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对孙云儿倾诉,原也没指望她能拿主意,一则是这姑娘出身不高,未必有多大的见识,第二,宫中女子的心思,素来只在争宠上,没几个是真心愿意为他分忧的。
这时陡然听见一个法子,皇帝先觉得惊世骇俗,稍一琢磨,便觉得妙极。
他如今在前朝,可谓是上下掣肘。
内阁四位大臣,两位是废太子一党,还有一位是支持十一皇弟,徐首辅虽然竭力辅佐,却也有些挟恩望报的意思,培植党羽,并纵容门人贪没百姓钱财以饱私囊。
武将那里,皇帝在潜邸时便栽培了张灵均作大将,然而这人性子急躁傲慢,如今日渐跋扈,亦是尾大不掉。
这些人好比水面的浮萍,顺水逐势,皇帝费心调停,才叫他们稳当呆着。
旁人未必想不到提拔新人上,可是总有诸多忌讳。
譬如内阁几位大臣,只想培植自己的党羽,再譬如中阶的官员,也不愿犄角旮旯里冒出的新人,无端踩在自己头上。
甚至,皇帝自己,也是心有顾忌的,如今朝局不稳,他怕新人难堪大用。
眼下一个驸马之位,进可攻退可守,实在是好时机栽培新人手。
皇帝知道,孙云儿未必想到深处这样多的事,然而这姑娘偶尔冒出一个主意,便能恰好合上自己心思,若不是二人心意相通,便是她生来带着运气。
无论哪一样,都叫皇帝龙心大悦。
这一夜,过得安安静静。
次日晨起,皇帝又一大早上朝去了,连翘进屋服侍孙云儿,颇有些不合身份的多话。
“皇上离去时,嘱咐了何公公要送新的宫人来,说要补萍儿的缺,还说东侧殿的内侍和宫女,都叫何公公掌一遍眼,不好的都换了。”
“扇儿,快把那嵌宝簪子拿来,这是皇上的恩宠,咱们美人最好还是多戴,你要是不机灵些,当心何公公把你打发去花房浇水。”
“美人,天冷了,鸡蛋羹冷了腥气,不如换成五香蛋来,如何?”
孙云儿昨晚陪皇帝聊天到老晚,起来还犯着瞌睡,想趁梳妆时再眯一眯,然而连翘一通唠叨,是眯不成了,只好苦笑着抓住连翘的手摇一摇:“好连翘,有话就说吧,绕弯子绕得我头晕!”
连翘被戳破心事,尴尬笑一笑,先打发了扇儿出去倒洗脸水,然后才做贼一般压低声音:“昨晚皇上驾临,屋里没叫打热水呢。”
话一出口,连翘自己先脸红了,她是黄花闺女,却要来操司寝嬷嬷的心,也是为难她了。
孙云儿脸上也微微发烫,然而脸上还是挂着平日那副既和且软的笑:“宫中又没规矩说,皇帝召幸嫔妃,必要做什么事,你别乱操心。”
连翘脸上的血红立刻褪去,变成急切:“奴婢不是这意思……”
她知道这话题不好再说下去,干脆把话照直了说:“昨儿派下头人出去冷宫打探消息,今天一早就有信传来了,冯美人有孕,马上要挪回荟芳宫,还要召御医诊脉呢!她若是回来,美人的日子岂不是要难过?”
“我的日子,和侍寝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孙云儿微笑着摇头,镜中的芙蓉脸,满是沉静,“哪怕是昨儿侍寝了,我也没本事现怀上皇嗣,和那冯美人打擂台呀。”
“倒也是这个理。”连翘不知不觉被绕了过去,信服地点点头,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苦笑着跺脚,“美人才是绕弯子呢,我是怕美人在皇上面前吃亏呀!”
不是怕自己吃亏,是怕自己昨夜没侍寝,是将要失宠的征兆,以后会日子难过。
可是孙云儿明白,昨晚上她陪着皇帝说的那些故事,可比侍寝要重要多了。
这话不必对连翘说破,孙云儿只提起眼前的事来:“你放心,皇上是明君,绝不会让好人吃亏的,你没见皇上给我填补人手了?我吃不了亏。”
连翘这才彻底放心,扶着孙云儿出去。
主仆俩慢慢走到容贵嫔的正殿门口,与大小罗美人一道,静候着她出门。
容贵嫔一改从前的慢条斯理,没叫下头人等太久就出门了,一眼扫过,眼神落在了孙云儿面上,带着些似笑非笑。
孙云儿读得懂那眼神里的意思:别以为你这低位宫嫔得宠,等着吧,等会去了永宁宫,马上就要给皇嗣让路了。
身为一宫主位,竟心窄成这样,百般给手下人派杂事不说,连讥讽都摆到脸上,真是白瞎了那一肚子的书香。
不过,一个人但凡要气别人,自己肚子里先得生大气。
孙云儿想明白这一点,便也对容贵嫔的眼神坦然受之,不言不语地侧身让过。
出了宫门,容贵嫔照旧上了辇,留下三个美人,慢慢步行去永宁宫。
依着惯例,大罗美人该拿皇帝驾临东侧殿的事讥讽几句,然而今日她却罕见地沉默,是小罗美人先搭讪,她满脸愁苦,然而说的话却险些叫连翘笑出声来:
“孙美人,贵嫔娘娘叫绣花,我们姐妹俩,是真真不会呀!”
