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做事,明着是挑不出错的,就如同那位惠妃娘娘。
再有此次自家主子推了皇上出去,最终还是让人钻了空子,这也是吃了暗亏。
这两个暗亏,玉泉宫不吃也得吃。
对着主子,却不好说这些丧气话,连翘只说了宋容华有孕的事,见孙云儿并无讶异,心一横,把赵才人的事也说了。
孙云儿听了片刻,才明白连翘这丫头的意思。
是嫌赵才人学她呢。
连翘说完,犹自唠叨:“当真是会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个两个都这样!惠妃从前和娘娘亲亲热热,现下一盘子绢花都能折腾出花样,赵才人也是,她——”
“她怎么?绣花,作画,哪一样是我孙云儿专享的?阖宫这么多女眷,别说是主子娘娘们,就是宫女,多的是针线好、能写会画的,赵才人会这两样,有什么稀奇?”
“可……”连翘她替主子着急,想着无论如何要把话分说清楚,静心想一想,又道,“旁人是进宫就会的,她一个泥瓦匠的女儿,只一张脸生得好,哪样不是后学的?这不就是别有用心!她……”
“这话,以后别再说了。”孙云儿打断连翘,“什么泥瓦匠,什么别有用心,都别说了。”
连翘心有不甘,然而主子的命令不可违背,委委屈屈应了下来。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也是替我着急,可是这样的话从你说出来,与我说的何异?旁人听了,还当我为着今日这一盘绢花,就见不得赵才人好呢。”
岂止是一盘绢花?
倘若只是一盘绢花,自己也不会这样急了。
这些日子主子在宫里静养,除了宜嫔,旁人一概不见,下头人更不敢拿外头的事情搅扰,多少事,主子都不知道的。
赵才人这些日子得了皇上和惠妃多少金银玉帛的赏赐,得宠的势头,隐隐压过宋容华,快赶上宜嫔娘娘了。
现如今听着,宋容华还是有孕的,那宜嫔娘娘也是养着公主的,两下一算,赵才人倒成了最受宠的了。
倘若真是凭着旁的本事,连翘也不会那样多嘴,偏生这赵才人就学了自家主子,她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孙云儿仿佛能听见连翘心里想些什么,轻笑着摇头:“不是赵才人,还有李才人、王才人,光为这个生气,能把自己给气死。我问你,赵才人害我了没有?她做什么不利我的事没有?”
“倒是没有。”连翘仍改不了她的直肠子,顺着孙云儿的话一想,又开始念起赵才人的好来,“赵才人一得宠,就开始给咱们宫里送这送那的,和嫔给送了对四公主的旧手镯给宜嫔娘娘,赵才人还特地向四公主要了个旧的金项圈,也说送给娘娘和腹中孩子。”
“可不是呢,你想和嫔是什么性子,能让赵才人白白饶出四公主的金项圈?赵才人为着这个项圈,还不知要搭进多少东西呢。”
连翘自个儿是在宫里苦熬数年才上来的,自然与赵才人有一两分的同病相怜,想想这位主儿从前也是个苦瓜秧子,又为自己方才的鲁莽而懊恼:“这么说,是我把她想坏了。”说着,顺嘴溜出一句,“那丫头,也忒多心了,把我也给带歪了。”
孙云儿知道这说的是星儿,只作不曾听见这句,搁下碗筷,照常去院中转圈消食。
那株高大的玉兰,春日缀了满枝丰盈的花朵,夏日便是成片浓郁的树荫,如今渐入秋季,就不那样光鲜亮丽了。
想来也知道,秋季不是适合玉兰的季节,该是别的花大放光彩了。
无论是宋才人有孕,或是赵才人争宠,其实孙云儿都没记恨,入宫当妃嫔的,哪个不想往上挣一挣、爬一爬?不说别的,那一级一级翻倍的月例,谁不眼馋?世上哪个人跟银子过不去的?何以人家跟她孙云儿好,连向上的资格都没有了?
