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在地狱。”
话音刚落,一名惊羽卫推门而入。
他仿佛看不见那满嘴是血的大和尚,跪地:
“陛下,那些杀手已经处理掉了。”
男人没有回答。
惊羽卫继续道:“只不过,与属下同时出手的还有一人。但属下没有看清此人的样貌。”
“那人戴着面具。似是蚕丝所制,通体纯白,只在靠近眼角处有一条柳枝的图案。他身手极好,轻功卓绝,只怕是不输属下。属下也百思不得其解,邺城中,何时有了这般的绝顶高手……”
谢不归搁在扶手上的手倏地一顿。
清冷声音响起:
“你当然不识得他。”
那个如鬼少年。
南照国的……少祭司。
他见过他,早在七年前,他们便有了短暂的交锋。
想不到再相逢竟是在这大魏皇宫之中。
少年那信誓旦旦的,关于前世情人之言论似乎又在耳畔响起……加上他离开时,指尖带走的那一只蓝色蝴蝶。
谢不归手指抵住太阳穴,眸中倏地划过一丝冷芒,嗜血一闪而逝。
“陛下,属下还从宫中太监处,缴获了一样东西。”
惊羽卫将长命锁恭恭敬敬呈上,并一五一十地道着来龙去脉。
说到戚妃娘娘随手将此物赠给路边收尸的小太监,本以为会等来帝王的震怒,没想到他却笑了一下。
谢不归手指摩挲着下巴,唇浅浅勾着,白皙的额角处却有青筋鼓起。
他修长如玉的手倏地盖住了那枚长命锁,手腕微移,指尖若有似无地触碰着上面的纹路,那姿态之亲昵狎弄,宛若在抚摸女子细腻的肌肤。
他落在长命锁上的手倏地攥紧,链子哗啦啦响动如流水,与那刑犯的痛呼声和镣铐声交织,谱成诡异乐章,令那惊羽卫头埋得更低,屏息不敢出声。
谢不归道:
“项大人既来了,何必藏头露尾。”
惊羽卫瞳孔一缩,果然,牢房外缓慢踱进一人。
一袭玄色道袍,身姿挺拔,眉上正中的那颗朱砂痣有如丹霞映日,道骨仙风,卓尔不群。他走到陛下身前,拱手作揖。
随着项微与走近,惊羽卫嗅到一股不同于血腥、也不同于薄荷香的气味,那是道教徒常用的降真香的香气,这种香气有淡淡的墨汁香和甜味。
项微与低声说:
“正如陛下所料,陛下体内尚存蛊虫余孽,然此虫已衰弱,不足为患,断无损陛下情志之理。”
闻此言,谢不归微露惊色,浓密羽睫低垂,掩住了真正的心绪。
“臣翻阅古籍,陛下所中之蛊,虽无确切名目,其习性却有迹可循。”
“此乃天地间阴阳之秘术,阴蛊独此一份,阳蛊则如繁星。阴蛊之主若遇阳蛊之宿,阴阳相融,可缓解蛊毒之苦。然阳蛊之主,唯与阴蛊相合,方得安宁,否则,蛊毒发作,痛彻心扉,如刀割心。”
“若臣所料不差,陛下体内所种,乃阳蛊,而娘娘体内,则藏此情蛊之阴蛊。”
“一阴一阳,相生相克。情蛊性主.淫,阳蛊唯与阴蛊宿主交.合方得安宁,然阴蛊之宿,未必受此限……此阴阳两蛊之制,实乃荒诞不经,两般标准,更是怪异。”
项微与似乎对这种情蛊很感兴趣,口中说着怪异,眼眸却有些发亮。
惊羽卫听得一字不漏,不由得暗暗心惊,照这么说,岂不是要陛下为戚妃守贞!
一个帝王,为一个妃子守身如玉?!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陛下却未动怒,脸色静静地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项微与再度启唇:
“然陛下无须忧虑,此阴蛊有一致命之特性。”
“阴蛊寄于女体,若宿主行房或怀有子嗣,则蛊虫潜伏,不复作祟。然若宿主久旷未孕,未与男子交.合,每逢月圆之夜,蛊虫便会慢慢苏醒,于体内结春茧,令宿主情焰炽烈,如百蚁噬心,若是不加纾解,三次之后,心脉俱断,命归黄泉。陛下体内之阳蛊,亦将随之绝灭。届时,微臣以丹药施治,定能保龙体无恙。”
听到此处,惊羽卫重重一震。
不与男子交.合,便会心脉寸断而死?