连翘嘴才一咧,忽地瞧见主子眉头微蹙,顿时也回过神来。
这两位主子推个不会,那么活计便都落在自家主子身上了。
孙云儿一点为难也没有:“咱们宣明宫给太后送贺礼,必要每个人都出力的,两位美人这话,不该对我说,该对贵嫔娘娘说。”
第31章 树敌与结友
自从前次突然露面,皇后在妃嫔们面前,愈发威风。
永宁宫本已是东六宫最金贵之所,如今又足足地添了许多富贵气象,自描金茶器,到皇后肘边倚着的一个明黄小圆枕,无不是皇后才可用的制式,若不是太过晃眼,只怕连殿中的帘子,也要换成明黄色。
后宫之主,何至于这副模样。
孙云儿看得分明,上首的张贵妃,唇边挂着淡淡讥讽,应酬的话却毫无破绽。
下头的妃嫔,个个低头喝茶,谁也不去掺和两位主子娘娘的官司。
孙云儿也觉得皇后太过虚张声势,然而想起大皇子,却还是没法像旁人一样,放肆地在心里瞧不上皇后。
近来宫中喜事接二连三,皇后或许是有了精神,打扮得比从前鲜亮。
象征权势的九尾凤钗,稳稳簪在髻上最显眼的地方,耳坠碧玉,颈挂珠链,身穿大方而典雅的玫紫色,这么一打扮,素淡的五官也显得有了颜色,叫人看出来,皇后原本,也是一位明丽的闺秀。
此时这位中宫皇后,一如新掌家的管事娘子,絮絮吩咐许多事体,每说一件,还好心地给下头人留些反应的余地。
“二皇子在玄英阁的师父要回乡丁忧,需得再择大儒,张贵妃若有什么心愿,只管对本宫提了,我去对皇上说。”
旁人还好,张贵妃听了这话,牙都要咬碎了。
就好像谁不能在皇上面前进言似的!
别说是高位妃嫔了,就是下头那些低位的美人,哪个见不到皇上,撒不上几句娇的?
只有这位常年失宠的中宫皇后,把面见皇上当成一件大事来说!
“太后千秋节,在京三品以上的命妇都要来贺,顺便把各世家的孩子们也叫进来,给柔嘉长公主好好择一择婿。”
这话出来,张贵妃脸上的怒意又熄灭了,只低头沉思。
这位贵妃娘娘,怎么如此喜怒无常?
旁人还糊涂着,孙云儿昨夜听了皇帝的话,稍一思忖已明白过来。
昨晚皇帝说过,柔嘉长公主的事无人肯沾手,这会皇后说的择婿,定不是上赶着担这担子。只怕是借了长公主的名头,替自个儿的二公主择婿。
既是世家子弟都进宫来,那么张贵妃也可替三公主择一择东床快婿了。
在好处面前,张贵妃不会轻易动怒。
“冯美人的身孕已经由御医诊实了,以后荟芳宫的担子,丽嫔你可要担起来些。”
最后这句话,好像一杯水倒进了滚油锅,一下子激得人裙沸了起来。
消息灵通些的人,早听到风声,这时不过是对孙云儿投来一个含义复杂的眼神,赵美人却呆若木鸡,直直望向孙云儿,眼中的惊惧遮掩不住。
大小罗美人近在跟前,几乎毫不掩饰地对孙云儿叹息:“哎哟,对头要回来了,赵美人都害怕起来了,孙美人可怎么好哟。”
赵美人怎么不害怕,那冯美人被冷落,起因就是与赵美人在永宁宫门口,当众争执。
虽然孙云儿是旁人心中冯美人落罪的罪魁祸首,可她如今圣宠在身,冯美人只怕不敢招惹,那么,首当其冲要受报复的,可不就是赵美人了。
孙云儿对众人的各异眼神坦然受之,待看见容贵嫔惺惺作态的怜悯目光,不由得大是闷气。
再如同才入宫时一样谨小慎微,孙云儿是不愿意了,可是顶撞主位也不理智,干脆装作不懂,歪着头,无邪地对容贵嫔问一句“怎么了”。
憋闷一下子转到了容贵嫔脸上,她大为无趣,话也不答,转头喝茶去了。
皇后与张贵妃打完擂台,无暇再管下头人,叙了两句天寒加衣的闲话,便放了众人出门。
各人心里都松口气,如今的局势,是一动不如一静。
赵美人隔着人群,便想往孙云儿这头来,孙云儿与赵美人谈不上熟识,也不想在这时生事,便刻意侧过头,避而不见。
大罗美人眼尖,早望见了赵美人的举动,见孙云儿装作不知,便嗤笑一声:“如今架子大了,不搭理人家了,亏得人家先前还来卖好。”
孙云儿忽地转身,深深凝一眼大罗美人,吓得她心里一沉,还以为孙云儿要仗着圣宠冲她发作了,谁知孙云儿却只轻声唤,“容贵嫔娘娘。”
容贵嫔正由墨风扶着往前头登辇,闻言回头:“何事?”
