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6章 寒风摧(六)
那名仆从将孟香雪带到一辆马车旁, 车帘从里面掀开,垂落半截鸦青色衣袖,看着应当是男子的衣衫, 里面的人似乎向孟香雪问了些什么, 她低着头张了张嘴, 之后就进了马车。
仆从站在马车旁打量四周,约莫是在望风。
徐予和怕他们发现自己,从榆树后闪入旁边的小巷子,趴在墙上悄悄露出一只眼睛继续偷看,心里还在琢磨着难道车上那人是孟香雪的情郎?
范义神不知鬼不觉到她旁边,也探出头看着马车那儿, “他们鬼鬼祟祟的,徐小娘子,可否需要我派个兄弟去帮你听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徐予和此时正看得全神贯注,完全没注意到周围的情况, 猛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险些惊喊出声,亏得她反应快抬手捂住胸口。
转身瞧清是范义, 她的神色顿时又恢复如常, 不过对于听人墙角这种事,她并没什么兴趣, 便道:“不必了,我与那位孟娘子相熟,她不会有问题的,我只是看她跟往日相比有些不对, 怕出什么事才跟过来看看,现下看来是我多想了。”
范义看着拉车的马匹, 摸着下巴道:“徐小娘子还是多留个心眼好些,那辆马车的马都快比得上军马了,咱们朝廷如今正缺战马,这马车的主人定然非富即贵,可孟娘子平白无故怎么会跟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关于战马的价格,徐予和曾经跟着父亲了解过一些,一匹普通战马少则要数十贯钱,好一点的就要以白银黄金来论价了,譬如赵洵的那匹乌夜啼,是从西州回鹘买来的良种马,品相极佳,没有百两黄金根本拿不下来,而那辆马车的马,身高四尺多 ,品相和耐力虽然比不上乌夜啼,但价格至少也应当要三十多贯钱,普通人实在难以负担,也难怪范义会有此疑虑。
她思索片刻,道:“或许是孟娘子以前的旧相识,孟娘子温柔贤淑,待人真诚,被牙人拐骗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娘子,有男子追求她再正常不过了,而且她已经恢复了良籍,即便里头那位郎君是官身,那也是挑不出错的,咱们若是贸然去探听,难免有些冒昧。”
范义点了点头,只是仍未放松警惕。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孟香雪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范义道:“徐小娘子,那位孟娘子出来了。”
徐予和闻言,再度探出头去看,只见孟香雪眉心紧锁,仿佛压着重重心事。
范义问道:“孟娘子这真是去见情郎了?”
他总觉得马车里的人不简单,如果真如徐予和所说,那位孟娘子是与情郎相会,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见,何必像现在这样在小巷子的马车里私会,脸上还瞧不出一点喜色。
“不知道,刚刚我也是瞎猜的,我只知道里面的人是个男子,”徐予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也有些拿不准了,顿了顿,又道:“但我相信孟娘子,她心地纯良,不会做什么的。”
范义没有答话,继续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孟香雪低头盯着地面,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步伐沉重,浑浑噩噩地往回走着。
见那马车越走越远,徐予和便走出去唤了她几声。
可能是隔得有些远,孟香雪没有听到这边的声音,所以并未作出任何回应,可她没走出几步,却又忽然回身,朝着马车追去。
范义道:“孟娘子看着不是很好,徐小娘子,咱们还追吗?”
徐予和也隐约觉得不对,“追。”
于是她便和范义跟在孟香雪身后追着,不过马车未走出多远便停了下来,孟香雪也重新登上马车。
今日假扮席帽精之人在闹市中被当众斩首,汴京城的百姓无不松了口气,都趁着这个好日子出门庆贺玩乐,街道上的人也比往常多了许多,所以马车在拐出这条小巷后,速度不增反减,也让徐予和他们不至于跟丢。
马车最后在外城西南角一处僻静的宅子前停下,他们没有走正门,待守门的仆从打开门后,整辆马车直接进了宅子里。
徐予和想再往前,范义伸手拦住她,“徐小娘子,不能再往前了,守在门口的那两人不是寻常仆从,他们腰后都藏着刀,便说明此地非普通民宅,必有多人把守,若是贸然行动,惊动了里面的人,恐怕难以脱身。”
徐予和心中突如其来的不安,“可我不能把孟娘子一个人丢在里面。”
范义脸上笑意褪去,面色越发严峻,只见他以手捂嘴,学着布谷鸟啼鸣两声,五六个人影登时从旁边的墙上跃下。
徐予和算是第一次清楚地看到这些御龙卫从何处冒出来,不过她只认识其中两人,一个是严勉,一个是耿厉。
耿厉眼睛一弯,拱手对着徐予和笑道:“徐小娘子。”
徐予和亦以笑相对。
耿厉脸上猛地一红,又看向范义,笑着问道:“指挥使让我们出来可是有何吩咐?”
