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丫头,翻脸比翻书还快,前后两句话,全是两个意思。”江静薇发噱,然而她也知道孙云儿是心疼自己,便揭过这话,“今儿来寻我,是有什么事?”
孙云儿随手一指桌上搁着的礼盒,“给小侄儿送些东西,顺便请教姐姐一些事。”她说完,又绕了回来,“不如请个太医开些药方,人一直这么肿着,怎么受得了。”
江静薇轻轻叹口气,“怎么不曾请,请过两次,皇后娘娘指的那位老太医说这事不要紧,便不曾开方。”
“那些顽固不化的老太医,懂什么!”孙云儿气得骂人,又道,“我生病时看的那位付太医,医术很精,颇有医者仁心,不如请他替姐姐开两个方子。”
“好。”江静薇应下,问回前话,“你方才说,有什么事要问我?”
孙云儿稍一思忖,把素兰的事简要告诉了江静薇。
“容贵嫔这人,初识时觉得她宽和大方,认识久了就知道她是个面善心窄的人。从前她还顾着规矩体面,如今连一个宫女也不放过,只怕是有些急了。”江静薇肯定地道,随即又疑惑地扬起眉,“只不过……她有什么好急的?”
这话没头没脑的,孙云儿却听明白了。
容贵嫔一向不得宠,所在意的是她那尊贵的九嫔之首的位子,瞧着孙云儿得宠,原本不该上心的。
然而孙云儿深受恩宠,又岂会止步于如今一个五品的容华位,这一点,皇帝和孙云儿心照不宣,此时却不好大喇喇地拿出来说给江静薇。
江静薇也不是当真要弄清楚容贵嫔的心思,稍稍一想便搁在边上,说起孙云儿关切的事来:“依我说,你要去寻容贵嫔开诚布公,得找个人陪着,她敢对素兰动手,难保不狗急跳墙,万一在宣明宫下手害你,可就不得了了。”
“这,不至于吧!青天白日,她还能鸩杀我不成!”孙云儿惊得双眼睁大。
“傻丫头,你忘了,宣明宫还有个怀孕的大罗才人!”
容贵嫔如今把大罗才人的肚子看得无比重要,向皇后讨了恩典,大罗才人许久不曾在人前露面了。
孙云儿自己也病了许久,亦有些日子不曾出门,这事,还真有些忘记了。
见孙云儿发怔,江静薇又重复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容贵嫔想要用大罗才人做些文章……不得不防。”
“是,姐姐说得有理。”
出得门来,孙云儿便问连翘,“冯才人和赵才人,该请谁一道去宣明宫?”
“依着奴婢看,该是冯才人好一些,赵才人和四公主日日在一起,办这次的事不方便。”
“我这么拖人下水,是不是不厚道?”
连翘似是不认识孙云儿,古怪地看了自己主子一眼。
这皇宫里,临死都要拉人垫背的事多了去了,自家这容华,不过是叫人相陪着去宣明宫问个话,都要愧疚一番,真是少见的心软。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连翘肯定地说,她怕自家主子心存不忍,又说得更明白些,“在宫里,什么事都是有代价的,容华帮着晋位的时候她们不推辞,办事的时候便也不该推辞,不然,把容华你当成开善堂的了?”
孙云儿一时做不惯上位者,听了连翘的话,便平复心情,“去请冯才人吧。”
因着大病初愈,皇帝特赏了孙云儿一驾二人抬舆在宫内行走,冯才人出门时心下惶惶,见了那抬舆,立时平复下来,还有心吹捧一句孙云儿,“孙容华真是圣宠深厚。”
连翘竭力控制自己低下头去,暗自腹诽这冯才人见风使舵。先前她去荟芳宫提起拜访容贵嫔,冯才人几乎把“不去”两个字写在了脸上,如今一瞧见自家主子受宠,又巴巴儿地来讨好,还真是两副面孔。
然而这也是人之常情,在这宫里,跟红顶白才是常态。
不过一瞬,连翘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与百合两个,一左一右服侍着主子们往宣明宫去了。
孙云儿要来拜访的信,一早就送到了宣明宫,容贵嫔才给素兰使了手脚,心里亏得厉害,只当孙云儿是来问罪的,便把两个罗才人全拉了出来压阵。
容贵嫔平素高高在上,今日却笑得外强中干,还不住提起大罗才人的孕肚:“也不知大罗才人这一胎是男还是女呢。”
孙云儿不接话,单刀直入:“我有话要对容贵嫔说,请娘娘屏退左右。”
容贵嫔顿时心中大乱,眼帘一垂,来个不答话。
她只敢暗地做些手脚,真要和这孙容华当面争执,她是有胆量没底气,连何礼这个养怡居总管太监都没讨得了好,她一个无宠的贵嫔,又能如何。
再说了,素兰的事,是孙云儿先做了初一,她才做十五,事情闹出来,孙云儿先落个心狠手辣的罪过,她怕什么。
想到这里,容贵嫔稍稍抬起头来,“如今春花初绽,本宫命人做了鲜花饼,你们都尝尝。”
大小罗才人齐齐拈起鲜花饼,仿佛这是天下美味,一眼不看上头,冯才人一双素手,紧紧捏着帕子,攥得骨节凸出,欲言又止。
一个是宠妃,一个是她们惹不起的贵人,又能如何?
