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予和点了点头,也不再去想这些,今日好不容易出趟门,又得了幅书帖,都是值得开心的事。
“微风不燥,晴空正好,最宜郊游踏青,泛舟游湖,不如去汴河边上走一走吧,小时候娘和伯母经常带我们去那里。”
陆霄眉间笑意浅淡,轻轻颔首。
“好。”
舟来船往,水波潋滟。
他们沿着河堤漫无目的地闲走,风中混杂着河水的腥味,还有草木的清香,闻之心旷神怡。
正值三月,汴河两岸嫩柳随风,袅袅兮如云如烟。
两人走走停停,言谈甚欢。
柳树下有一慈颜老妪支了个摊子卖香饮子,他们刚好有些口渴,便坐了过去。
河风阵阵,吹的人浑身舒坦,徐予和低头饮着紫苏熟水,“天气甚好,待会儿便不乘车了,我想慢慢走回去。”
陆霄垂眸含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第020章 难如意(五)
楼船缓缓停靠在渡口,船身之后水波荡漾,粼光跃动。
悬着的珠帘锦幕被轻轻掀开,珠串击撞,入耳之声清冽如玉碎,舱内走出几位簪缨锦衣的儒雅士人,他们临风而立,就着河光春色,谈笑言欢。
“那就这样议定。”
年长者笑着说完这句,提袍踩上艞板。
近乎是同时,赵洵追上前两步,眉峰间生出几道褶痕,低声喊道:“老师。”
文雍回首笑了笑,和颜问道:“怎么?还有何事?”
赵洵凝视着教导自己多年的老师,时至今日,他竟然才发觉老师幞头下的鬓发已然斑白,不禁喉咙梗塞,依依惜别之情溢于言表。
“老师,可想好了?”
文雍双目坚定,含笑点了点头。
赵洵心知老师去意已决,哽了哽喉咙,也不再多言。
“高襄以辞官相挟,无非就是想逼着官家向他妥协,收回那道敕令,”杜浔鼻尖酸涩,心中满是怅然,却又怨忿不平,忍不住道:“要我说,老师何必远赴泾原路,兼任那烫手山芋一般的经略安抚使,还不如让高襄遂了他自己的愿,辞官回家,种地养老。”
“涯深,不可这么说,高中丞如此做,全因情况有变,故而任职一事更加马虎不得。”
文雍面色凝重,黯然长叹。
不多时,他又侧过身向西北方向眺望着,忧心忡忡道:“前日传来军报,唃厮啰(1)内乱,西北形势怕是更为复杂,边事非同小可,然镇戎军内奸细仍未揪出,只怕他们会有下一步的动作,两地远隔万里,我们身在京师,一来不便调查,再则消息滞后,只有我亲自前去,才能摸清内情,好好彻查,若前方有何变动,我也能尽快告知于你们。”
话虽如此,但一想到老师不日便要离京,杜浔的眼角就止不住湿润起来,他八九岁时就跟着文雍学习儒家五经,师生间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厚。
文雍看着自己的两个学生,深感欣慰,颔首笑道:“还未到离京远赴之期,你们两个就弄得我现在要走似的,只怕是盼着我早些走,然后好大展拳脚吧。”
“老师,我可没这个心思,我还想跟着你调至泾州呢,”杜浔脱口而答,而后又看着赵洵,小声笑道:“至于承平有没有,我便不知了。”
文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涯深,我原本想着你比承平长出几岁,让你多照看着他,他毕竟是你师弟。”
杜浔轻轻嘁了一声,只觉得老师的顾虑着实多了一些,毕竟官家是赵洵实打实的兄长,遂道:“老师,他有官家照看足矣,何须我这个师兄,我还指望着他带我升官发财呢。”
赵洵直接一个眼刀子飞过去,“你不过二十有一,已是枢密院副都承旨,这可是正六品的官职,朝中待次(2)待阙(3)之官数不胜数,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一个实职。”
“才从六品,汝有梦想乎?”杜浔斜睨他一眼,小声嘟囔:“你参加科考,只为证明自己,又不为做官,自然不知寻常士子仕途之苦,有朝一日,我也要穿上紫袍。”
赵洵啧声连连:“好啊,你小子原来是觊觎老师的职位。”
杜浔神采奕奕,昂首走了几步,又转回来笑道:“承平,这就是你狭隘了,为何非得拘于枢密院?文臣执政,我入省部当宰执亦未尝不可。”
赵洵轻哼一声,忍不住调侃:“恐怕你才进省部,就要被旧党挤兑,你当陆敬慎他们那些人是吃素的?”