范义瞪他一眼,抓着他的肩膀把人拎到身旁,背过身小声道:“我说你小子,那可是咱们的未来王妃,你对着咱们的未来王妃脸红个什么?”
耿厉表示很无辜,自己的个头看着与大家没什么区别,其实今年才十五六岁,还是个少年人,“指挥使,你就别笑话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是面皮薄,还没小娘子对我笑过呢。”
“行,这还好咱们王爷在西北,要是给他瞧见了,你小子就等着卷铺盖扫厕室吧,”末了,范义给他一拳,又大声道:“耿厉,你与严勉将徐小娘子原路送回。”
耿厉登时收起笑,抱拳应道:“是,属下领命。”
范义又将目光落在耿厉身后的高个子身上,“岳缜,你随我一同去里面探探情况,其他人在这里接应我们。”
岳缜跟众人再道:“属下领命。”
徐予和也意识到里面的人大有来路,否则范义不会一下子让这么多御龙卫主动在自己面前现身,毕竟上次有这么多御龙卫还是他们合谋捉拿席帽精的时候,而且这是她的私事,孟香雪与自己相熟,与范义他们却毫不相关,他们是天子近卫,被赵洵派来保护自己已经不合礼制了,她自然不能再让他们平白冒险。
“范指挥使,若是里面情况棘手,请先保重你和其他卫士的安全,至于孟娘子,我会再想办法的,”她叉手施礼,对着在场众人郑重道,虽然父亲来京中不久,但是陆伯父为相多年,人脉又光,定会想到门道的。
范义笑道:“徐小娘子放心,我们心中有数,”说着,他看向严耿二人,“耿厉,严勉,你们二人快带着徐小娘子回去。”
耿厉抱拳称是,凑到徐予和身边道:“徐小娘子放心吧,我们指挥使也厉害着呢,殿前诸班直中几乎没人能打得过他。”
殿前诸班直中是没人能打得过范义,可那晚假扮席帽精的人却能打得过,徐予和凝神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多虑了,就算方才马车里的人来头再大,也大不过官家,而且孟香雪又不会跟假扮席帽精的人有所关联,所以她刚刚的想法实在多余。
想到这里,她也不再迟疑,转过身跟着严耿二人往回走。
来时不觉得巷子有多深,这会儿几人走了好半晌,前面依然望不到头,他们抬头看向院墙另一侧,依稀能窥见里面的重重楼阁和山景园林。
耿厉边走边道:“也不知这处宅子是谁家的私产,修得这般大。”
严勉正要接话,却听到里面隐约传出女子的哀求声。
“请让我再见一眼郎君,我有话要对他说。”
这是孟香雪的声音。
徐予和蓦地抬起眼皮,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严勉与耿厉也肃正神色,屏息凝神跟着她一同听墙内的动静。
接着,响起一道男人的声音:“郎君交待你办的事,你可想清楚了?”
“我……”犹豫片刻,孟香雪急声道:“我想清楚了,我要亲自对郎君说。”
男人哼道:“这还差不多,我们郎君让你替他做事是看得起你。”
听着他们的谈话,徐予和皱起双眉,什么郎君,什么替他做事,她从没听孟香雪提过这些。
严勉用手指戳了戳耿厉,“要不咱们趴墙头看看里面怎么个情况?”
耿厉瞪着他,“咱俩趴墙头了,那徐小娘子呢?”