孙云儿微笑着,把话说得更明白些:“容贵嫔娘娘一向会管教人,我有个不省心的宫女,却不知怎么处置了,想来向娘娘请教。”
第47章 开诚布公
鸟鸣啾啾,灵巧动听,宣明殿中的沉默,愈发叫人心慌。
容贵嫔生怕孙云儿当面痛骂自己,心下一横才敢开口,然而说话几乎打结,“事无,事无不可对人言,你有话,当着大家的面说也是一样。”
当着下头人,这个孙云儿总不能咄咄逼人,再想质问逼迫,说话也得留几分情面。
“好,既然容贵嫔执意留下人,那就这么说吧。”孙云儿无可不可,她带了冯才人来,本就是为了作个见证。
“我身边原先有个素兰,因行止不端,被打发了出去,皇后娘娘秉公执法,罚了她廷杖,这丫头命不好,没熬过廷杖,一双腿彻底残了,如今在冷宫养伤,谁知她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竟有人下毒害她,想叫她双腿溃烂而死……”
这些事并不是秘密,除开下毒这一节,人人都知道的,此时孙云儿重提,不过是为了观察容贵嫔的反应。
对于孙云儿所说素兰“行止不端”,容贵嫔面露讥讽,对于皇后严惩,她则是不以为然,及至说到素兰中毒,容贵嫔脸上露出复杂神色,有厌恶,有蔑视,独独没有一丝的怜悯和悔意。
“天老爷,素兰不过是个与人无干的宫女,哪怕她事先得罪了孙容华,也不必如此严惩!”大罗才人不明就里,怪声讥讽孙云儿。
小罗才人也掩口笑一笑,“再说,素兰已经受罚,何必再多此一举毒害她。”
这姐妹俩,只当孙云儿是看那素兰不顺眼,想要折磨至死,顺便到宣明宫来杀鸡儆猴,故而言语都不客气。
冯才人被连翘委婉问过素兰的事,又受邀一道来宣明宫,已约莫猜到容贵嫔是真凶,此时听见罗家姐妹反口来讥讽孙云儿,不由得心惊肉跳。
这宣明宫里的人,主位谋害龙胎、毒害宫女,下头人敢对着宠妃言语冒犯,都是疯了不成!
冯才人生怕孙云儿不痛快,想打个圆场:“其实那个素兰算是咎由自取……”
“是不是咎由自取,自有老天爷判案,冯才人急着说嘴干什么。”大罗才人轻笑出声,“有好就往上扎,这本事真叫人佩服。”
孙云儿原只想警示容贵嫔,不想罗家姐妹上赶着讨口舌之便,见冯才人煞白了脸,她便轻轻挑开话题:“有好自然大家分,这条道理,大罗才人一定是身体力行的了。”
罗家姐妹两个对视一眼,各自瞥开视线。说起互相提携,如今姐妹俩还不如外人,两人一下子无话可说。
容贵嫔见罗家姐妹不再出声,立时气不打一处来,她自重身份,不愿亲自和孙云儿争辩,这才唤了姐妹俩当口舌,然而此时不得不开口,“孙容华说来说去,本宫还不明白你的意思,你那宫女是死是活,与本宫有什么干系?”
方才这女子的冷漠讥诮,孙云儿看得分明,此时见她不思悔改,便不再说,只微微翘起唇来:“贵嫔娘娘如此说,便是不想答我的话了,既如此,我也是无法……”
这句话拉得长长的,语气又轻有软,好像怕吓着了谁,然而话里的深意却叫人不得不多想。
唐孝不过是得罪了玉泉宫的大宫女,便被罚去刷洗恭桶,何礼这总管太监不过是帮着唐孝压了压玉泉宫,近些日子动辄得咎,受了皇上许多冷言冷语,这个孙容华,简直是个狐媚惑主的妖精!
