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铺子专卖果脯蜜饯,腌渍果子的香药香甜好闻,光是嗅着味道,岁冬便觉口齿生津,不禁舔着嘴唇四处乱看。
她的目光在哪里落得久,徐予和便让店家称了何种蜜饯。
岁冬也不好再乱看,从店家手里接过盛有蜜饯的纸包抱在怀里低头傻乐。
徐予和又称了些母亲爱吃的紫苏梅子姜、甘草桃条、樱桃煎和湿雕梅子,这才乘车回府。
府内花树争抹红妆,簇簇嫣红缀满枝头。
放在往日,徐予和或许会在府里闲逛赏花,再作几句应景的词,但今日她怀中揣着那本名簿,便也没了那逸情雅致。
母亲与杨氏站在不远处的廊下,仰头看着花枝,冁然而笑。
杨氏衣裙微动,举起手将一枝梅花轻轻弄到面前,凑近一闻,笑容更加明艳。
徐予和怕她们发现自己身上的名簿,打算直接回到闺房将东西藏起来,故而没有过去打搅。
杨氏启唇正要与张氏说话,却瞧见行色匆忙的徐予和,便招手喊住她:“燕燕。”
徐予和没办法,只好折回去。
“娘,伯母。”
张氏知道她刚从外边回来,淡眉轻蹙,“又跑去何处了?也不同我知会一声。”
徐予和侧身看着岁冬抱着的蜜饯,拿过来一包放在手里,“娘,我买了些你爱吃的蜜饯果子。”
“阿满妹妹,瞧瞧燕燕,多好的孩子。”杨氏眉梢带笑,“我也爱吃蜜饯,也不见得停云给我买过一次,估计都不知道呢。”
张氏笑道:“你就别夸她了,瞧把她乐得。”
徐予和弯起眉眼,拉着杨氏的胳膊,“我今日买得多,正要给伯母送去些。”
杨氏喜笑颜开,握住她的手不舍得松开,“可巧,今儿个天好,咱们就在庭下赏花喝茶,正好尝尝你买的蜜饯果子。”
风拂动着徐予和鬓边的碎发,她没心思赏花,亦无心闲话,抬手抚上额头,“伯母,我想去歇一歇。”
杨氏心生担忧,手握得更紧,“可是身子不舒坦?”
徐予和瞥了母亲一眼,硬着头皮道:“昨晚忘了关窗,夜里吹了风,有些头疼,这会儿风一吹,疼得更厉害了。”
张氏叹口气:“说了你多少次,怎的还是这般不仔细。”
杨氏又将目光转向岁冬,责怪道:“岁冬,你是如何当的差,不是让你照顾好姑娘吗?”
岁冬使劲埋着头,低声嗫嚅:“娘子,岁冬知错,岁冬以后再也不犯这样的错了。”
徐予和不愿岁冬平白受一顿责骂,慌忙解释:“不关岁冬的事,昨晚她把窗子关好才出去的,是我后来觉得烦闷,便开窗透透气,结果睡过去了。”
杨氏又问:“瞧过郎中没?”
徐予和摇头。
“你这孩子,出去一趟也不知道瞧郎中,”杨氏当即将手覆上徐予和的额头,掌心处的温度并不烫,方才松了口气,“幸好没发热,以后可得长点心。”
徐予和笑着道是。
张氏拧紧眉头,“别总说是,先前因为这个你也喝了不少药,还不长记性。”
“娘,这次我真的记住了,”徐予和一股脑低头认错,“那我先回房,不打扰你和伯母的雅兴。”
张氏颔首。
杨氏不放心,提醒道:“晚些时候若仍是觉得不舒服,一定要请个郎中过来。”
“知道了,伯母,让你挂心了。”
徐予和谢过杨氏关怀,随后转身离开。
回到房里,她留下岁冬想吃的几样蜜饯,余下的则吩咐岁冬拿回去送给母亲。
屋内此时只剩下徐予和自己,她长舒一口气,将门关好,才放心把名簿从衣衫里取出,最后放在妆奁底部的夹层里。
天渐暖,日渐长,啼莺婉转闹春光。
一晃眼,又过了将近半月。
这段时间,徐予和经常盯着藏有卖身契和名簿的妆奁出神。
不过她的胳膊好的差不多了,固定伤处的竹板前几日已经拆掉,也不用再敷药包,再过月余,便可完全恢复。
因此,她越发坚定去秋月楼探一探,为此还去裁缝铺里专门置办了一身男子衣衫。
岁冬帮她穿好衣裳,拿起勒帛绕在腰间系好,“姑娘穿上这身,就像人家嘴里说的玉面小书生。”
徐予和抓着勒帛往上稍微提了提,“净瞎说,哪有书生是披散着头发的。”
岁冬挠着头笑笑:“姑娘说的是,我这便给姑娘束发。”
徐予和坐在照台儿前,拿着青雀头黛将柳叶细眉慢慢描粗,“差点忘了眉毛,男子的眉毛可没这么细。”
岁冬手持玉梳,将徐予和的头发梳顺,托于掌心聚成一股,又在头顶挽成单髻,插以玉簪使发髻牢固,而后冠以巾帽,“姑娘,我只服侍过女子,束发勉勉强强,这样……能行吗?”
