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旭,你脑袋里装着的那坨东西,是骑马晃散了吗?”岑琦眉毛一扫,手握成拳,厉声道:“你也说了是军中传言,既是传言,未得证实,又如何能当真?”
从岑琦的反应中,薛旭隐约意识到自己恐怕是遭人利用,顿时又悔又恼,撩起衣袍跪在地上,“属下知错。”
其余兵士见状,也都跟着跪地认错。
岑琦气得满脸涨红,来回踱着步子,“给你传信之人可还有印象?”
薛旭抬头,想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那时是在夜里,我看不太清,只认出来他穿着咱们的甲胄,身形瘦高,口音听着像是泾州人士。”
大梁西北边军多从当地募兵,不像其他各路那样实行更戍法,所以军中兵士多为当地人士,符合薛旭所说的人比比皆是。
岑琦气叹一声,“薛旭,我千里迢迢跑到京师,想方设法自证清白,不仅是为我自己,更是为了镇戎军,倘若因你鲁莽,把宁王给刺出个好歹,那镇戎军内其他将士又该如何?”
薛旭静默一会儿,“属下知错,请将军责罚。”
“罚肯定是要罚的,只是罚再狠也不见得会长出脑子。”
赵洵冷笑一声,不疾不徐地把这句话说出口。
薛旭自知理亏,加上有岑琦在此,他再不喜欢听这话,也只能默默受着。
赵洵若有所思地盯着薛旭,冷声道:“我倒是十分好奇,究竟是谁在镇戎军里散播官家忌惮岑将军的传言,又是谁说我为了夺取兵权故意诬陷岑将军谋反,竟让你们如此深信不疑。”
岑琦抱拳施礼:“罪臣治军不严,致使军中流言四起,罪臣回去定会向官家请罪。”
赵洵垂下眼眸,“岑将军,你在京中也有段时间了,我大哥待你如何,你心里应当是清楚的。”
岑琦把头弯得更低,“是,官家自始至终都相信罪臣受人诬陷,是罪臣有负官家信任。”
“所以,那就不要辜负了我大哥对你的信任。”
“罪臣不敢。”
第013章 行路难(三)
有风扫过,壁上烛火摇曳欲断。
“岑将军,你可曾怀疑过是谁诬陷于你?”
岑琦洪声开口:“岑某行事坦荡,扪心自问,从未得罪过任何人。”
赵洵眉峰凛起,抬眼望向狭小的暗窗,窗外明明是亮堂的,他眼底却蒙上一层阴翳,“泾原路布防不容小觑,他们构陷于你,怕是与边患有关。”
岑琦瞳孔骤缩,要说何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密信藏到自己书房里,那也只有相熟之人才能做到。
可他们都是随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对大梁绝无二心,也就那名卫卒到军中不满一年,他心里自然还是怀疑那名卫卒更多一些,只可惜当时还没来得及问出什么,那人便遭逢毒手。
对方迟疑不定,赵洵索性把话挑明:“岑将军,我会想办法尽快查清楚密信一事,但你也应该好好想一想,镇戎军中的内奸到底是谁,区区一个卫卒,可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
岑琦浑身僵硬,眉毛几乎快要拧到一处,心中百感交集,自从出事以后,他不是没想过镇戎军里有叛徒,只是每当怀疑到某一人身上,又会羞愧自己对军中将士不够信任。
“宁王为何帮我?”
赵洵唇角微动,扯出一抹几不可闻的笑,“帮你?我只是帮我自己。”
他又敛了笑,眼神异常坚毅,“说出来也不怕岑将军笑话,我之所以坚持推行新政,不过是想让大梁兵强马壮,有朝一日,能够收复幽云十六州,继而一统天下。”
岑琦蓦地抬头,他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竟有如此雄心。
然此路之艰,难以估量。
“可先帝已与羌、契两国缔结盟约,约好不再交战。”
赵洵垂视着他,神情阴冷,陡然问道:“难道岑将军,也过惯了安逸日子?”
