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垂下视线,看着一旁摆着的丹书铁券,眸色深沉,“他能主动交出丹书铁券, 这倒是令我没想到。”
“你方才没听他说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吗?”
赵洵撑着下巴呵笑一声,继续道:“说来他那长子刘微也是可怜,刘圭与其夫人六年无所出,不得已才娶了妾室进门, 两年不到那妾室便有了身孕, 你也知道刘圭的夫人梁氏性子强势,眼里容不得旁人, 所以刘微一出生就被迫与生母分离, 后来梁氏产下刘密,他们就把心思全放在刘密身上, 没再管过刘微,听说那名妾室也早早因病亡故。”
赵珩抬起眼皮,“你何时对肃国公府的情况了解的这般清楚?”
“这又不是什么私密事,查到这些还不是手到擒来, ”赵洵先是一笑,而后把身体往后靠了靠, 拧眉道:“只是秋月楼里的西羌细作,就没那么容易查了。”
赵珩略微低首,“肃国公除了交出丹书铁券为刘密求情,一直不见有什么动作,只是细作偏偏又出现在秋月楼。”
妓馆人多且杂,便于往来客人掩藏身份,以此作为接头地点也说得过去,只是青天白日里细作现身于刘圭儿子的地盘,这很难不让人多疑。
即便刘圭年轻时数次平边有功,深得先帝倚重,在旁人眼里又忠厚老实,也难以抵消他们生出的怀疑,何况还有句话叫做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赵洵捏了捏眉心,“她说与细作交谈的是个年轻男子,我起先怀疑是刘微,后来又觉得没什么可能。”
赵珩疑惑道:“为何?”
“刘微在府中不受待见,处处谨小慎微,故而养成一副软弱的脾性,他被梁氏与刘密欺辱便不必说了,可就连仆从怠慢于他,他也只敢忍气吞声,而那日在秋月楼的人,言谈举止与之出入甚大。”
“六哥儿,我明白你的顾虑,”赵珩敛眉凝神,认真思索片刻,道:“所以我打算趁着这次,把肃国公的兵权卸掉。”
赵洵亦仔细忖度一番,方才开口:“也好,如今西羌的心思放在笼络唃厮啰那里,不会对我们轻易出兵,如此来看,朝中内奸近些时日也不会轻举妄动,拿刘密一命换刘圭的兵权,不算是赔本买卖。”
先帝曾下令严禁所有官吏嫖妓,是以台谏官员知晓有官吏赴妓乐,便抓住机会狠狠劾奏。
刘密这又是开妓馆又是略卖良籍女子为娼妓的,甚至还协助官吏狎妓,正好被诸多官吏所不齿,而且有高襄和程伯敦这两个铁面判官在,刘密就算不死,也会被流放至偏远之地。
赵珩面带闷色,忧心忡忡道:“西羌急于笼络唃厮啰,又与京中内奸互通信息,便说明他们如今已有攻讨之意,我们也当抓紧时日试探唃厮啰的态度,以备不测。”
“大哥放心,昨日我已经飞鸽传书给老师,待他收到信,便会有所安排,”赵洵抬眸看向他,道:“先前老师同我提过西北边情有异,想来他是早有预料。”
“你我自是不如文公深谋远虑,只是镇戎军中亦有奸细,”说到此处,赵珩叹了口气,“文公如今在那边的处境,应当比京中还要复杂。”
赵洵心中时时挂念着自己的老师,不过为了能让大哥安心,他便舒缓神色,轻微扬起唇角,宽慰道:“大哥莫不是忘了,前些时日岑琦已经写了一份名单,我将那份名单誊抄下来,随着书信一同寄出,一来提醒老师多留意那些人,二来则是派人暗中调查,逐一排除。”
赵珩听完这话,顿觉轻松不少。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不过归还西北武将调兵之权一事还需往后推推,”忽而,赵洵目光变得深邃,“他们陷害岑琦,想来就是冲着兵权而来。”
起初他以为幕后之人陷害岑琦是为阻扰北伐,可是后来,他觉得对方必定另有企图。
一旦西北武将同时握有统兵权与调兵权,边军调动将不再受中央牵制,这便会埋下地方割据的隐患,如果对方恰好又与敌国相勾结,无异于是自开国门,再联系秋月楼出现西羌细作一事,那便更能说得通了。
只是真正的奸细,到底是刘圭?还是旁人再度陷害?
还有秋月楼中与西羌细作接头的年轻人,又会是谁?