“如何不行,反正戴着巾帽,别人也瞧不出。”
徐予和用指尖蘸了些唇脂,在唇上轻轻一点,颜色浓淡相宜,她甚是满意,起身单手背后行进几步,转身问道:“岁冬,我这样像不像男子?”
岁冬先是点了点头,又慌忙摇头,她总觉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你怎么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
徐予和问。
岁冬撇嘴:“姑娘,我也不知道,可能我头一次见你这样穿,还看不习惯。”
“奇怪?”徐予和学着父亲挺直身体,单手背后“奇怪便对了,我特地换了妆面。”
第025章 意不平(五)
甜水巷妓馆扎堆, 单在路上走着,便有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悬挂在车内的香球猛地摇晃几下,继而又平缓许多, 只听得外面的仆从来财说道:“姑娘, 已经到秋月楼了。”
徐予和身子前倾, 步伐微动,正欲挑帘下车。
岁冬抓住她的衣摆,怯生生道:“姑娘,咱们真的要去那种地方?”
徐予和回头笑道:“你自然不用去,妓馆怎会让你一个女子进去。”
“可是……”
岁冬青眉蹙起,指尖力道不由加重, 将手中衣料拽地更紧,“姑娘你也是女子。”
徐予和又冲她笑了笑,“所以我才大费周章换了身男子装扮。”
岁冬咬着唇,心中忐忑难安, “姑娘, 让我跟着你进去吧。”
徐予和摇头,“这如何能行?我怎么能让你跟着我冒险。”
“那里头……”话到嘴边又觉难以启齿, 岁冬的唇瓣已被下齿咬出一排牙印儿, 她朝着秋月楼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头腌臜不堪, 是龙潭虎穴一样的存在,女子如何能久待,万一姑娘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我该怎么向娘子交待。”
“龙潭虎穴又如何?你放心, 我是官员亲眷,就算在里面被认出是女子, 只要挑明了身份,他们也不敢胡来,”徐予和见她秀脸皱成一团,又握住她的手,“你放心,待会儿来财随我一同进去,你在车上等着就好,若是一个时辰之后,我还没出来,你便赶回去报信。”
岁冬犹豫再三,还是点了点头,“姑娘,那你可一定要当心些。”
徐予和略微颔首。
“我心中有数。”
她拿开岁冬的手,掀起布帘跳下马车,而后深吸口气,单手背后踏进那秋月楼。
五色纱幔自画梁垂下,随风曳动,纱幔之后,人影袅娜,嬉笑不断。
厅中美色云集,几位身着绿衫的娘子正在抚琴吹箫,还有一红衫娘子随着音调低吟浅唱。
一男子手握杯盏,眼神迷离,踉跄几步,将正在吟唱的娘子拉至身旁,那娘子弯眉浅笑,顺势偎在男子怀里。
一个头带花冠的艳丽妇人脸上带笑,目光在徐予和身上落了落,随后扭着腰肢徐徐走来,“小官人是头次来吧。”
为防妇人看出破绽,来财伸手拦住,不让她再往前,“我家郎君路过此处,一时兴起,想吃些酒再走。”
妇人瞧出这小官人是个生面孔,但见他衣着配饰颇有讲究,便捏着帕子一甩,咯咯笑道:“那小官人可来对地方了,咱们秋月楼不仅姑娘俊,酒也是一等一的好。”
“嘿嘿,小娘子,你身上可真香啊,哈哈。”
只见方才那名醉酒的男子揽着红衫娘子,竟是毫不避讳众人,低头往她脖颈处亲。
来财转头扫了眼男子的酒后鄙态,面露嫌恶,掏出一沓银票,“我家郎君好静,不喜在此处与一群俗人共饮,劳烦妈妈单独开间雅阁,再找几位娘子作陪就是。”
妇人的眼睛死死盯住银票,招手唤来两名没有陪客的娘子,“你们两个,领小官人去楼上。”
被指到的两个娘子秋眉轻皱,愁容浮面,脚下步子走得极缓,分明是不情愿如此做。
妇人有些不耐,伸手拧上其中一个身穿烟粉褙子的娘子的胳膊,将她半拖半拽拎了过去,“精神着点,可得把这位小官人给我伺候好喽。”
那名身穿烟粉褙子的娘子垂下眉尾,眼中蓄了几滴泪,怔怔地看着徐予和。
见她没有动作,妇人目色转狠,凑过去低语几句。