这……说不通啊!
南照王是戚妃娘娘的生身母亲,怎舍得在自家女儿身上,种入这般阴毒、淫.乱的蛊?
他立刻说:“陛下,此事有逻辑不通之处。只怕背后还有阴谋。”
项微与颔首,也道:“陛下近日切勿与戚妃过从甚密,以免触动体内阳蛊,遗患无穷。尚不明南照背后之图谋,万事谨慎为先。”
就在这时,又有人匆匆而来。
“陛下,在水阁出事了。”
景福弯着身子,脸色紧绷地道出原委,“好在有惊无险,郑娘子和世子都无大碍,只……死了一个奶娘。”
谢不归眉心稍动。
“走吧。”他一站起,臣子暗卫自然都跟着动身,狱卒在后方跪送。
“恭送陛下!”
踏出诏狱。
天穹如洗,银辉洒满。
一轮皓月高悬,其光皎洁,宛若玉盘,悬挂在夜幕的帷幕之上,谢不归眉眼被照得一片冰凉,顿步,微微蹙眉:
“今儿是……”
景福接过话说:“回陛下,今儿正是十五。”
惊羽卫看了一眼那高大修挺的身影,默默无言,按照项大人所说,戚妃娘娘便会在今夜蛊毒发作,心痛难忍欲.火焚身……
陛下或许会去探望也说不一定?
“嗯,”男人却不咸不淡开口,“传朕口谕,今夜在水阁侍墨。”
-
“亡国夏姬?”
听到这个陌生的名称,芊芊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本以为不过是普通情蛊,但按照巫羡云的说法……却似乎有不小的隐情。
“不错。”
亡国夏姬一词,历史上确有其人。
传说许多年前,有一位名叫夏姬的公主,以美貌和复杂的情史闻名于世,被后代称为“一代妖姬”。
她三次成为王后,七次成为夫人,一生中引发了多个国家的内乱和亡国。
先后共有九名男子为她而死。
夏姬最后与一名臣子私奔至边陲小国,从此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你体内的这枚蛊虫,其实,不能算是完全的亡国夏姬。它只能说是亡国夏姬的幼虫。平日里与普通的情蛊无甚差别,但与普通蛊虫不一样的是,最终阴蛊的宿主会被蛊虫控制,杀死阳蛊的宿主。待体内的阴蛊吸饱了极憎极爱的血,便能炼成这亡国夏姬,也即是,可令天下男子俯首称臣的圣物。”
也就是说,凡炼成一味亡国夏姬,便要献祭一对有情人……芊芊只觉自己似乎一脚踩进了某个巨大的阴谋之中。
莫非是有人在她与谢不归的身上做试验,要炼制出这早已在数百年前就已失传了的“亡国夏姬”?
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绝不会是阿母!
巫羡云道:“你若再留下,必然会走向毁灭,不论是你杀死大魏皇帝还是大魏皇帝将你杀死,都不是我想看见的。”
这就是亡国夏姬在炼制过程的可怕之处,必然使一对爱侣变成怨侣,永远逃不过一死一疯的诅咒。
巫羡云说着,在烛光下摊开一张图纸,修长的手指点在上面方位:
“在大魏皇宫的荷花池底部,藏着一条密道,这条密道一次只容一人通过,巧妙地连接到了宫殿外的护城河。护城河不仅环绕着宫殿还穿过了一座名为大觉寺的佛寺。密道的另一端直接通往大觉寺内,与那里的护城河相连。”
“这密道我知晓,原是要这般走……”
芊芊看着这精细的图纸,想不到他已计划得如此周全,她在图上仔细地寻找,果真找到了那日在水下遇到的一个岔口,当时选错了,选去了左边的。
原来另一个岔口,才是真正出宫的密道!
“今夜就走吧,芊芊。”
巫羡云看向窗外那轮硕圆的明月,攥住图纸的手微紧,骨节泛白,十五了……
芊芊却觉得他有点古怪,明明步步筹划,一直不骄不躁的少年却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急迫地想要带她离开皇宫,仿佛她再留下会发生什么极为糟糕的事。
“奴婢打听到了,”
突然,翠羽推门而入,气喘吁吁,“陛下果然宣了郑娘子伴驾。”
今夜,就是离开最好的时机!