这声质问,就像一把刀,把结了痂的伤口重新划出血淋淋的口子。
多年前的一幕幕,在岑琦眼前再次浮现。
黄沙漫天,军旗摧折,羌人率军攻破三川寨,一路烧杀抢掠,所到之处,哀嚎遍野,死伤满地……
他双目泛红,攥紧拳头重重捶到牢门上,咬牙切齿道:“那自是不可能,羌人掠我城池,杀我同袍,我无论如何,也忘不得!更不敢忘!”
国恨家仇,如何忘得?
赵洵眸色渐暗,良久,轻舒出一口气,“岑将军能如此想便好,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则无患,不能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就高枕无忧,忘了当年之耻。”
他这番话岑琦十分认同,其实大梁西北边军比之羌军,完全可以一战,只是连年天灾,民生艰难,又要备战契国,致使国库空虚,兵士消极怠战,而且主和派官员在朝中掌握着话语权,使得先帝也渐渐无心应战,遂派使臣互商停战议和事宜。
但他心里也清楚,现在朝中的几位宰执几乎都是主和派,所以新政最多也就是能说出来听听,真要实施起来,恐怕难如登天。大梁以文立国,历代皇帝皆都优待文人,这也造成那些文官的气性一个赛一个大,甚至有气性大的,连官家的面子都不给。
岑琦思索许久,叹了口气,“只是以如今朝中的局势,恐怕新政难以开展。”
赵洵笑道:“这就不用岑将军操心了,我自有打算,我只需你找出军中内奸,守好泾原路。”
岑琦抱拳答道:“是。”
杜浔拿胳膊肘碰了碰赵洵,凑在他耳边低声提醒:“虽然岑将军是关在咱们的枢密狱里,但你把他从里头弄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如果让御史台的人知道了,又要上折子劾奏你。”
地牢里关押的人本就不多,四周又僻静,所以就算杜浔说话声音再小,岑琦也还是能听到一部分的,他知道赵洵有意帮自己,甚至主动遮掩薛旭行刺,自然心存感激,“宁王吩咐之事,罪臣铭记于心,必竭尽全力,今日能与同袍相见,更是罪臣之幸,”他笑了笑,又道:“请宁王带罪臣回去吧,罪臣倒是有些想念官家赐的双锏了,不耍上一耍,浑身难受。”
赵洵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带着二人离开地牢。
将岑琦重新关回枢密狱后,赵洵又回机速房批阅文书,接着几位枢密院事找他商议泾原路布防一事,由于岑琦的泾原路经略安抚使之职已被罢免,他们打算再重新向官家推举出一位前去坐镇。
知枢密院事文雍横眉端坐,握拳沉吟:“岑将军既是清白的,何不由其子岑希继任,他所作的《安边策》,对防御边患问题上可谓是切中要害。”
同知枢密院事范章也读过岑希的《安边策》,便点头赞成:“可行,西军将领本就世代相传,岑小将军少年有为,一来熟悉边境情况,二来也可彰显官家对岑家之信任,进而稳住镇戎军军心。”
同签枢密院事李直彦捋着胡须,拧眉深思,“我觉得不可,岑希嘛,还是太年轻了点,我倒认为钱二丈更合适。”
文雍笑道:“我说德夫,年轻有何不好?承平刚任枢密使时,那可比岑小将军小得多,你们几个也是不服,我要是没记错,还是你第一个对他刮目相看的。”
李直彦把脸扭到一边,哼道:“这世上能有几人能比之宁王?我又没亲眼见过那岑希,自然是不敢向官家荐举此人,反正我就觉得钱二丈最合适。”
赵洵也在纠结这两人谁更合适,话到嘴边,没想到老师与另一位枢密院事突然夸起了自己,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不该接话。
另一边的签枢密院事周裕热衷于做个和事佬,赶紧哈哈笑道:“几位贤兄所虑皆有道理,要论稳妥,自然当属钱二丈,不过岑小将军也颇有其父当年风范,这天下,到时候还是得交给他们年轻人,眼下时局平稳,让岑小将军先历练历练也不是什么坏事。”
范章见他们几个各持己见,便开口询问赵洵的意见:“宁王以为这两人谁更合适?”
