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静薇先是一愣,然后沉默下去。
前些日子送信给连翘,她千叮万嘱要缓着些说,可是连翘那丫头把自己主子当成妹子疼,只怕比她还舍不得惊吓孙云儿。
倘若连翘还没说,她陡然一提这事,岂不是要把那丫头给气得发狂。
进了玉泉宫的内室,一股暖洋洋的气息扑面而来,江静薇立时出一身细毛汗。
如今尚是初秋,天气还有些燥热,别处都门窗洞开,而玉泉宫因着主人坐小月,内室门窗紧闭,只隔着珠帘把次间的门开了,还架上八扇的山水大屏风做隔挡,一点风也吹不进内室去。
孙云儿头上扎一根红布条,一把头发不似平日柔顺,随手挽个髻在脑后,脸上未上妆,面色显得分外憔悴,正拥被低头看着什么。
江静薇走近才看清,那是一件针脚细密的小儿斗篷,上头只绣了一半花样。
听见江静薇来,孙云儿头也不曾抬:“姐姐来了。”
江静薇略奇一奇:“你怎么知道是我?”
连翘脸上神情复杂:“赵才人恨不得日日来探望,皇上也曾来过两次,娘娘都没叫请进门,也只宜嫔娘娘,我们娘娘才肯见一见。”
江静薇眼圈一热,走到孙云儿面前:“云儿,你……”
不待江静薇说完话,孙云儿自顾说起自己的来:“先前给五公主做得那许多衣裳,如今到了我自己的孩子,竟连一件针线活都没做完,它便走了,终究是我这做娘的没用。”
这仿佛是埋怨五公主了,若是常日的孙云儿,定然说不出这么失礼的话来。
江静薇只觉得心里发酸,坐在孙云儿床边,轻轻将那斗篷从孙云儿手里抽出来,展在膝头仔细看,边看边道:“孩子没了,你这做娘的和我这做姨母的,心里都痛,可是也不能一味沮丧,从此沉沦下去,叫亲者痛仇者快呀。”
“娘娘!”连翘这一声,叫江静薇明白了星儿的担忧。连翘太心疼孙云儿,还未敢告诉她真相。
孙云儿虽然伤心欲绝,可还未失了理智,此时已经怀疑地对着连翘打量起来,隔了半晌,才道:“连翘,你是不是有事要和我说?”
主子并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说话的声音又轻又软,像熏香炉子里袅袅飘出的淡青色香烟,可是落在连翘心头,却好似重锤敲响鼓,震得她耳中轰轰作响。
连翘不敢再多想,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奴婢有罪!”
孙云儿惨淡一笑:“你有什么罪,你把那些腌臜事瞒着我,也是好心,想让我好过一点罢了。”
江静薇不可置信,用力握住孙云儿的手:“你都知道了?”
“我原先并不知道,只不过是心里暗中猜测,现在你们的反应,不过是证实了我的猜测。”
不必江静薇追问,孙云儿便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前两日,星儿忽然来寻连翘,两人特地避开我去外间说话,因我要静养,屋里没有外人服侍,她俩的话我还是听见一些,原来是星儿问连翘要晴芷宫给的赏赐,说是怕自己记错,要再核对核对。”
听到这里,江静薇已明白过来。
无缘无故,星儿自然不会去管晴芷宫的闲事,连翘这丫头是个活泼性子,听见闲话总要和主子唠叨两句,此次却一字不提,孙云儿怎么能不起疑。
如今宫里并无大事,只孙云儿落胎这一件大事,孙云儿都不必费心思量,就能猜到这上头去。
原先不过是猜测,眼下江静薇和连翘的古怪对话,便替她证实了。
江静薇一时不知说什么。
孙云儿面上还是哀痛,说话声音却已不似方才缥缈:“姐姐,先前我只当是自己无能才失了孩子,如今既知道了有罪魁祸首,这人还这样嚣张大胆,我却不能枯坐痛哭了,我要报仇。”
江静薇也不曾想到孙云儿这样容易就说出报仇的话,紧紧凝视孙云儿亮得要燃烧起来的眼睛,不自觉就被她感染了:“我知道,我今日来,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事。”
孙云儿眼中的光芒愈发耀眼,双颊也染了淡淡的潮红:“我要惠妃,不能再翻身!”
江静薇为孙云儿的气势所摄,不由得屏住呼吸。
细算起来,容贵嫔也曾下手害过她,彼时孙云儿也想着要复仇,是她想着自己终究不曾如何,又想着大局为重,把这事给搁在脑后。
如今看着,反倒是这个素来温文的淳嫔比自己勇敢,是她不如这姑娘。
可是,实情也不能不说。
于是江静薇开口,不得已地说些扫兴的话:“外头乾坤未定,宗室为着皇上子嗣不旺,明里暗里都说些无德的话,徐阁老给皇上出主意,请立三皇子为太子。”
孙云儿眼中的火光跳了一跳:“倘若三皇子当真成了储君,惠妃便再动不得了,是不是?还有,徐家和容贵嫔也倒到惠妃那头去了?”她说完,不可思议地讥讽一笑,“容贵嫔从前,不是张贵妃的铁杆心腹么!”
