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也教养得极好,打小便文武双全,根正苗红。
后来谢知还八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一只脚都踏进了鬼门关,谢家这才想起还有个流落在外的血脉,忙差人接回,为他更名谢净生,由族中长老亲自教养。
很快大家就发现,这半路捡回的庶子,竟是个战争奇才,天生就懂得怎么打仗!
谢云起还记得,不到十七岁,那模样生得如同谪仙,与武将半点搭不上边的侄儿便上了战场,带着一千精锐,绕过主力,奇袭北凉军后方,在后方找到了敌人的指挥中心。
一场大战,斩杀俘虏近三千人。
谁曾想那三千人中,既有北凉王的亲叔叔,还有包括丞相在内的一堆高官!
那一战,大获全盛。
战后,谢净生因有违抗军令的嫌疑,被族中施以笞刑,打得皮开肉绽。
后又上奏朝廷,对他加以表彰,提他为征北将军,统领数千骑兵。
谢净生非常擅长大纵深穿插作战,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将“兵贵神速”这一个词,运用到了极致。
这样的谢净生,绝对是千年一遇的战争天才,年纪轻轻就打出了那年过半百的老将,都难以企及的战绩。
后来,他率军一举歼灭了毗邻南照的殊来古国,免去边境百姓屡受侵扰之苦,大胜归来,被当时的大桓皇帝加封为“神威”。
自此神威将军一战成名,声威大震,成了无数将领顶礼膜拜、却难以望其项背的名字。
想他风头最盛时,多么的英姿勃发、领兵百万,剑履上朝、赞拜不名。
那样如日中天的存在,却忽然有一天,隐姓埋名,不知所去。
-
得知谢净生踪迹的那一日,谢云起驱车前去探望,被小厮领进一个幽静的、满是桃花香的院落,却见那曾驰骋疆场、勇冠三军的神威将军,正挽起袖口,弯着腰给一少女描眉。
谢云起大惊之下,便是大怒。
他竟瞒着家族,与女子私相授受,甚至结为夫妇!
谢净生和那少女,相视而笑,仿佛寻常百姓家的夫妻,只能从他握笔发力的方式,还有那挽起一截衣袖的手臂上的分明青筋,看出他习过武。
谢云起并未当场发作,而是默不作声地隐藏于暗处观察,见那衣着朴素的郎君给少女发间戴上蝴蝶银饰后,便迈步进了灶房。
他系着围腰,几缕墨发垂落颊边,朴实无华,却专注如一。
在砧板上,揉开面团包入馅料,便是一个又一个精巧的小笼包。
而他净了净手,自水中捞了那活鱼,三两下便制伏了那鲜美的活鱼。
他开始剖鱼。
周遭寂静无声,唯有刀锋与鱼身相触的细微声响。
男子修长的手,以刀尖轻挑,鱼鳞一片片从鱼身剥离,他眉眼低垂,有条不紊,仿佛对这再寻常不过的剖鱼一事有着超乎常人的尊重与热爱。
真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任那天下大事波诡云谲,他却在这简单而精细的劳作中怡然自得,通身都是世外仙般的超脱与宁静。
谢云起终于走了进去,说:
“时值多事之秋,贤侄,你既身为淮阳谢氏子孙,如何能置身事外?需知覆巢之下无完卵。你堂堂八尺男儿,年华大好,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岂能如此不务正业,沉溺脂粉温柔乡?”
闻言,郎君眼睫一颤,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缓缓抬头,看着谢云起说:
“麻烦叔父把花椒递给我一下,在你左手边第二个橱柜,你拉开有个贴着红纸的小罐子就是了。”
他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倏地弯了唇角,带着点低叹的轻笑着说,“她素来口味重,得多放些花椒进去。菜式清淡了,又要挑嘴不肯用饭。”
谢云起:……
谢云起僵硬地拿出了那个罐子,看着男子拈了几粒花椒,开始炒香。
炉上煨着鸡汤,他又去舀了一碗出来,勺子在汤盅边上搁久了,把他玉白的指尖烫得通红,他放下勺子,捏了捏耳垂降温。
他用汤匙尝着鸡汤的咸淡,倏地一笑,窗外透过的光如水波般在他脸上一晃而过,皮肤细腻洁白,那笑就像是春日渐暖,池中化开的春冰。
谢云起恨铁不成钢道:
“不归。你这名字倒是改得有点意思,往后是不打算还家了么,你这样的出身,旁人便是投胎几百次都轮不到,你却轻易便舍了,弃了刀兵,生生浪费了这卓绝的身手。”
甚至还行起了那最为低/贱不入流的商贾之事。
那人摇头:“并非归还之意。”
他用帕子擦着手,眉眼疏淡:“是归附之意。”
不归附?