赵洵敛眸,端起茶盏啜饮一口,“除去这两人,可还有其他人选?”
周裕想了想,一拍大腿,又道:“有人向我提过镇戎军副将柳枯青,不过我觉得此人并不合适,他大字都不识几个,自是比不过几位所荐之人。”
将不知古今,匹夫之勇,不足尚也。(1)
文雍垂首叹惋:“西军将士武勇善战者多,文武兼备者……少,太少了。”
李直彦捋着胡须笑道:“文公呦,人家又不是靠读书做官的,再说了,能靠读书做官的人,有几人甘领武职?”
赵洵伸了伸手臂,抚平袖口褶皱,对着文雍道:“老师,我们将这两人都上奏给官家,咱们枢密院也只是负责荐举,最后做决定的还是官家。”
文雍一听,深觉有理,又见临近正午,腹中倍感空虚,于是摸着肚子说:“就依你所言,明日早朝我会再向官家提起此事。”
他又看了看其他几位枢密院事,展颜笑道:“时辰也不早了,我看啊,咱们可以先散了,老夫这胃可不能饿久喽。”
李直彦登时来了兴趣,把身子往文雍那边探了探,捏着一缕胡须笑嘻嘻道:“文公,我那会儿还奇怪今日常食(2)你怎么不动筷子,原来是急着回家,不知嫂夫人又备下了何种佳肴美馔?”
范章也想一饱口福,跟着附和:“子谦,这便是你不厚道了,平素咱们关系也不差,怎的还遮遮掩掩吃独食儿呢。”
文雍见瞒不过去,即使再舍不得,也只能咬牙松口,“好好好,等会儿你们都去我府上吃,我夫人前几日花重金买了两只小羊羔,特地请了位厨娘在家中炙羊。”
李直彦“唰”地一下从座椅上弹起来,舔了舔嘴角,激动不已:“哎呀,文公当真阔绰,居然舍得将羊肉分与我们,那我便不客气了。”
范章乐道:“子谦既如此说,我也就不客气了。”
周裕咧嘴笑个不停,朗声道:“那我先回趟家告知内子一声,顺便带上几壶好酒,咱们今日喝个痛快。”
李直彦拍拍脑袋,忙道:“周公还带东西去,那我空手过去岂不是不好?这样,我先去街上买些熟食。”
文雍胡子一横,哼哼道:“得了,不用带,什么也不用带,你都往我家蹭了多少顿了,不差这一顿。”
李直彦打着哈哈:“还说不用带呢,瞅你这苦大仇深的模样,我这回怎么说也得带点东西过去,樊楼的五味杏酪鹅、葱泼兔、蜜炙鸠子、吹羊大骨,味道皆是上乘,必须带给你们尝一尝。”
说完,李直彦哼着小曲儿,满脸带笑地走出议事厅。
文雍对着赵洵笑道:“承平,他们都去了,你也去吧。”
赵洵拱手作揖:“承平谢过老师,只是我与涯深还有些事务要去处理,恐怕……”
只见李直彦又拐了回来,直接打断他道:“好说,好说,把杜承旨一块喊去,你跟他都是文公最喜爱的学生,文公不会介意的,是吧,文公?”
文雍瞪他一眼,“你不是去买东西了吗?回来作甚?”