江静薇却不觉得奇怪:“徐阁老能历经两朝不倒,自然是有本事的,容贵嫔是徐阁老抱在膝上长大的,认得清形势,是自然的事。”
孙云儿眼中的火苗,慢慢熄灭了:“既然涉及立储的事,那么皇上,自然是以大局为重的了,哪怕看在三皇子的面上,也不会处置了惠妃。”
江静薇也作如是想,可看着孙云儿落寞,却心有不忍,口是心非地说起劝解的话来:“不会,皇上一向是最疼爱你的,他手抄了心经、往生咒数十遍,都往清善阁去供奉了,就连早逝的大皇子都没有这份殊荣呢。”
“究竟是殊荣,还是预先弥补,谁又能知道?”孙云儿说起皇帝,语气中带了一丝淡淡的哀怨。
江静薇连忙转开话头:“这不是和你商议来了,这事,我想请太后做主。”
孙云儿稍一沉吟便点头了:“我想这事也是找太后更适合些。”
当事者都已同意了,事情便算敲定,两人商议过细节,江静薇便站起身来,准备向慈安宫去求太后。
临出门前,江静薇还是忍不住回头嘱咐:“云儿千万勿要冲动,一切等我从慈安宫回来再说。付太医将做事仔细,证据确凿,哪怕妃位能保住惠妃的命,谋害皇嗣的罪过也不是她能轻易逃脱责罚的,你放心。”
孙云儿应了,目送江静薇出去,再没开口说过话。
连翘被孙云儿的沉默吓得手足无措,前些日子主子也少言寡语,可到底也还有几句伤心话时不时地淌出来,今日得知真相,又有宜嫔替她讨回公道,她怎么反而沉默了呢?
连翘绞尽脑汁,才想了一句主子可能愿意回答的话:“宜嫔娘娘与娘娘情同姐妹,一定能替娘娘讨回公道。”
“我倒情愿是我自己去。”
主子肯开口说话,连翘谢天谢地,也不管失礼不失礼,赶紧追问:“为什么?”
“宜嫔她有自己的日子,实在没必要为我掺和这些事。”
连翘心中涌起一股酸溜溜的热流,竟不知道怎么答了。
宫中妃嫔,勾心斗角者多,真心想结交的少,能如同自家主子和宜嫔这样的,可以算是百中无一了。
就是连翘自个儿,方才心里跳出的第一个念头,也是觉得主子怕宜嫔办不好事情,谁曾想,主子说出的竟是这些。
江静薇离去时是上午,午饭都上桌了,却还不曾有江消息传来,孙云儿急得坐不住,掀了被子就要唤扇儿打探消息。
连翘魂飞天外,将孙云儿塞回薄被里:“主子且吃饭,说不得是五公主讨人喜欢,宜嫔被太后赐了伴膳呢。”
孙云儿勉强耐住性子,等到日头偏西,连地上的热气都快散尽,终于等来了江静薇。
江静薇面上,是遮不住的沮丧:“果然叫我们猜中了,太后她……终究是我无能,没能扳得动惠妃,都当面对质了,太后竟也放过惠妃。可惜我没有个好儿子能立为太子!”
星儿见孙云儿面上露出失望神色,连忙替主子找补:“不过我们娘娘还是求着太后把瑞香那丫头给定了死罪,娘娘说,使刀子的人虽然可以放过,可是刀子伤人,却不能轻纵,惠妃求了太后好久都没保下瑞香呢。”
这样的结局,早是意料之中,孙云儿虽然失望,却也没抱怨,更何况,江静薇接着五公主求见太后,进了慈安宫却只说些惩治惠妃的话,只怕太后还要为此怪罪。
江静薇实在已经尽力了。
孙云儿只握住江静薇的手用力捏一捏,真挚道一声谢,亲自下床送了两步。
待江静薇主仆走远了,孙云儿便冷下声来:“连翘,先请赵才人来一趟,然后再请皇上晚上到玉泉宫。”
连翘愣怔,主子不是心思懒怠,不愿见人吗?见了赵才人未免气闷,见了皇上更是两下伤心,主子要见谁不好,偏要见这两个?
孙云儿仿佛听见了连翘心里的疑问,像是对她解释,又像是在发狠:“惠妃以为凭着三皇子,凭着她掌宫的权利,便什么都能遮过去,休想!”
