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眸想一想,把心里话稍稍整理,慢而稳地说了出来:“微臣今日能来给娘娘诊脉,是微臣的福气,然而这福气并非微臣自己所选,微臣愿以后能有选的机会。”
孙云儿听得明白,这年轻人是对自己有所求。
她不怕别人对自己有所求。
于是孙云儿应了:“好,你若肯帮本宫,本宫一定应你。”
付太医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豪气,叫他想起了刚选入太医院的那天,他按捺住自己的激动,躬身对孙云儿道:“但凭娘娘吩咐。”
孙云儿的法子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是简单无比。
不过是,要付太医诊完脉,在脉案上记一个胎气不稳,老老实实往德阳宫报讯,然后,再去多跑一趟养怡居。
“微臣多跑这一趟,似乎也没什么用。”
孙云儿笑眯眯地:“有用,有用,付太医只管去就是了。”
付太医还想问个清楚,然而也知道自己如今尚不得孙云儿全部信任,便按下心中疑问,依着孙云儿的话去了。
连翘望着付太医的身影远去,神情复杂:“今日的事,娘娘分明是与皇上约好,不拘谁去养怡居送信,何必要白送这位付太医一桩功劳?”
“结善缘总比结仇好,更何况这位付太医为人正直,医术又高,挺好的。”
好是好,可连翘就是觉得担惊受怕。
如今玉泉宫好比热灶上的油锅,便是一颗冷水点子,都能炸得人焦头烂额。
她看一看主子略微丰腴的脸,忍不住劝:“娘娘,其实,奴婢觉得付太医有一句话倒可以一听。”
孙云儿看着连翘愁苦的脸,动手将她眉心的褶皱抹开,笑着问:“哪句?”
连翘原本是想问孙云儿,凭一个小小嫔位,怀着身孕,还替那位九五之尊去操心,究竟值不值,然而望着主子无忧无虑的模样,却说不出口。
在宫中,高兴的日子少,烦恼的日子多,何必叫主子白白添些烦心事。
连翘只在心里拿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扶持主子,改口说起旁的事来:“付太医说娘娘吃药得提防小人作祟,奴婢看,这句话倒是有理。”
“这有何难,命人抓了药,你找个靠得住的人,在我们自己宫里熬了就是。”孙云儿说着,命连翘,“听好外头的消息。”
不必连翘留心打听,外头的消息如同夏日雷雨,源源不断涌入玉泉宫。
玉泉宫的淳嫔胎气不稳,张贵妃却不体谅,坚持要她去清善阁跪经,然淳嫔实在体弱,负责诊脉的付太医有颗医者仁心,不愿逢迎德阳宫,便将这事一五一十告去了养怡居。
皇上因着张贵妃的冷酷而震怒,当即下令,褫夺了张贵妃的掌宫之权,并将其幽闭。
新晋的宁嫔、芝婕妤、秀婕妤为张贵妃抱不平,往养怡居拜求,却被拦在了外头,又往永宁宫求见,仍被挡驾,不得已去了慈安宫,想为张贵妃求得太后宽宥。
然而太后又岂是她们能轻易搅扰的,不必皇上出手,太后便治了她们三人的大不敬之罪,如今也关在各自宫里。
皇帝到玉泉宫时,也不要孙云儿行礼,上前拉着她的手,止不住地笑:“云儿好快的手段。”
孙云儿轻巧撒个娇:“妾不过是见招拆招,贵妃娘娘倘若不出手,我还真没法子。”
皇帝低声一笑,握住孙云儿的手:“有云儿在宫内,朕可算是无后顾之忧了。”
第64章 心有密事
皇帝驾临玉泉宫,自孙云儿起,均忙碌起来。
孙云儿身子不稳,只亲手给皇帝奉一杯茶,便被连翘给拦了下来。
皇帝对连翘的懂事甚为满意,多看一眼这宫女,回头问孙云儿:“你如今有孕,可要多派人手给你服侍?”
连翘手上正端着孙云儿的莲子饮,闻言顿一顿,不动声色地搁在几子上。
孙云儿察觉出连翘的紧绷,她一时摸不透皇帝的意思,连忙为连翘打个岔:“皇上给我派人手,妾感激不尽,不过新来的人手妾不一定习惯,还是先交由连翘教导一番。”
无论如何,她总不能薄待连翘,哪怕是有后来者,也要为连翘争个领班的位置。
连翘听完,立刻松一口气,就连皇帝也察觉到了这丫头的改变,笑着又睇过一眼,仍是对着孙云儿说话:“这个丫头就这么好?我看不出她如何比芳芷强。”
皇帝难得开起玩笑,似乎兴致很高,孙云儿自然顺着他的心意。
“芳芷姐姐固然好,可有一样,她不是我的宫女!”孙云儿说着,故意也扔过一个玩笑去,“皇上若舍得,把芳芷姐姐调来玉泉宫好了。”
皇帝哈哈大笑:“满宫里多少人待芳芷都是又讨好又提防,只你,还跟朕要人,凭你这句话,当浮一大白!”