这狐狸精此时看着便要发怒,叫一干人都心惊起来。
小罗才人抢先开口,脸上的笑容,比醋汁还酸:“孙容华,贵嫔娘娘没有那种意思。”
大罗才人连忙也跟着说和:“有话好好说……”
只有冯才人,心里又痛快又解气,她腹中孩子因容贵嫔而失,巴不得看容贵嫔吃瘪。
见宣明宫气势矮了,冯才人立时要讥讽几句,然而看见孙云儿面色沉静,似在等着容贵嫔发话,她生生忍住了。
容贵嫔似是被两个罗才人点醒,又似是自己想起什么,干笑一笑,道:“孙容华不必如此急切,你有话就直说么。”
孙云儿探寻地看向容贵嫔,这相貌平平的贵女眼中,分明还有许多不甘,然而面色却已平静下来,于是也不提前事,只拣要紧的说。
“宫中的日子,高高兴兴地过是一天,勾心斗角地过也是一天,与其争斗纠缠,不如平平平静静,素兰就是想不通这个道理,才会一跤跌得起不来,贵嫔娘娘,您说是不是?”
这话说得罗家姐妹有些糊涂,什么勾心斗角,什么争斗纠缠?素兰尚未得计就被这狐狸精一般的孙容华给掐了去,哪来得及争斗?
冯才人心中却有些急了,她今日答应走一遭,是想看着孙云儿杀一杀宣明宫的锐气,怎么此时孙云儿好像不顶事了?
然而容贵嫔的眼神却骤然深了起来,她听得清楚,眼前这娇花一般的孙容华,说的不是素兰那宫女,而是自己。
这孙容华是在说,别斗了,休战吧。
容贵嫔有一瞬间的恼怒:这个出身卑微的臭丫头,在说些什么!她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敢对旁人呼来喝去!
然而孙云儿不给她发作的机会,又道:“斗,我是不怕的,我不过是块不起眼的砖石土粒,碰上精美的玉器和瓷器,也不知是谁会碰碎呢。”
大小罗才人此时才隐隐明白过来,这孙容华,是对容贵嫔耀武扬威来了。
容贵嫔几乎气得哆嗦起来,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然而一双手还是在袖中捏得死紧,半晌,尾指一痛,一枚长长的指甲已断在掌心,这刺痛惊醒了她,勉力收拾了心情,端起笑容:
“孙容华的意思,我已明白,本宫与你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从前如此,以后也会如此。本宫乏了,不留你了,你请便吧。”
孙云儿也不管这话是不是真心,横竖容贵嫔当着人应下,总不好来日打自己嘴巴,于是干脆地行礼告退。
出得门来,冯才人大大松了口气:“孙容华当真有本事有胆量,敢和容贵嫔这样说话,真叫人佩服!”
孙云儿回头,深深凝一眼冯才人,看得冯才人低下头去,这才转开视线,淡淡地道:“冯才人没像上次一样自作主张,跳出来跟容贵嫔争吵,我很高兴。”
冯才人心里讪讪,面上不曾露出,只直直挺起腰板:“吃一堑长一智,我难道老是让容贵嫔拿住短处么!”
孙云儿微微一笑,“行了,走吧。”
宣明宫里,仍是一片寂静,静得大罗才人几乎要叫起来,好打破这死寂。
良久,是小罗才人先出声了:“娘娘,您难道就这么对那个孙容华认输了?她虽得宠,可您身居高位,也不必如此退让呐。”
容贵嫔冷笑一声:“得宠?宫中的恩宠,哪有长盛不衰的,等着吧,这次从西山行宫回来,皇上很快就有新宠相伴了。”
大小罗才人都吃了一惊:“此话怎讲?”
“北戎来我朝议和,必要和亲,我朝没有适龄的皇子公主,必然是北戎公主嫁入我朝。一个公主加上服侍的侍女,少说也得六七位新宠。”
“真是妙啊!”大罗才人轻轻一拍手,俏丽的脸上,露出痛快的笑来,“她孙云儿以为自己是七仙女么,能一直霸着皇上的宠爱!”
容贵嫔面露赞许之色,“到底是你有福气,得了皇嗣傍身,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娘娘。”大罗才人轻轻抚一抚隆起的肚子,满脸喜气。
“你有身子,别劳累了,先退下吧。小罗才人留着,陪我说说话。”
容贵嫔今日受了挑衅,必然要撒气,大罗才人怜悯地看一眼妹妹,毫不犹豫地告退。
小罗才人沉默地看着姐姐摇曳的背影,竟一时不曾听见容贵嫔唤,禾心在后头加重力道拍了拍主子肩膀,才引得小罗才人回神:“娘娘说什么?”
“你是不是在想,你姐姐既得圣宠,又得我看重,自己如今好比一枚弃子,没人理会了?”
“妾,妾不敢。”
“还说不敢,说话都这样惶恐起来了。”容贵嫔把笑意加深,“本宫不是那样无情的人,只不过,你也要有本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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