他黑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云起,“净生愿永不归附。”
他要在红尘里游走,他清醒着沉沦。
他不愿再归附这棵参天的大树,什么家族荣耀、什么仕途前程,他都不想要了。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个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公子哥儿,一个前途大好的士族子弟如此贪恋?
谢家倾尽资源培养出来的美玉、纵横战场的杀神,族中哪一个不是对他寄予厚望,惟愿他与谢知还并肩作战,驰骋疆场,横扫六合,来日将他谢家送上那至高之位。
难道他们都看走了眼。
这谢净生其实胸无大志,不过是个耽于风月、不堪大用,眼里只有那情情爱爱的废物?
谢云起叹惋不已。
后来才知晓,原来都是那情蛊的作用!
他就说,素来杀人如麻的谢净生怎会突然性情大变沉沦情爱,果真是受那情蛊所控。
这样阴毒奸诈的女子早该诛杀了!
想不到如今他却又沾了这妖女,莫非是情蛊又起了作用?
谢云起刚刚想到这里,身畔臣子道:
“郑国公还在为大魏征战,陛下若能早日册封郑国公之女,也好稳定军心,早获捷报。”
谢云起眼眸一沉:
“你我明日便联合御史台上一道折子,这戚妃留着当个玩意儿解闷也就罢了,毕竟是陛下的后宅之事,我等身为臣子不好干涉,却决不能叫她得势,更不容诞下龙子。”
他对身边侍从道:
“去,给景仪宫递个口信,臣要觐见太皇太后。”
-
芊芊出了孝期,换回大魏宫妃的裙装,一袭冰蓝色衬得她纤腰楚楚,玉貌花容。
谢不归沉默地看她一眼,他记得送她的多有金玉珍珠,玛瑙钗环,多华丽妖娆,她却挑了其中最简单的银饰来妆点。
那些银饰发出的光芒环绕着她,脸像一枚浮云笼着的月。
裙被风扬起,走在他身畔时,银饰叮响一下一下似挠着他的耳廓,他心口一紧,不由得伸手去攥住她的。
谢不归低声说:
“长门宫路远,雪天难行。朕说了下朝会去看你,爱妃怎么自己过来了。”
芊芊并未注意他那称呼,袖口下的手被他轻轻地攥住,她漫不经心地往那一看,眸光倏地一定。
男人戴着一副雪纱菱罗纹的护手,这护手通体如同蚕丝般雪白,掌部两侧缀绦篆书,以朱砂写就“非有”。
却在手腕处,有零星的血迹。
沿着她视线,谢不归也看到了这血,他一怔,缓缓地松开了她的手。
他蹙着眉心,眼底浮现厌恶。
惊羽卫今日发现了谢明觉的踪迹,却只有一具尸首,于是割掉手掌,向皇帝复命。
谢不归极为厌恶血腥,便戴上了那护手,拈起一截惨白的小指细看。
却发现,这是谢明觉使的障眼法。
只因为,谢明觉的小指骨节上,有不正常的凸起,而这截小指,线条流畅。
谢不归隐去眸底阴霾,换了另一只未戴护手的手拉住了她。
他的手很宽,她却如此细弱,宛若掐住了一截花枝,指尖都是冰的。
他握在掌心,放在唇边呵气,为她取暖,仿佛一切还如昨日。
他们还是那恩爱非常的夫妻。
她开口,却打破了这如浮沫一般的幻象:
“臣妾思念陛下。是以无诏私自前来,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她没有新得了封号的欣悦,也没有被他如此对待的受宠若惊,只是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转身打开翠羽递上来的食盒,取出一个青花纹的碗。
碗里装着散发着淡淡药味的汤。
芊芊低着眸,贤良道:
“陛下政务繁忙,这是臣妾今日亲手为陛下熬制的安神汤,陛下趁热饮了吧。”
谢不归莫名一静。
第21章 021
021
芊芊扭头:“翠羽, 你先退下吧。”