第71章 贤惠
秋雨如同白练,锁住天地。
晴芷宫中,三人对坐。
赵才人在最末的位子上,手边一碟核桃仁,一边说话,一边给那核桃仁去苦衣。
惠妃口中客气:“瞧你,这种粗事交给宫女们做就行,你何必亲自动手,指甲弄污了,成什么样子。”
容贵嫔却扬唇一笑:“她惯常伺候四公主的,剥个核桃衣,如同吃饭喝水一样容易。”
虽是个六品才人,到底也是庶母,对四公主,不该用伺候两个字。
赵才人心知,这是容贵嫔看不惯自己在惠妃面前得脸,故意这么气自己。
她扬起脸对上笑一笑:“惠妃娘娘,我方才从游廊下过来,瞧见东侧殿有宫女忙着收拾,怎么,是要进新人了?”
“哪儿呢,马上入秋,该给三皇子换衣裳被褥了,叫奴婢们拿出来翻晒翻晒。”
赵才人赧然低头:“那东侧殿原是宜嫔住的,是我想岔了,以为进新人了呢。”
三皇子开蒙读书,不便再住在内宫,照着二皇子的例子,配了伴当、陪读,住到了玄英殿后头的凤起宫,早不住在晴芷宫了。可是惠妃爱子,不光保留了三皇子原先住的西侧殿,还把原先宜嫔的东侧殿也用来堆放儿子的杂物。
这么做,说得难听些是以权谋私,可是,不这样,赵才人还找不到借口提起宫里进新人的事。
容贵嫔顶不爱听这种话,依着资历算,她是潜邸的老人,可圣宠自来落不到她头上,再一进新人,她只能等着当太妃了。于是皱了皱眉头,转头说起旁的事来。
惠妃微微一笑,接了容贵嫔的话,把赵才人搁在了一边。
赵才人也不争风头,低头仔细检视过那碟子核桃仁,心里想起孙云儿的嘱托,直是犯疑。
淳嫔的意思,她有些不明白,淳嫔为什么要提起选妃的事,还让她来对惠妃说?
提议选新人进宫,这是不得已的贤惠,既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为何还要把这贤惠的机会让给惠妃?
赵才人想不通便不想了,将那碟干净的核桃仁递给身后的巧云。
巧云接了碟子,想要退出去交给晴芷宫的宫女,却被容贵嫔唤住了:“过来,给我吃两口。”
赵才人望向了惠妃,摆出个略惊诧的眼神,意思很清楚,这核桃仁,可是接了宫女们的活计,替三皇子剥的。
惠妃对不去看容贵嫔细长的手指在盘中挑拣,只又捡起赵才人方才的话来:“赵才人方才说进新人,新人一进,我们就愈发清闲啦。”
赵才人又拿出一副腼腆样子:“是妾说话太冒失了。不过……”她似是犹豫,小心翼翼瞥一眼容贵嫔,仿佛怕说的话不中听,又惹了这位主儿生气。
“有话直说,都是姐妹么。”
惠妃的话,叫赵才人放心下来:“我前儿去清善阁给淳嫔的孩子念经,遇上了静兰姑姑,她老人家说了两句话,才叫我想起宫里进新人的事来。”
静兰的意思,或许就是太后的意思,由不得惠妃不关注:“静兰姑姑说什么了?”
“静兰姑姑说,宫中妃嫔,除开宜嫔养育孩子、宋容华初怀有孕,再算上淳嫔这个小产养身的,竟没几个人服侍皇上了。是以方才经过东侧殿,我才会错以为……”
其实能服侍皇上的还有不少人,可是太后终究是婆母心态,自然是希望儿子身边陪伴的人越多越好,倒是像会说出这种话的。
惠妃越想越觉得这是太后的意思,对着赵才人,大加赞赏起来:“到底是赵才人细心,能从静兰姑姑随口的两句话里听出弦外之音。”
赵才人还记得孙云儿嘱咐的“要推脱干净”,便假做听不懂惠妃的话,疑惑地问:“什么弦外之音?娘娘在说什么?”
惠妃满意于赵才人的反应,便挥手将话题略了过去:“没什么。”
无论这赵才人是装不懂还是真不懂,听不懂是最好的。提议新人进宫乃是贤惠大方,这样的优点长处不是一个才人该有的,不如由她这个惠妃来提才好。
想一想皇后怀着身孕也受冷落,凤座只怕是坐不稳了,那金光闪闪的凤座仿佛已近在咫尺,惠妃只觉得志得意满。
她愈想愈有主意,挥手放了容贵嫔和赵才人出去,闷着头一想,当真盘算起选秀的事来。
太后早不问世事,除开年节都不见人的,这选秀的事到不了她跟前,自然是跟皇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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