝说实话,皇帝登基后受得前朝诸多制约,最恨人算计辖制的,若是实话告知,只怕皇帝要勃然大怒,那么失宠也就是瞬间的事了。
孙云儿一时不敢随意开口。
时近冬日,天寒地冻,依着份例,孙云儿还未能烧上炭盆,然而下头人知道她圣宠,想着法子给她送东西补贴。
殿中悬的,是精美的软缎帘子,既细密华丽,又不透风雨,能挡去半数的严寒,此时不知哪里起了一阵微风,刮得那帘子轻轻作摆,也刮得孙云儿脊背发凉。
不知怎么,孙云儿还是老实说了:“那丫头,平素在殿中不甚安分,妾是想着,借皇上之力打发她出去,一点子手段,叫皇上看破了,真是惭愧。”
皇帝一颗心,早已是钢锻铁打,然而这时候好像被投入滚烫的灶膛中,猛地烘了起来。
倘若不是在这里举步维艰,她怎么可能行事如此委婉,打发一个不听话的宫女,还要借了旁人的手。
方才有一瞬,他几乎以为那个宫女是受令来邀宠,可是冷静下来便知道,他不该疑她的。
皇帝明明没有喝醉,却还是忍不住说起了平日里不该说的心里话:“云儿要打发一个宫女出去,跟朕直说就是,不必这样委婉。”
孙云儿心中,一下子静了,窗缝里还是微微透风,可是孙云儿却觉得身上暖了起来。
她昂起头,大胆地看着皇帝的眼睛,认真应下,“是,妾记住了。”
皇帝的意思,她隐约明白。
他要她以诚心相待,他也愿意以恩宠相报。
虽说后宫还有皇后和张贵妃打着擂台,这星点宠爱,于孙云儿来说,已经足够了。
孙云儿眼眶有些发酸,望一望桌上的菜式,往铜锅子里拣了一只金黄的蛋饺,搁在皇帝碟子里:“八郎请再用些。”
皇帝夹起那只蛋饺,慢条斯理吃下肚,轻声问:“你可知道,这些日子宫里宫外,发生什么事了?”
倘若没有“宫外”这两个字,孙云儿便要开口相问了,然而扯上朝局,她明白自己资质有限,便老老实实摇头:“妾不知道。”
见皇帝似是要说,她连忙又补一句:“后宫不宜干政,妾明白的。”
皇帝面上,浮起一个浅浅的苦笑来,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孙云儿又开口了。
“妾家中有位七姐,性子最是怯懦柔软的,常常受其他姐妹欺负,她姨娘总是担心她吃亏,便时时问她与姐妹们可有口角争端,这位七姐呢,也是妙人,对姨娘告状时只以甲乙丙丁代称姐妹,她姨娘往我娘面前哭诉时,也有意语焉不详,这样一来,七姐便不至于为此受责难了。”
皇帝心下无数烦恼,也不由得莞尔:“你这大胆的丫头,要我学你七姐,作胆小鬼么?”
“不敢,不敢,不过是妾愚笨,听不懂朝中大事,只好劳烦皇上说得简单些了。”
皇帝实在是一肚子话没处说,低头稍一沉吟,又捏了酒杯,将心事娓娓道来。
事情与孙云儿所猜的,也差不太多。
皇后重掌宫务,与张贵妃打得有来有回,下头人两边不敢得罪,事事都掂量着办,就连太后千秋节的请柬,也耽误了两天才往外送。
“原本呢,这家的家主是看重元配正室的,从前事事替她考虑周到,偏生这正室沉溺于往事不肯自拔,这家主不过是偶尔偏重了一次妾室,正室立刻抖擞起威风来,还耽误了正事,真叫人寒心。”
这话,孙云儿听得懂,也能体会。
从前,眼瞧着张贵妃恩宠万分,皇后不发一言;张贵妃行事不能面面俱到,皇后也不出来补救周全,偏生这次皇帝打算提拔张贵妃了,皇后立刻跳出来抖威风,这番动作,落在有心人眼里,自然是有特别的意思。
什么意思?皇后不在意皇帝的情意,也不在意宫中的规矩,只在意自己的威风和权柄。
哪怕皇后心里不是这个意思,行事做派,也显出这个意思了,皇帝怎么会高兴。
见皇帝兴致败坏,孙云儿先温声哄一句,“妾能明白这家主的感受。”
皇帝面上,立刻和煦一些,孙云儿这才温声道出下头的话,“可是妾想着,凡事不怕当面对质,家主若是有什么话,不妨当面和这位夫人说清楚,免得生了误会,到时候耽搁了家里的正事,反而不好。”
皇帝长长叹口气,轻轻揽住孙云儿的肩膀,“满宫里,就属云儿说话最中听,性子也最宽和。”
孙云儿微微一笑,起身替皇帝舀一碗汤,缠枝的瓷勺子才点破那平静的汤,便听得皇帝说一句,“云儿是这么副宽和性子,朕的话也好出口了,冯美人有孕,皇后叫人来回禀,想要挪她回荟芳宫。”
热汤轻轻一晃,孙云儿立刻稳住瓷勺,不动不摇地盛好八分满的一碗汤。
皇帝见她面色沉静,眼中赞许之色更浓一些,又和声道,“那个冯美人不修口德,得罪过云儿,我想着,先来听听你的意思。”
第30章 实心分忧
自从皇帝的宠爱在东六宫传开,宣明宫东侧殿便被各人送的东西填塞得满满的。
江静薇自不必说,除开衣料、诗画,还毫不避讳地做了糕点送给孙云儿。
在后宫中为防着下毒,没人敢给人送吃食,只江静薇心地坦诚,与孙云儿毫无嫌隙,隔几日就大大方方拎着点心来。
容贵嫔赏了几卷画轴,以青瓷大缸整齐装着,静静伫立在墙角,大小罗美人送了上好的丝线,也用木架子理了,千丝万缕地靠在窗下。
高几上是惠贵嫔赏的秋海棠盆栽,矮脚凳上搁着和嫔赏的一块暖脚锦垫,茶几上是丽嫔赏的琉璃茶盏。
那只晶莹剔透的琉璃茶盏分外名贵,孙云儿起先以为是丽嫔受宠手上大方,加上为人客气,这时却忽然回过神来,是为了描补冯美人对自己的失礼。
原来宫中的一切,都是有缘故的。
那么,眼前这位九五之尊方才的恩宠,是否也有别的缘故?他是不是为了叫冯美人回去养胎,才那样体贴地对待自己?