翠羽看了眼小主人,欲言又止,却还是低下头, 说了声:“奴婢告退。”
“爱妃一片心意。朕自是不能辜负。”
谢不归口吻极淡, 嘴上说着不能辜负她的一片心意,却连碰也没碰那安神汤, 撩袍转身在太师椅上坐下,支着额,眸光轻浅地落在她脸上。
“过来。”他突然道。
芊芊本不欲靠近, 但一想到她还要打探出兄君的下落,探知对方是否安全……暂时还是不要逆了他的意为好。
于是强忍情绪,朝他走去, 步子一顿, 谨慎地停在了一步开外。谁知他忽然朝她伸出手, 扯下她。
天旋地转间, 她惊呼一声, 坐在了他的腿上, 双手撑到了他紧实的胸膛。如此亲密的距离, 宛若回到了昨夜肌肤相亲,灵肉交融,支离破碎的时刻。
芊芊浑身紧绷, 那瞬间僵硬的肢体还有神态骗不了人。
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经过了昨晚那些事后,哪怕与面前的这个人共处一室,呼吸着相同的空气都难以忍受。
她止不住地轻轻战栗起来。
“怕朕。”他淡淡地问。
她回避了他如网一般密不透风的视线, 轻喘了口气,摇了摇头。
“没有。”
“那为何不敢看朕。”他长指撩开她发丝, 又倏地滑到她下巴勾住,迫她抬头看他。
“看着朕。”
骤然跌入那一双昳丽的黑眸,她颤抖得更加厉害。
芊芊忽然心想:如果她一直是这样的状态与他相处,只怕永远都达不到目的。
于是她狠狠咬住舌尖,依靠疼痛来使自己维持清醒,鼓起勇气,与他视线相接。
女子睫如蝶翼轻颤,缓缓打开,一双秋水翦了的瞳,眼底水雾弥漫。
他喉结禁不住一滚。视线不由自主地滑过她翘起的鼻尖,红润的唇珠,落在了她被他咬破还没结痂的唇角,又克制地微微移开。
芊芊见他脸色依旧冰冷,便也不直接说兄君的事,而是道:
“关于情蛊一事,还请陛下不吝告知其中原委。……实不相瞒,臣妾突发那心悸,便是蛊毒所致,是以臣妾也担忧陛下会不会像臣妾这般心痛难忍。臣妾心中忧虑,若是陛下龙体一直被情蛊所制,恐要为人乘虚而入,”
她虽娓娓道来,话里话外都是对他的担心和关切,细白的小手却蜷缩在胸前,是一种不自知的防御机制,“陛下如今身为天下之主,您的身体乃是国家之本,社稷之重。国运与您的安康息息相关,不容有失,因此臣妾觉得,还是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
谢不归淡笑了,修长的指点在她唇上:“你自己听听,假不假。”
方才那一番话,换成他任何一个臣子来说都恰当不过,但若是出自她口……
他指腹在她可爱的唇珠上轻揉,语气亲昵,“爱妃何时这般贤惠起来了。”
“臣妾不过是尽妃子的本分。”
芊芊极为不喜他这满是恶劣的触碰,偏头想要躲开,却被他的手指攀上腰侧,紧紧地攥住了腰肢。
那里昨夜就被他攥出了淤青,一片酸软,眼下更是动弹不得。
他不想再跟她绕圈子,眸色清冷:“你究竟为何而来。”
芊芊索性道:“陛下,请放了兄君。”
她终于找到机会,扭身从他腿上起来,身姿袅娜,款款下拜:
“您已经得到了您想要的,应该践行您的承诺。”
“哦?”男人端坐在那太师椅上,眸光自上而下地垂落,声音如同隔着云端一般传来,“爱妃这话又是谈何说起?”
他轻轻地说:“朕想要的,还未得到。”
“你——!”芊芊倏地抬眸。
她攥着裙角的指尖,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昨晚那黑暗无光的记忆骤然降临,明明前前后后,加起来足足有五次,他还不满足,他竟还不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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