杜浔眯起眼眸,不服气道:“就不能说点好的是不是?我现在只看到你当着老师的面挤兑我。”
文雍被他们俩逗得止不住哈哈大笑,想了想还是交待了一句:“往后我不在京中,你们二人务必相互扶持。”
杜浔点头应下:“知道了,老师,你看我哪天不是在帮承平,要不是他,我早就落个清闲了。”
文雍松开眉头笑了笑,又看向赵洵,肃声告诫:“新政非一朝一夕能成,虽有官家支持,然抵制者亦不在少数,切记稳住心性,万不可鲁莽强推,须慎思明辨,把稳而行,如此,方有成效。”
赵洵感动非常,躬身揖了一礼,“老师所言,字字句句,我都牢记于心。”
文雍上前几步,慢慢把他扶起,又看着他们良久,才转身走下了楼船。
艞板一步一晃,文雍步伐始终不乱,待他稳稳当当踩到岸上,向前跨迈几步,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又将半边身子回过来,向两个学生随意摆了摆手,“不用送了,我的轿子就在附近。”
闻言,赵洵和杜浔再次俯身一拜,送别老师文雍。
汴河风又起,绿柳解丝垂,不知离别苦,争绊路人心。
两人望着文雍的背影出神许久。
等他们从船上下来时,有几名身着襕衫的举子迎面走来,神情慷慨激昂,正谈议着近日的朝政大事。
中间那名瘦些的举子看了看两侧,压低嗓门道:“欸,说到这肃国公,我爹说他纵容亲子略卖人口,你们听说了吗?”
他左侧那名身形稍壮的举子听了之后,面色忽变,惊讶不已,“略人之法,最为严厉,若真如此,肃国公明知亲子犯下何等大错,反倒不予管教,这不得被施以重罚?”
另一面容白净的举子则理智些,奉劝两人莫要盲目听信,“马楼,话可不敢乱说,你是从何处听来的风言风语?”
被称作马楼的那名举子受到同伴的质疑,有些不服气,声音也变得大了些,“我爹亲口说的,徐御史不仅连上两道折子,还在朝会时当众向官家揭露肃国公的罪状。”
身形稍壮的举子一听,先是一愣,很快神色又恢复如常,“既然是你爹说的,那应当不会有假,没想到肃国公竟会做这等糊涂事,不过这徐御史是何许人也?以前从未听过。”
马楼笑了笑,接着把头一扬,清了清嗓,继续给同伴科普:“别看这位徐御史进京赴任没多久,官职品级也不高,却也是个惹不起的人物,我爹说了,他与陆相公可是有着过命的交情。”
百官本就畏惧御史台,不敢轻易招惹,何况这位还有丞相做后台,那白面举子轻咳一声,低声提醒其他两人:“既然他们一个个都是我们惹不起的人物,还是少在这里议论为好,人来人往的,当心祸从口出。”
此话一出,余下两人噤了声,面面相视一会儿,才又加快步子往前走。
他们的声音并不小,因而赵洵听得一清二楚。
他眉峰蹙起,眸色渐深,头疼道:“御史台虽有闻风奏事之权,可刘圭处理得滴水不漏,那些被拐的女子个个都签了卖身契,这样一来,确实是在律法范围之内,先前我倒是小瞧了他。”
杜浔按住赵洵的肩膀,凑过去说道:“承平,你是不知道,刘圭那老家伙还故意趁徐御史不在,大张旗鼓地派人上门送去聘礼,闹得沸沸扬扬的。”
赵洵眉眼间登时泛起一股子狠意,恨不得把那人当场撕裂。
他知道这件事,当日也抽出空将那刘密又揍了一顿,可当他再次听到这个消息,依然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咬牙切齿道:“刘圭这个老匹夫,竟敢直接下聘礼。”
“是啊,整个汴京城都知道了,”杜浔也甚是鄙夷肃国公这番举动,脸上嫌恶之色尽显,“他们进不去门,就使钱找了个乞儿喊开徐府大门,然后强行闯进去把聘礼放那儿,不过后来徐御史回来,全给丢出去了。”
赵洵陡然冷笑一声,嘲声道:“活该。”
杜浔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头看着赵洵,忍笑道:“承平,莫说别人了,还是先想个办法,以后你如何才能把聘礼抬进去,徐御史那关可着实不好过。”
赵洵没料到他会提一嘴这,顿时面色僵住,然后伸脚踹了过去,“就你长了张嘴?”
杜浔捂着屁股跳到一旁,咂了咂舌,幸灾乐祸道:“还是你惨一些,我至少是请期(4)以后才被退的婚,你呢,连聘礼都抬不进去。”
赵洵眉头来回翻动,又想动手时,忽然发现一抹熟悉的身影,只能咬牙吃下这个眼前亏,挥手甩了甩衣袖,冷哼一声:“五十步笑百步,无聊。”
杜浔也发现了那个身影,只是旁边还有一个某人不乐意看见的人,他又揉着屁股贴了上去,另一只手不停指着,笑嘻嘻道:“承平,快看,那不是徐小娘子吗?”
赵洵嫌弃地看着他,离他稍远一些,淡淡道:“看到了。”
杜浔继续贴过去,低声道:“徐小娘子旁边那位,我看着好像是新科状元陆霄啊。”
赵洵有些不耐,瞥他一眼,继续挪动,压着嗓子道:“我知道,我不瞎。”
这根本不用提醒,是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方柳色青青,柳丝拂拂,半遮水烟,半掩佳人面。
徐予和与陆霄肩并肩走在堤岸上,言笑晏晏,正道是那句才子佳人总相宜。
杜浔更为幸灾乐祸,眼里只有看乐子,他将头凑了过去,“看来我们出现得有些不合时宜了,徐小娘子想是正与陆霄游湖赏玩呢。”
第021章 意不平(一)
“怎就不合时宜?”