说罢,皇帝便吩咐连翘往御膳房要梨花白,等夜幕降临时,对着一桌山珍海味自斟自饮。
若说只是为了一句玩笑,皇帝怎么也不会这样高兴,必是有别的事。
孙云儿不喜欢这种心里没底的感觉,屏退了服侍的人亲手给皇帝夹一筷子脆藕丝,试探地问:“八郎这样高兴,是不是有喜事?”
皇帝面上已带了淡淡的醉色,听见孙云儿发问,也不恼怒:“云儿聪慧。”
这还是没答孙云儿的话。
孙云儿知道,皇帝这是不想说。
她想再追问,然而却忍住了。她明白,自己在皇帝身边能青云直上,凭的就是“懂事”两个字。
她一向懂得进退,也认得清自己的位子,可不知为什么,她今日有些不想懂事。
或许是因为腹中有了他的孩子,便有了些血脉相连的亲近,亦或者是,对于他的直白,她也想更坦白些。
可是想一想宝应的孙家,再想一想才往蓟州任县令的孙湘平,孙云儿又不能不把求稳两个字放在心上。
理智还是胜过了冲动,孙云儿还是忍住了不曾追问。
低头看一看桌上的碗碟,又拣了一片裹了面糊炸得酥脆的莲花瓣,搁在皇帝碟子里。
皇帝向来自持,从来都是内敛审慎,连穿着都是宝蓝、石青等不起眼的颜色,今日却一反常态穿了件银白挑金线的交领长衣,外头罩一件素色纱衣,加上他剑眉星目、样貌英武,颇有些谪仙的味道,孙云儿看一眼皇帝,心里的委屈忽然平了些。
虽然这男人对自己有所隐瞒,到底是天下至尊,又生就一副好样貌,哪怕只是看着这张脸,她也能消些气。
皇帝一抬手,喝光了杯中的梨花白,孙云儿见他喝得尽兴,便擎了酒壶想替他斟满,谁知皇帝却一把接过酒壶,不由分说,喝个精光。
孙云儿惊得站了起来:“皇上,急酒伤身!”
因着有孕,孙云儿脸颊微微丰腴起来,整个人容光焕发,然而此时却好似雨天受惊的雀鸟,失去光华。
她并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怕自己喝伤身子。皇帝觉得自己或许是喝酒太多了,竟深深动容。
自从登上帝位,他便少受到这样的关怀了。
后宫中不乏劝诫他的贤德之人,可是那些关怀,就好比搁了醋的绿豆汤,不如没有。
皇后开口动辄就是皇权尊贵,叫人听了腻歪;张贵妃则动不动就说二皇子以父皇作榜样,仿佛皇帝说错一个字,二皇子立时就要学坏了。
至于惠妃、容贵嫔等人,更是不必提了。
皇帝有一瞬,几乎要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滑了回去。
张灵均与北戎勾联之事证据确凿,兵部和刑部马上就要立案侦查,皇帝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可是朝局大事,哪怕多一个人知道,都有走漏风声的危险,他只能瞒着。
看一看孙云儿满脸的焦急,他到底不忍看她惊惶,折中说了另一个秘密:“皇后这一胎,或许是男胎,朕高兴得很呐,云儿,国祚有继了,朕真是高兴……”
孙云儿却没露出皇帝想象中的轻快神色,只轻轻“嗯”一声。
原来,今天皇帝到玉泉宫所有的愉悦,全是为了别的人。
哪怕那人是皇后,哪怕孙云儿知道自己不能妒忌,也忍不住心里泛酸。
皇帝面上,放出灼热的光来,口中喃喃,接着说些孙云儿觉得陌生的话:
“先帝在时,因着宠爱萧贵妃和幼子,竟欲废太子而易储君之位,闹得天下大乱、人心惶惶,我那时候便下了决心,我若是能争到这把椅子,一定立嫡立长,一定不会乱了嫡庶尊卑。老天有眼,叫我今日能了这桩心愿……”
这话里的深意,由不得人不多想。
皇帝的意思,仿佛是说这皇位并不是天上落下的,而是他自己争来的。
然而转头想想幼年早夭的大皇子,似乎这些话又不足为奇。
倘若不是有争储的心思,他怎么可能连嫡子重病都瞒了下来?