依着孙云儿看,宋才人和赵才人都还算是好人,尤其是赵才人,得宠后三五日就要遣人来玉泉宫送东西,实在不算没良心。
种种道理,其实孙云儿都明白,只是过不了自己的关。
她气的是皇帝,或者说,气的是自己。
她一向以为,皇帝待她是与众不同的。
自幼生长于孙家那样的大家族,孙云儿还不至于天真到追求什么一心人,可是也不能这么的……
孙云儿形容不出皇帝的做派,她知道皇帝做得并没错,只是事情落在她自己头上,心里不得劲。
她求的不算太多,不过是皇帝一点小小的殊爱,只要比别人多一点点就行。
可是如今看着,皇帝好像待她与旁人,并无不同。
孙云儿每次想到这里,便好似遇见鬼打墙,再翻不过去了。
腹中那团小小的血肉,仿佛也能感知母亲的烦恼,一抽一抽疼了起来。
孙云儿起初不以为意,付太医的医术很精,自上次改了药方,她的身子便一日好似一日了,可是又过片刻,小腹竟是止不住的坠胀,孙云儿用力捂住还未显怀的小腹,勉强挤出一句:“连翘,快请太医。”
连翘扶着孙云儿,自顾自厘清赵才人究竟是算忠还是奸,听了主子的话,回过神来,再一瞧主子的脸色比纸还白,立时魂飞天外,尖声叫扇儿。
如今惠妃管着宫务,她性子精细,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去,玉泉宫一请太医,不过一盏茶功夫,消息就送到了晴芷宫。
容贵嫔在下头坐着,正慢吞吞拿盖碗撇着茶沫子,听见上头瑞香漏出两句,立时搁下茶碗竖起耳朵。
从前在张贵妃面前,容贵嫔是一副娇憨小女儿样,如今把这副天真模样又原样搬到了惠妃面前:“娘娘,玉泉宫怎么了?”
惠妃看着容贵嫔,忽然提个不相干的问题:“茶是不是不合口味?我瞧你都没喝。”
容贵嫔腼腆一笑:“哪儿呢,娘娘如今是后宫第一人,晴芷宫的茶是顶好的了,是我这些日子照顾四皇子累着了,口里生个大疡疮,喝不得热茶。”
这显然是借口。
容贵嫔是徐家万千宠爱长大的,除开宫里份例,娘家每年还额外给五万两银子,她的吃用一向是宫里顶尖的。
惠妃虽然如今升作一品,却没个得力的娘家,在宫里自然是靠月例过活。
不过容贵嫔身段柔软,一盏茶也肯给惠妃面子,她便将这人视作知情识趣,接受了容贵嫔的借口:“既是上火,便叫太医开些清火的药膳吃吃。”
说罢,便将话题续了下去:“说起太医,也不光是你请,玉泉宫那一位也请太医了。”
容贵嫔方才便依稀听得“玉泉宫”“腹痛”等字样,心里不怀好意地揣摩是不是那狐狸精要落胎,然而当着外人,却装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依我说,淳嫔的身子也太弱了些。”
这话倒没说错,淳嫔确实是太体弱了些。
论起出身,她总比宋容华和赵、冯两个才人好些,宝应又是富庶地方,想必淳嫔从小在家也不曾少调理身子,怎么一怀上孩子,就三病两痛起来。
若说还有旁人和她一样,那便是皇后了,可是皇后早年丧子伤了心神,又是高龄有孕,和淳嫔岂能一样。
惠妃暗暗哂笑淳嫔是个无福的,口中却顺着容贵嫔的话说了下去:“是呢,似她这样的,只怕该学那民间老百姓,糙着些才能过活,什么跪经呐,请安呐,竟一概全免,这份尊贵只怕她受不起。”
从前张贵妃对着下头人,是肯作些官样文章显些宽容的,如今换个惠妃,连面子宽容也无,当着人就说起低位份的人来,不大体面,瑞香和墨风听了,默契地低下头去。
容贵嫔自个儿是最厌恶孙云儿的,这时倒又对惠妃亲近几分,欠身转向惠妃,拣了宫中事絮叨起来。
不多时,又有小宫女来报,“淳嫔落胎了!”
惠妃和容贵嫔的笑容,霎时凝在脸上,比冰还寒。
玉泉宫中,低低的女子呻/吟,如同破碎的布帛,丝丝缕缕传出来。
付太医满头大汗跪在次间地上开第二张催产方,接生嬷嬷在里头,一边替孙云儿揉捏穴位,一边低声安慰:“娘娘若是疼,尽可叫出声来,这不是正经生孩子,不必省力气的。”
接生嬷嬷越是这么说,孙云儿就越是把牙关咬死,连一点声音都不出了。
原先还在因为皇帝的薄情而自怨自艾,此时把那男人抛到脑后去,只悔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傻。
没有她孙云儿,一个九五之尊就办不成事了?国事家事,皇帝皇后和太后这一大家子,上头还有许多妃、嫔,哪就轮到她一个新人来问那些闲事了?
若是旁的也还罢了,偏生是为了那些闲事,才折了这孩子进去!
方才付太医来诊脉,话说得急切而痛惜:“三日前诊脉,娘娘的胎气还是稳固的,怎么变成这样了!”说罢自己就给了答案,“肝火郁结,娘娘心太重了!”