如今对于孙云儿这个手下,容贵嫔心中,深深的无力。
这丫头看着恭敬,可是处处脱离她掌控,真想上些手段呢,这丫头又处处乖顺,譬如太后的贺礼,一句为难也没有,一口应了下来,叫容贵嫔想发作也挑不出错处。
如今便好似个滑不留手的冰雕,握不住,还刺手。
可是,还不得不敷衍。
孙云儿迎着容贵嫔的眼神,绽开一个淡淡的笑容:“方才小罗美人说,太后的贺礼,她们俩绣不了。”
容贵嫔猛地转过身来,动作之大,带得那优雅的扇形的裙摆猛地一扫。
“本宫和你们提这事的时候,你们可没说绣不了。”容贵嫔的心里,一下子冒火,怎么一个个的,都不服管束了。
大小罗美人还从未见过容贵嫔如此阴霾的神情,闻言齐齐摇头,才要辩解,便听见容贵嫔冷冷道:“回宫再说!”
墨风上前扶住容贵嫔,飞快地将三个美人都扫一眼,心绪复杂。
人心总是往上走的,自家主子自从服侍皇上,便是独一档的优待,哪里知道下头人挣扎向上的难处。
自家主子待下不算宽和,自从东侧殿的萍儿被悄无声息打发出去,更觉得威严受损,御下愈发严苛。
如今这三位美人,只待有个际遇,就要跳出去了。
受了容贵嫔和墨风主仆俩的眼神,孙云儿不过淡然处之,大罗美人却扯着妹妹的手摇一摇:“贵嫔娘娘是什么意思?”
小罗美人瞧着娇怯怯,胆子却比姐姐大,这时当着孙云儿,还敢说一句硬气话:“贵嫔娘娘横竖不能打罚我们,姐姐有什么可怕的。”
姐妹两个不再理会孙云儿,携手走了。
孙云儿提起裙角,才要往回赶,斜刺里便有人拦住:“孙美人,请留步。”
看清来人,孙云儿忍不住叹气。
赵美人是这皇宫里最可怜的一个秀女。
初次当众露面,就得罪两位高位嫔妃,身为主位的和嫔,只知道胡搅蛮缠,也不好生护着,到如今,这花容月貌的赵美人,不光没侍寝,反倒比旁人低了一大截去。
孙云儿不喜欢赵美人琐碎无趣的性子,可也恨不起来她。
赵美人看着孙云儿,从头上那支嵌宝的玉兰簪子,看到腕子上那对超出份例外的玉镯子,心里一时苦一时酸。
眼前的人,容貌比不上自己,也不是皇上当初亲自选中的,如今却新入宫的妃嫔里最得宠的一个。
自己若不是着了和嫔的道,也不至于沦落到此地步,要来低三下四地求人引荐。
赵美人无声叹口气,脸上浮起笑容:“孙美人这一向可好?”
孙云儿无意为难赵美人,稍一思忖便颔首,作个请的手势:“天气这样好,不如去御花园走走散心。”
赵美人愣一愣,方才她分明听见容贵嫔叫下头人回宫的。
可是孙云儿主动邀她同行,她求之不得,也不提容贵嫔的话,只亦步亦趋跟着,与孙云儿一同沉默着走向御花园。
一路上,多少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似在惊讶,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怎么一起散心了。
赵美人承受不住这样的打量,不过片刻,就不自在地低声道:“我身份低微,不宜与孙美人同行,请你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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