皇后是不是为着这些事,才和他貌合神离?
孙云儿听了,先是悚然动容,随即,心中竟涌上一股无端的敬佩。
人活一世,都要争一口气,读书的想考科举,当兵的想坐将军,做妃嫔的想上位,都是理所当然,那么,做皇子的,为什么不能争储君之位?
倘若是造反谋逆,自然是令人不齿,可这男人不过是在先帝想易储后使些手段,有何不可?
孙云儿感慨万千,不知怎么,那日付太医一句不经意的话,猛地跳进了孙云儿的脑海中:“娘娘这样做,值不值?”
皇帝不知孙云儿此时心中所想,只瞧见她面上露出赞叹神色,便知道这女子是赞许自己的。
皇帝心中的喜悦好似篝火,火苗不断舔着他的理智,叫他脑子发热,然而孙云儿身怀有孕,他只能拉着孙云儿的手,轻声呢喃:“旁人都不懂我,只有云儿懂我。”
话里的委屈,不是一个皇帝该有的,甚至不是一个成年男子该有的,由不得孙云儿不心动。
可是,她想到自己也如同皇后一样,以怀孕之身替他作局,不由得又问自己一句,究竟值不值?
皇帝似乎醉得厉害了,不住说着孙云儿听不懂的呓语,孙云儿知该作何感想,便轻轻挣脱了皇帝的手,扬声唤了连翘进来。
连翘进屋瞧见醉醺醺的皇帝,不由得大惊:“皇上怎么喝醉了?这怎么好?若是太后问责,可怎么办?”
听见太后,孙云儿一下子找回神思。
太后爱子如命,爱屋及乌,若是知道皇帝在玉泉宫喝醉,一定会责怪下来。
孙云儿稳一稳心神:“再如何酒醉,明日也必醒了,赶紧请付太医来诊脉,开一剂好的解酒方,只要不耽误明日的朝政就好。”
“是,奴婢亲自去请。”
“等等,你去叫何礼和高言进来,帮忙扶皇上进内室。”
何礼与高言被唤了进屋,一见醉酒的皇帝,立刻把惊诧摆在脸上。
孙云儿好似看不见两人的讶异,微微一笑:“本宫说胎气渐稳,皇上一高兴,便多喝了几杯。”
高言立刻低头应是,何礼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偷偷看一眼孙云儿。
“劳二位公公扶着皇上去内室歇息。”
二人合力搀了皇帝进屋,高言一语不发退了下去,何礼却躬身住了脚:“娘娘,请恕奴婢多嘴,皇上不善饮,只怕得请御医来诊一诊脉。”
这话还算是替孙云儿着想,她便微笑领了这份好意:“何公公和本宫想到一处了,本宫已叫人去请御医了。”
何礼脸上笑得更真挚些:“奴婢不过多嘴一说,娘娘才是心有成算。”
孙云儿原本关注着床上醉醺醺的皇帝,听见何礼连番拍马,倒抽出心神多看他一眼:“何公公客气了。”
孙云儿的太极打得圆滑,何礼听了不由焦急起来,忍不住说得更透彻些:“皇上为了娘娘的身孕如此高兴,想来是极其看重娘娘腹中皇子了,好叫娘娘知道,皇后娘娘腹中,也是皇子呢。”
孙云儿作出惊诧的样子,随即又淡淡笑了起来:“若真如此,皆是众位姐妹祝祷有功,我也替皇后娘娘高兴呢。”
这副神情落在何礼眼中,便觉得自己立了天大的功劳:淳嫔的孩子与嫡出的五皇子一道出生,肯定是要受冷落的,他如今提前点醒淳嫔,也好叫她早做打算。
他只当孙云儿领了自己的情,踌躇着说出自己的请求来:“淳嫔娘娘,奴婢想向您求个恩典,唐孝那小子如今也吃够教训了,他身子骨弱,做不得重活,我原想调他去别的地方当差,可是……”
可是那些管事太监乖滑得很,知道唐孝得罪了玉泉宫的大宫女连翘,谁也不肯饶了他。
何礼是来说情来了。
他一张圆团团的脸,满满堆着笑,这副模样,只怕少有人见过。
孙云儿想不到,何礼说出那样大一个秘密,竟然是为了替自己的徒弟讨情。
唐孝如今已经彻底没了利用价值,原本何礼可以抛弃他的,如今却还愿意用这样大的代价去救他。
孙云儿垂眸想一想,慢慢地道:“我可以答应何公公的要求,饶了唐孝,不过,他不能再出现在连翘面前。”
这便是要唐孝出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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