屋里虽然满满当当,孙云儿却觉得空落落的,正如心中。
她几乎要抓着皇帝问一句,是否特地等着两人情浓的关口说起冯美人,忍了许久还是忍住了。
“宫务有皇上和皇后娘娘拿主意,妾只知道听从,没什么意思。”
美人如白玉无瑕,说话的语调也是玉雕一样,又凉又硬。
最后几个字,仿佛是在陈述自己并无二话,又仿佛是在说做人没意思,听着平淡,却带着些锋锐。
天底下敢这么和皇帝说话的人,从前便没几个,自他登基后,更是一个都无。
皇帝本该生气,不知怎么,偏生受用得很:“云儿是不是不高兴了?和朕说说,是怎么了?”
孙云儿低头抚着腰间的穗子,低声道:“这事,我高兴不高兴,原本也是不重要的,皇嗣和我,谁都知道怎么选的,八郎不必来考验我。”
怎么?自己方才的话是这个意思?皇帝不由得诧异。
自打生下来,他就是皇子,因着性子孤直,除开先皇和太子,就连几个王兄的话,他也是不在意的,因此素来是言语冷淡。
如今做了皇帝,谁敢计较他的言语,偏生这丫头就敢。
可是,若不是在意,她也不会如此直言,当初在御花园对着冯美人,这丫头可是伶牙俐齿、大道理讲得头头是道呢。
于是皇帝耐着性子,柔声解释:“朕不是考你,是想问问你的意思,若是你不喜欢,便叫那冯美人仍旧住在冷宫就是。”
什么?皇帝为了宠爱自己,连皇嗣都不顾了?
孙云儿又后悔了,方才若是顺嘴说两句大局为重的话,可该多好,倘若明日皇帝真把冯美人打发回冷宫,皇后和张贵妃两人便不要斗了,要齐齐来碾死宣明宫这个祸水孙美人。
“皇,皇,皇嗣为重,皇上还是别把冯美人打发回去吧。”孙云儿开口,竟有些结巴,随即就调整好心态,脸上又是那副柔顺的模样,“皇嗣的事,岂能轻忽,妾这点子道理还是懂的。”
皇帝看着孙云儿言不由衷,也不责备,只替她舀了只柔润细腻的洁白鱼丸,自己在心中无声叹息。
这个丫头,还是不敢与自己说实话。
不过还好,她看着也并不像往死里记恨冯美人,为着皇嗣计,便叫那冯美人住回荟芳宫吧。
话说回来,他原先的打算,是想叫冯美人在冷宫产子,然后把孩子抱出来,如今想想,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不可出差错,还是放在眼皮子下好。
“既是云儿懂事,明日一早就让皇后把人挪回荟芳宫。”
“是。”
有了冯美人的事,两人都没了什么兴致,然而彼此都不是矫情性子,闹不起别扭,饭毕下头人收了碗碟,两人洗漱躺在床上,仍旧捡了“家主与夫人”的故事,慢慢地说着。
除开太后千秋,宫中还有一件大事,柔嘉长公主出嫁。
这是先帝的第十五位公主,与十一王爷是一母同胞,如今正值妙龄,该是婚配的时候了。
十一王爷当年险些被拥立,他的生母在后宫惊惶难安,最后病亡,是德太妃瞧十五公主可怜,求着太后把她抚养长大,如今到了年纪,德太妃自然要替养女操心。
孙云儿立刻回过神来:“这位家主的十一弟,不就是当年险些继承老家主衣钵的那一位?那么十五姑娘的婚事,可是轻忽不得了。”
皇帝心下,对孙云儿的聪敏大为赞许,伸手抚一抚孙云儿的鬓发,才道:“可不是呢,这差事难办,大夫人和二夫人都不愿意担,老夫人的寿宴好出风头,两个夫人又都抢着办,这些日子,下头人快要打架了。”
没了冯美人横亘中间,孙云儿便自在多了,她想一想方才皇帝的态度,便又把坦诚重拾,替皇帝推心置腹起来:
“依着妾的浅见,十五姑娘的婚事,最难的就是人选,便由家主择出个人选来,两位夫人想必也不会为难了。”
皇帝忍不住又转头去看躺在外侧的孙云儿,旁人都只会在皇后和张贵妃择一位逢迎,只有这姑娘,不偏不倚,是实心想替他分忧。
“这道理,朕……那家主如何不懂,可是他这些年奔波劳碌,于女眷之间的事,是一窍不通啊。”
身边这男人,果然是只在天下大事上用心,细枝末节,当真是需要辅佐的。
既是皇后与张贵妃角力,旁人又没这个荣幸,自己何不争上一争?
孙云儿仍旧是先笑一笑才开口,令人意外的话,脱口而出:“十五姑娘不宜与大族联姻,家主可择一寒门士子联姻,既能免了十一郎那头胡思乱想,也能将这女婿提拔为家主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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