小娘子双目睁大,露出惧怕,忙跑到徐予和身侧,挽起她的胳膊往楼梯上带。
这时,又有几名娘子跟了过来,一并拥着徐予和上了楼进了雅阁。
被这么多漂亮娘子围着说笑,她莫名有些羞赧,两侧脸颊不知不觉开始发烫。
徐予和才撩袍坐下,一个穿着柳绿长褙子的娘子便斟了盅酒,双手奉她面前,“小官人尝尝我们这儿的秋露白。”
徐予和微微笑着,接过酒盏轻点一口。
哪知这酒刚一入嘴,便觉热辣灼口,可当着众位娘子的面,她又不好意思吐出来,只能强咽下肚。
烧灼之感自喉咙直滚胃里,徐予和不禁眉梢颦蹙,双眸下意识闭紧。
“柳绦,你倒酒也不看着些,”身侧另一位浅蓝交领衫裙的娘子嗔怪一声,倒了盏茶送到徐予和唇边,笑意淡淡,“想是哪个粗心的小厮又上错了酒,小娘子且喝些茶,漱漱口。”
徐予和执盏的手一颤,盏中惊起几圈涟漪。
她压下心中诧异,弯眉看向那蓝衣娘子,学起方才在厅中看到的那些纨绔子的作态,调笑道:“娘子莫要取笑于我,在下长相是阴柔了些,可也不至于被说成女子吧。”
一众娘子们抬袖遮嘴,纷纷轻笑出声。
蓝衣娘子亦莞尔轻笑,“一般男子身上不会有这般浓的香脂味儿。”
徐予和执盏的手再度一颤,唇边笑容逐渐凝结。
蓝衣娘子将茶盏放到桌面,伸手拿过徐予和手中的酒盏,“小娘子昨日用的是太真红玉膏吧,那是女子敷面的香脂。”
她又凑过去轻轻一嗅,当即道出:“还有玉女桃花粉、莹面丸、遍体香,沐发所用香膏是梅花香的。”
柳绦梨涡深陷,佩服不已,“香雪姐姐好厉害。”
“香雪姐姐不会看错的,”身穿烟粉褙子的娘子含着笑,“虽然有男子以粉扑面,小娘子今日也特地描了男妆,可还是有些不同的,旁人是瞧不出来,香雪姐姐还是能瞧得出的。”
“不瞒小娘子,我家中是做脂粉生意的,是以我对香脂妆粉再熟悉不过,”蓝衣娘子坦然道:“你听我的名字,香雪,它就是一种敷面的香脂。”
听得有人唤那蓝衣娘子为香雪,徐予和忽而想起当日在名簿上确实看到一个类似的名字。
“敢问娘子可是姓孟?”
蓝衣娘子略一迟疑,掀眸盯着她,“是,奴家的确姓孟。”
徐予和越发笃定眼前这位蓝衣娘子就是名簿上的孟香雪,她努力回想上面关于孟香雪的记载。
可这些娘子都齐刷刷地看着自己,她怕当中有人与秋月楼一条心,又怕泄了风声打草惊蛇,便倾身挨到蓝衣娘子耳侧,“娘子可是在三年前被翟壮与肖二娘略卖至此?”
蓝衣娘子始料未及,半晌才道:“小娘子是从何处得知的?”
柳绦眨巴眨巴眼,问道:“小娘子,你跟香雪姐姐在说什么呢?”
徐予和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打算先找个借口搪塞过去,“没什么,只是突然发觉香雪姐姐与我是远房亲戚。”
孟香雪秋眉频蹙,眼中浮现出几分寂色,“小娘子不必设防,她们几个跟我一样,都是被略卖来的。”
徐予和猛然一惊,她没想到自己头一回来秋月楼,便见着足足六名被略卖的良籍女子。
孟香雪又道:“小娘子出手阔绰,同为女子,不会为难我们,更不会轻慢我们,我便自作主张,将她们一并喊来陪侍,还请小娘子不要介意。”
徐予和顿时了然。
难怪刚刚这么多娘子都跟着自己。
得亏带得钱够多,秋月楼的妈妈也挑不出错,只要自己在这里呆的久一些,她们便不用去陪侍客人。
“香雪姐姐,如果只是这样就能帮到你们,我有什么可介意的。”
孟香雪低头,声音越发低沉,“其实不止我们,秋月楼里有一半的私妓,都是被略卖来的。”
她才说完,柳绦便颦眉蹙頞,泣不成声。
还有几位娘子也眼眶泛红,哽咽不止,簌簌落下两行清泪。
此情此景,徐予和深受触动,不禁心生怜悯,“娘子们莫哭,我会想办法帮你们。”
孟香雪苦笑一声,摇头劝她:“小娘子莫在我们身上浪费功夫,我们已经认命了。”
“香雪姐姐,事在人为,凭什么恶人做了坏事不用付出代价,每日活得逍遥自在,而你们整日在这里承受着痛苦,你们就没想过从秋月楼里逃出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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