“往后推推是稳妥些,刚好我也能消停一阵子,这些时日御史台、谏院以及省部的官吏频繁上疏,劝谏我不可给武将放权,以免地方再生动乱,尤其是御史台的那几位,三天两头集体请殿入对。”
赵珩以手扶额,不停按压着额间,倏而抬头又问:“六哥儿,我记得你心仪的小娘子正是徐御史家的,你们现在……进展如何了?”
这个问题问得他猝不及防,赵洵尴尬一笑,摸了摸鼻子,试图搪塞过去,“大哥,你这话头转得如此快,我都不知该如何接了。”
赵珩压住上扬的唇角,忍着笑揶揄道:“我现在一见到徐御史,就会想到你,便不好再敷衍应对,更不好狠下脸色斥责于他,免得让他以为你又在我面前说了什么。”
赵洵偏过头,“大哥不必这般,台官的职责便是如此,我行事乖张,之前又骂了他,他瞧着我定是不顺心的。”
赵珩凑过来再次追问:“今日你一直有意避着徐御史,可是又发生了什么?”
一想到昨晚冲动之下的所做所为,赵洵就后悔不已,他的耳根已经微微发热,眼神也开始闪躲,“没……没什么。”
他这般表现,倒是让赵珩更加好奇,因为今日早朝时,赵洵几乎全程心不在焉,有人借奏请阴阳怪气他,他也不反驳,而且徐琢还有意往他那边看了一眼。
虽然就一眼,但是那眼神,简直能把人直接给片成片,他不得不怀疑自己弟弟究竟又做了啥,惹得徐御史如此另眼相看。
“当真?”
赵洵铁了心打死不说,“大哥,我是那种携私报复之人吗?我保证,我真没做什么。”
“我当然知你不会携私报复,只是徐御史也并非心胸狭隘之人,否则爹爹走之前也不会向我提起他。”
赵珩又轻咳一声,“我也是关心关心你,毕竟你年已弱冠,是时候成家了。”
赵洵回道:“那大哥应当也知道,我在主和一派眼中,就像个不听规训的异类,他们自是不愿将女儿嫁于我,就连涯深,因为帮我一同推行新政,也被郑尚书退了亲。”
赵珩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此前他与赵洵有强推新政的念头,被陆敬慎和高襄等人察觉后,他们便搬出祖宗之法和先帝议和,后面又向娘娘连名上书,请娘娘来给自己施压。
虽然徐琢曾经是主战派,可多年过去,他也变得想保持现在民生安稳的局面,与自己和赵洵的想法刚好截然相反,所以徐琢断然不会轻易接受赵洵娶自己的女儿,这些台官脾气又倔又硬,根本不怕触怒天颜。
而且感情讲求双方情意,若是强行赐婚,那徐家小娘子万一不喜欢赵洵,恐怕又是一桩孽缘。
他又问道:“可你与那徐家的小娘子不过几面之缘,你就非她不可了?”
赵洵点头。
“是,我就是非她不可。”
“或许你只是因为儿时的遗憾而感到意难平,并不是喜欢。”
赵珩隐约猜到当年在大相国寺发生了什么,只是小娃娃哪里懂得什么情爱,他不忍看着自己弟弟如此这般,也不想因此耽误徐家的小娘子,“六哥儿,我希望你能认清你心底的这份情感。”
赵洵抬起头,一字一句道:“不是意难平,也不是喜欢,而是爱慕,我分得清自己的心。”
看着他认真的模样,赵珩也愣了片刻,不由感叹孩子真是开窍了。
“以前是念念不忘,可是当你朝思暮想多年的人突然出现,大哥难道就不想抓住吗?”
她的眼睛,她的笑容,她的话,在他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他觉得她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明亮美好,驱散了笼在他内心深处的阴霾。
不知不觉间,得以窥见亮光的蓬草已然落地,伴着思念生根,发芽,最后长成一片葱郁绿海。
赵洵垂下眼帘,耸拉着脑袋,闷闷道:“算了,大哥与嫂嫂少年相识,不曾分离,哪里体会过我这种感觉,尤其是对方身边还有个青梅竹马的状元郎。”
赵珩突然嗅到一丝酸酸的气息,他面上不显,心里却直呼精彩,“你是说陆监丞?”
赵洵轻轻嗯了一声。
“看来我赌赢了。”
“?”
第035章 策马游(五)
“什么赌?”
赵洵半眯着眼睛, 揪起赵珩的衣襟,“不说我就告诉娘娘,大哥在宫里做赌局。”
“之前琼林宴上你不是总看着陆监丞吗?还不太高兴的样子, ”赵珩拍掉他的爪子, 整理着泛皱的衣袍。
赵洵忽生疑窦:“和他有什么关系?”