-
宫中一处甬道上,一名绿衣宫女,提着一盏六角宫灯,步子有些快地往前走着。
鹅卵石的路有些不平,那盏宫灯摇摆不定,发出的光笼着她的裙角,和有些苍白的肌肤,上面渗出薄薄的细汗。
她刚转过拐角,面前突然闪出一片火光,有人举着火把,迎面大步走来。
她倏地一定。
“公公,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她怯怯地问。
那太监见是个宫女,不耐烦道:
“宫里进了刺客,在水阁的食物里混入了剧毒。陛下震怒,命底下人彻查,深更半夜,你四处乱走什么,不要脑袋了?”
忽然他“咦”了一声:“你是哪个宫的,怎么没见过你?”
“奴婢是……新调任直殿监,”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刷恭桶的。”
太监当即后退半步。
晦气。
“滚吧滚吧。”他领着后头一众太监宫女,就要与她擦肩而去。
忽然——
“陛下。”
身侧一空,本还站着的众人齐刷刷跪了下去,异口同声:
“奴才/婢拜见陛下。”
那绿衣宫女头越发低,正打算装没听见快步走开,衣角却被人扯住:
“不要命了,这是圣驾,还不跪拜!”
不得已,她转过身,迅速跪在那一众宫人之后。
“奴婢拜见陛下。”
混在宫女里边,声音也刻意地改变,变得粗哑,只盼着他千万别识破了去。
偏就在这时,心口突感剧痛,如被利刃所刺,一股难以名状的燥热自腹.下涌起,她死死咬住嘴唇,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溢出一丝细微的呻.吟。
沉沉的脚步声漫过身侧,阴影笼罩,他开口,玉碎了一地:
“你,抬起头来。”
全身血液似被冰封,她僵立良久,未敢稍动。
那太监疾言厉色:
“陛下让你抬头你就抬,装什么死!”
芊芊心如死灰地抬起脸。
男人负手而立,黑眼珠一动不动,安静地看了她半晌,声音温润。
“戚妃这身装扮,却是要去何处。”
芊芊只得缓缓起身。
月光下的池水波光粼粼,照着男人那张美玉似的脸,皮肤白得微微反光。袖口金线绣的龙纹灿灿,衣袍蔚然如云,风姿玉洁,高贵典雅。
明明她离荷花池只一步之遥,明明自由,触手可及。
若是——
故技重施,像之前那般佯装投水,骗过他的几率有多大?
几乎在她余光瞥过,步子挪动的一瞬,一只大掌便死死地扣住了她的腰。
他扣紧她的纤腰,用力捞回身侧,芊芊猝不及防撞进那紧实的胸膛,冲进鼻腔的,是那薄荷香气,夹杂一丝淡淡皂角的清香。
众人忙低头不敢看。
景福亦是眼观鼻鼻观心,帝王心海底针,片刻之后,龙辇还在去往在水阁的道上。
半路却改去甘泉宫,沐浴更衣,洗去血腥来见她。不过是路经荷花池,不经意的一眼,陛下便命人停轿,竟是一眼找出了混迹宫人中的她。
只是这戚妃缘何一副宫女的打扮,着实令人怀疑。
很显然谢不归也有此疑,眸光不明地笼罩着怀中轻轻战栗的娇躯。
“陛下怎么会在这……”
他不是在跟郑兰漪在一起吗。
“你觉得朕深夜入这后宫,是来做什么。”他声音很轻,却似带了一丝兴味。
她哪里不明白其中深意。
芊芊脸色惨白,双手成拳推拒他:
“陛下,臣妾身子不适,只怕不能侍寝。可否改日……”
脚尖突然悬空,竟是被他抄起腿弯,一把打横抱起来。女子的惊呼声短促地划破空气,裙摆荡过浅绿色的涟漪。
“是么,朕给戚妃看看。”
男人正儿八经的口吻,却让芊芊怒火中烧,他又不是太医,看什么看,看了也不会好!
只是这怒气一发,便是一阵儿一阵儿的心悸传来,如波涛汹涌,痛苦难当,她急忙伸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防止自己掉落下去,却不知触碰到哪里,他身躯骤然一震,脚步顿住。
芊芊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修长到没有一丝赘肉的脖颈,中间凸起的喉结,似乎微微上下滑动了一下。
水波和月影在男人眼底晃动,须臾,响起清冷低沉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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