不是下毒、暗害,是孙云儿自个儿思虑太重,这愈发显得孙云儿像个笑话。
连翘捂住嘴,两行眼泪立时淌出来,噗通跪下求付太医施展妙手,付太医脸上又是痛心又是懊恼:“胎……已经死了,今日娘娘腹痛流血,是死胎要落,是身体在自保。”
孙云儿的脑子,便轰地一响,一直炸到现在。
什么叫胎死了?好好地呆在腹中,怎么会死了?
孙家妻妾虽多,可腌臜事却没多少,除开难产夭折,孙云儿没听过胎死腹中的事,更何况现在她的孕期还不足三月,只怕那团肉还没成人型,不是人,何谈生死?
接生嬷嬷是付太医命人唤来的,一进屋瞧见孙云儿失魂落魄,立时知道这位年轻主子不懂生养,一边指挥连翘等人铺褥子烧热水,一边不住安慰孙云儿。
孙云儿这才知道,不足三月的胎,是最险的。
若是早知道,她便不行费那些心神,不行那些险事了。
第二付催产药端上来,连翘抖得已经喂不了药了,接生嬷嬷叹口气,替了她的差事,喂孙云儿喝了药,还温声嘱咐:“药喝净了才好,娘娘落胎,落便落个干净,保养好身子再图来日。”
孙云儿大口大口咽着药,有咸涩的泪水混着药汤进口,她一并喝了下去,仿佛心里的懊恼,也能这样一口气吞了。
接生嬷嬷在宫中多年,一双锐眼,早识得眼前这女子是真心实意可惜腹中孩子,便又出声安慰:“娘娘别怕,奴婢一定把活计做得妥妥当当,保娘娘没有后顾之忧。”
孙云儿还未来得及应声,一阵剧痛在小腹炸开,她立时叫出声来。
外间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江静薇、赵才人和冯才人,各自带着宫女,一大帮人面色凝重,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听见孙云儿一声惨痛的叫,个个都哆嗦一下。
赵才人开口,已经带了一丝哭声:“淳嫔她……”
“淳嫔她到底怎么了!”一个人影进来,衣摆的五爪金龙绣样折射出耀眼的金光。
众人立刻起身行礼,由江静薇开口答了皇帝的话:“皇上,淳嫔她……落胎了。”
“好好的怎么会落胎?伺候的人呢?”皇帝向来内敛深沉,今日却觉得有一把火在心中熊熊烧着,连教养都烧成灰烬,罕见蹦出重话来,“太医、宫女、太监,平时服侍的,都给朕滚过来!”
孙云儿在里头听得分明,见连翘哆嗦着身子要出去,从牙缝里硬挤出一句:“连翘,请皇上进来。”
接生嬷嬷先前还怜悯这淳嫔,多有安慰,此时却被吓得魂飞天外,连声劝阻:“这不合规矩!不合规矩!男人家不能进产房!皇上更不能……这是大罪!”
连翘身子已到了门边,听见嬷嬷说得急切,又扶住门槛看向孙云儿。
一阵阴寒的疼痛自小腹袭来,孙云儿险些疼晕过去,她竭力将思绪收拢在一起:“连翘,去请!”
第68章 女子有义
皇帝唤人,下头人来得自然快,不过是一转眼功夫,玉泉宫服侍的宫人已来全了,齐刷刷跪在地上。
因着孙云儿受宠又有孕,皇后早前特地多给了几个伶俐宫人,此时屋里主子宫女已有一堆,便有一半宫人隔着门槛跪在门口廊下,乱糟糟的,看得皇帝愈发心烦:“怎么这样没规矩?掌事宫女怎么不见!”
连翘从里间出来,深深屈膝行个福礼,战战兢兢替主子提了请求:“回皇上的话,奴婢来了。娘娘她……想见皇上。”
皇帝毫不犹豫,撩了袍角进屋去。
接生嬷嬷没想到皇帝当真肯进内室,慌得手脚都没处放了,她身份卑微,不曾见过贵人,伏在地上不敢动弹,声音闷闷地从地下钻上来:“奴婢给皇上请安。”
皇帝压根没看见地上还有服侍的人,一眼就瞧见了躺在床上面色惨白的孙云儿。
孙云儿爱玫瑰,人也像一朵鲜灵灵的玫瑰花,有时是娇俏的粉玫瑰,有时是明媚的黄玫瑰,有时是艳丽的红玫瑰,无论何样,总是带着股生机勃勃的劲,寻常人看见她,总忍不住多笑一笑。
可是,就是这么个能让人笑的人,此刻一张脸枯萎得像秋天的落叶,毫无神采。
皇帝心里大痛,抢上前去抓住孙云儿的手:“云儿,朕来了,是朕不好,朕来晚了。”
皇帝确实是来晚了。
孙云儿心里的委屈、不甘和懊悔,早已在方才的阵痛里头消失殆尽,她以为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可是听见皇帝的话,她还是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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