“召徐御史回京前, 文枢密对我提过陆宰相与徐御史之间的关系,是以我能猜到一些,然后我就和你嫂嫂打赌,说你是吃陆监丞的醋才会如此,她还不信。”
赵洵偏过头,闭上眼小声嘟囔:“看来还是折子不够多, 居然有功夫关注这些犄角旮旯的事儿。”
赵珩佯装失落,叹了口气,道:“什么叫还不够多?什么叫犄角旮旯的事儿?难怪不总往宫里跑了,原来是嫌我这个兄长烦了。”
赵洵睁开眼皮子瞧了他一眼, “自从那什么以后, 你天天打听我消息,倒不如像娘娘那样催我。”
“我这是关心你, 爹爹走时把你托付给我, 我当然要照护好你,自然……”赵珩顿住, 笑着打趣:“也包括你的终身大事。”
从小到大,赵珩都是个很稳重的兄长,不过有时候他也很喜欢逗自己玩,于是赵洵也咦了一声, 故意道:“家国未定,我有何颜面安家?”
“别用这个理由敷衍我, 我是想让你清楚你内心的想法,”赵珩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若你不是喜欢,亦或是对方于你无意,便不要再强求,否则只会自添烦扰。”
赵洵隐隐有些不服气,“大哥,你可盼我点好吧。”
赵珩清了清嗓子,稍微凑过去一点,“我听杜浔说了,那日你在街上跟陆监丞争簪花的事,要我说,陆监丞近水楼台先得月,你挤不进去便不要去挤了。”
赵洵睁大眼睛看过去,自己身边居然没一个嘴严实的,“大哥怎么还帮着外人说话?你如何知道她会一直对我无意?我还觉得她对陆监丞才是无意呢。”
听着他如此说,赵珩也觉得不无道理,便笑了笑,“那你可要加把劲儿,你吃了我的喜酒,我也等着吃你的喜酒呢。”
赵洵把胳膊放到矮案上,指尖不停敲着案面,“方才明里暗里劝我不要纠缠人家,现下又要吃我的喜酒,我若是现在放手了,你哪里有喜酒吃?”
“是是是,我等着,礼金我也早就备好了。”
嘀嗒嘀嗒。
起初只有寥寥数声,不过片刻,雨脚趋急,与叩桌之声相应相合。
这是今春的第一场雨。
赵洵侧过身子倚在车壁上,抬臂挑开竹制帘幕,外面如断珠坠地,青灰的地砖上出现一个又一个小圆点,沾了水的草叶翠色欲滴,空气中渐渐弥漫着尘土的气息。
阵风吹过,酥雨拂面,他觉得脸上凉凉的,润润的,“这雨下得倒真是是时候。”
赵珩眉梢浮上喜色,掀开马车另一侧的帘幕,将手伸到外头接了几滴雨水,语调竟也越发激动,“自从二月那场大雪,许多州县直至现在都滴雨未下,原本我还发愁今春的收成,没曾想这雨便来了。”
赵洵笑道:“千盼万盼,终于盼来了这场及时雨,也算是为附近的农户解了燃眉之急。”
“但愿今年能够风调雨顺,”赵珩叹了口气,又道:“算算日子,再有几日便是百五节(1),我已经着人去备了祭品。”
赵洵愣了愣,“多谢大哥,每年都替我提前准备。”
“那也是我的叔父叔母,准备这些理所应当。”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官吏们听着直心焦,官家催得紧,他们又一心渴盼着休沐,就把能处理的案子都赶在节前办完,省得到时候出了啥幺蛾子还得被抓回来上值,经过刑部与审刑院复核,最终刘密被流放袁州,赵珩顺带暂卸刘圭统领定边军的职权。
之后连着下了三天雨,天一放晴,也到了百五节。
先帝对赵洵有养育之恩,故而他祭拜完父母,又随太后、皇后和赵珩等人去了皇陵祭拜先帝,太后自先帝崩逝后,一直郁郁寡欢,今日到先帝陵前,更是悲不自胜,几人说了好些话,才将太后哄出了一丝笑。
第二日,宫中内侍前来通传晚间太后将置办家宴,想和赵洵赵珩兄弟几个聚在一块说说话,赵洵便打算提前进宫向赵珩说明近几日秋月楼的情况,结果才出府门遇到了杜浔遣来的人。
那人躬身施礼,取出一封信呈到赵洵面前,“杜承旨命我将这封信交予王爷。”
赵洵心里犯奇怪,接过信问道:“他不是陪郑小娘子踏青看景了吗?怎么还有功夫送信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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