李直彦笑笑,用手指着自己刚刚坐过的椅子,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赫然躺在那儿。
“刚刚听到有羊肉吃,有些过于激动了,钱袋子掉了都不知道,还好我有出门摸钱袋子的习惯,要不然咱们几个,今日怕是要把文公家给吃空才能饱腹。”
范章捋着胡须哈哈道:“我们饭量可没你那么大。”
李直彦把钱袋子系好,拱手笑道:“是是是,我这人啊,没别的长处,就是爱吃,也能吃,我便先行一步,咱们文公府上见。”
第014章 行路难(四)
文雍朝着李直彦摆了摆手,示意他快点走,随后扭头对着赵洵道:“承平,最近你师娘一直念叨着你和涯深,买完了羊羔就催我把你们俩带回家,这不昨晚还有今早,又不停地跟我说,我这耳朵都要被她磨出茧子了。”
“看来我们几个还是因为宁王才有的口福,”范章揣着手,笑意吟吟,“这宁王要是不去,我们几个还怎么好意思去啊,尧康,你说是吧。”
周裕应声道:“是啊,宁王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赵洵见状,只能答应下来,文雍又忙不迭催着他把杜浔喊上。
这顿饭几人吃的很是尽兴,直到黄昏时分才散席。
夕阳薄暮,霞光朦胧。
为了方便议事,来的时候杜浔搭的是赵洵的马车,把自己的马车遣了回去,所以这会儿回去他选择继续蹭车。
人一吃饱,就想着睡觉,上车后他屁股才挨着坐垫,便感觉困意袭来,于是靠着车厢闭目小憩起来。
赵洵也不管他是否睡着,直接喊道:“涯深。”
杜浔吧唧吧唧嘴,眼睛仍旧闭着,“我听着,你说。”
“今日几位枢密院事找我商讨泾原路经略安抚使一职的合适人选,老师推举岑将军的儿子岑希,但李枢密认为钱翌更合适,你觉得呢?”
杜浔腰背坐直,思考了一会儿,“我肯定选钱公,钱公虽是文臣出身,但武略超群,丝毫不输岑琦,不过你应该与老师意见一致。”
赵洵点了点头,“是,老师觉得岑希完全有能力任职,而且既能彰显朝廷对岑家的信任,也可扼制住镇戎军内的荒唐传言。”
杜浔伸手揉着肚子,“别拿老师当借口,你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吧,那会儿老师把岑希的《安边策》拿给你看的时候,你可是赞不绝口。”
赵洵心中摇摆不定,岑希虽然有才学和实力,但是连岑琦都分辨不出内奸是谁,以后岑希当上了泾原路的经略安抚使,若内奸无法及时除去,他的处境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杜浔抱着双臂,倚靠在车厢上,“既然这样想,那便放手去做,以前也没见你这般犹犹豫豫,虽然现在内奸尚未揪出,但钱公也不了解那边的情况,让岑希任职也没什么不妥。”
说到内奸,赵洵不禁按了按眉心,“那封密信我到现在依然毫无头绪。”
杜浔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这次没有破绽,不代表下次不会,你啊,就放宽心吧。”
赵洵眼睑低垂,盯着自己的衣袍出神,此刻的他,看上去就像个呆滞的傀儡人。
敌在暗,他们在明,每一步都充满考验。
不过他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明知前路坎坷难行,他也要坚持走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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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殿内。
炉烟微度,横影参差。
群臣手持笏板,噤声肃立。
然而队列后方有的官员已经微弓着背,半眯着眼睛打起了瞌睡。
前排的文雍眉毛一凛,往右前方迈出两步,站至殿中,俯身恭拜,朗声而语:“官家,臣有事要奏。”
打瞌睡的官员被他这声吼得一个激灵,登时精神许多,官帽后方两根长长的帽翅轻颤几下,几人紧了紧手中笏板,睁大眼睛左瞄右看。
赵珩正襟端坐,轻抬衣袖,“文卿请讲。”
“岑琦回京已有一段时日,泾原路经略安抚使之职也随之空缺,然泾原路紧邻西羌,不可无人料理军政,臣以为,应当尽快敲定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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