赵洵脸色登时又僵了一下, 极为不耐地挑了挑眉毛,抬眼斜睨过去,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两句:“我看你的话才是不合时宜, 说出来净让人添堵。”
那阴恻恻的眼神令杜浔浑身发麻, 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他咦了一声,迅速闪退几步之远,随后拧着眉毛,一本正经地给自己辩解:“我这是实话实说,闭目塞听不是个好习惯,你可别不爱听。”
赵洵翻了个白眼, 抬腿又是一脚,可眼看陆霄领着徐予和步伐一转,拐到了临河的街上,他也没心思再怼回去, 当即提步循着他们的方向跟了过去。
杜浔拍去屁股上的灰尘, 眯起眼睛问道:“欸,承平, 你去哪儿?”
赵洵觉得他像暑天的老蝉, 聒噪不说,嘴里吐出来的话又很剌耳朵, “你吵死了,管我去哪儿。”
杜浔折断一根柳条,朝着赵洵的背影挥舞几下,嘴里嘀咕个没完:“嘁, 见色忘友,真没良心。”
与此同时, 前面的赵洵刚好打了个喷嚏,他顿住脚步,回头问道:“你是不是又说我坏话了?”
杜浔闻声变脸,厚着面皮哈哈道:“没有,没有的事儿。”
赵洵也懒得多费口舌,嫌弃地抽了抽嘴角,又瞪了他一眼才作罢。
视线里的两人在街上慢悠悠逛着,遇到些好玩的东西,陆霄都要停下来带徐予和看一看,赵洵则悄咪咪跟在后头,假装闲来无事的路人,实则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只见他们又在一个卖绒花头簪的小摊子前头停下,那些绒花惟妙惟肖,竟像是刚从枝上折下来一般,若不凑近细看,完全看不出是各色蚕丝线所做出来的,可见制作之人背后定是花费了不少的心思与时间。
徐予和伸手拈起一支粉白绒花牡丹簪,举到眼前反复赏看,花瓣层层叠叠,薄而宽大,每一片都弯曲有度,想来是用金斗(1)加热熨烫,将铜丝间的蚕丝线棒压成薄片,再用剪刀剪修形状,然后以颜料适当着色,调出更加自然的色彩渐变效果,花瓣内侧与边缘隐隐闪现数点金光,应是又绘上些许金粉。
卖绒花的娘子水眸潋滟,笑着指了指旁边摆着的照台儿,“小娘子尽管瞧,若是有喜欢的花簪花钗,都可以戴上试一试。”
徐予和抬起眼眸,唇瓣轻轻扬起,“娘子这儿的绒花倒是新奇,与我以前见过的有些不一样。”
绒花娘子勾唇浅笑,趁机推销起自己的簪钗,“这是奴倒弄出的新鲜样法儿,别家现在还没研究出来怎么做的呢。”
徐予和又拿起一支绒花海|棠钗仔细看了看,不由赞道:“娘子慧心巧思,我随便拿起一支,就心生喜爱,不舍得松手了。”
绒花娘子被她一顿夸,心里乐得厉害,见她又喜欢得紧,毫不吝啬道:“小娘子喜欢便好,奴这儿还有其他样式的簪钗,小娘子再看看,多买多惠。”
多买多惠?
这样的好事自然不能错过。
徐予和忍不住点了点头,“娘子如此说,那我便要多买些了。”
绒花娘子闻言咯咯一笑,肩膀也跟着抖动起来,她摸起那支绒花牡丹簪,往徐予和发髻上轻轻一插,照台儿里清丽的人影平添了几分雍容贵气。
“瞧小娘子戴上这朵牡丹,模样更俊儿了呐。”
徐予和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觉得这支牡丹簪与陆霄更相称,她抬手摘下绒花牡丹簪,又低头挑选了六七支绒花簪钗,交由绒花娘子一并包起来。
绒花娘子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竟真的来了个大客户,顿时喜形于色,乐滋滋地把绒花挨个装进木盒子里,“小娘子不戴上一支吗?买了就是要戴的。”
徐予和想了想,拿起一支颤枝绒花海|棠钗捏在手里,看着照台儿中的自己,或左或右地微微侧过头,思考花钗插在哪里合适。
“燕燕,要不要我帮你?”
陆霄的声音很温柔,像是三月里的春风,轻柔和煦,让人听了极为舒适。
听到这里,跟在后面偷瞄的两人,其中一位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赵洵的手掌越攥越紧,这样亲密的称呼,应当是小字,陆霄与她是青梅竹马,知道她的小字也不足为怪,但他总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堵住,还冒出一种别样的感觉,不禁咬牙切齿,忿忿难平。
“听听,这个陆霄,居然叫她燕燕。”
“就是就是,”杜浔附和着搭话,而后双臂抱在胸前,挑眉坏笑,故意问道:“承平,你猜徐小娘子会让陆霄给她戴花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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