严勉道:“那你去,我在下面守着。”
徐予和停下脚步,指着棵歪脖子槐树示意他们过去看看,“这棵槐树后有条小巷,里面有道门,来时我只顾着盯马车,没注意到这里。”
严勉道:“还真是,而且也没有人把门。”
他抬手把耿厉从墙头上招呼下来,三人一合计,决定进去看看。
耿厉抱着树干,轻手轻脚爬到上面查看宅子里面的情况,少倾,他回过头朝严勉竖起两根手指头。
严勉点了点头,足尖借力,跃上墙头伺机而动。
耿厉则顺着伸入院内的槐树枝干跳进花丛里,借着竹子的遮蔽,他又迅速起身躲在山石后。
草木窸窣的声响引起了守门人的注意,其中一个仆从走了过来伸着脖子在花丛前徘徊。
耿厉见状,顺手摘下挂在袖子上的槐刺朝那名仆从的面门掷去,就在仆从倒地的前一刻,他又闪身过去拧断他的脖子,接着把人拖进草窝里藏好。
另一名仆从见同伴许久未回,便也去花丛那里查看,严勉悄无声息潜到他身后,将刀子从后背刺入他的心脏。
解决了把门的两名仆从,耿厉打开门闩,对着站在歪脖子槐树下等待二人消息的徐予和挥了挥手。
徐予和进到宅子里,着实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惊,墙边青竹翠柏,蓊郁葱茏,间有奇峰异石点缀,往里望去,环廊曲折,甍拱橡楹皆以金箔饰之,华彩照目,再一细看,斗拱和廊柱上还用朱漆金粉绘着龙凤,怕是连官家来了都要叹一句奢靡至极。
严勉嘶了一声,“耿厉,难不成这是官家修的宫苑?”
耿厉也愣在原地,“这里像宫苑不假,可你几时见过咱们的官家这般奢侈?”
徐予和着实没想到汴京城里居然还有这样一处堪比皇宫的地方,以金箔装饰檐椽砖瓦尚能解释,只要钱够多就成,可那用朱漆金粉绘出的龙凤,却让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宅邸主人的狼子野心,“或许这里是有人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特意修建的。”
耿厉登时如临大敌,他忽然想明白了今日为何范义会让他们出现,还让他们送徐小娘子回去,或许范义在这一路早就发现了宅邸里的猫腻。
凉风穿过树梢,带来一阵寒意,他吞了吞口水,“那我们现在出去还来得及吗?”
徐予和看了看周围,面露难色,“只要二位还记得回去的路,我觉得我们来得及。”
严耿二人环视四周,茫然之色逐渐跃于脸上,他们此时置身园景之中,四下皆有石板铺就的小径。
严勉惊道:“我哩个娘嘞,咱们这是走到哪儿了?咋哪儿哪儿都是路?”
“我记得咱们刚刚是从这条路上过来的,”耿厉指着一条曲径小道说着,刚迈出一步,他又指着另一条相差无几的小路说道:“哎,不对,好像是那条。”
徐予和道:“罢了,先试试吧。”
几人顺着石板小径一直走,最后也不知走到了何处,前面赫然出现一队巡视的守卫,耿厉反应迅速,拉着两人藏进墙根枝繁叶茂的夹竹桃丛中。
“咱们送出去几个替死鬼,他们都信以为真了,官家下令将那几人斩首示众,恐怕他们现在都还高兴着,如此一来,咱们藏在兴永观里的火药和兵甲便安全了。”
徐予和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确定自己没听错,刚刚那人说的正是火药和兵甲。
严勉和耿厉二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皆瞠目结舌,怔怔地听着白墙另一侧的交谈声。
“你以为陆敬慎真是那么好糊弄的?”此人哼笑一声,“温拾那个没用的东西暂且不提,陆霄是没审问出来什么,不代表他没有起疑,他之所以向官家提出结案,多半是陆敬慎的授意,官家如今正在为席帽精的流言头疼着,突然跳出来几个招邪引祟的邪魔歪道,而且又是从西羌潜入京城的,他们当然会抓住机会好好利用。”
果然,那几人就是他们故意推出去混淆视听的。
徐予和虽然早有怀疑,可听到他们亲口说出,还是不受控制地怔愣一瞬。
“父亲当真好谋略。”
“兴永观那里情况如何?还有人在那里盯梢吗?”
“还在,孩儿去了几次,骁骑军一直在附近。”
“哼,这个陆霄跟他爹一样,还真是难缠。”
“父亲放心,孩儿会继续盯着,一寻到机会,便将火药和兵甲运出。”
“不急,我早有准备,这批火药运不出来便运不出来罢,就算他们进去再搜一遍,也找不到任何东西,就这几日了,只要那边传来消息,我们的人就能行动了,我们又不是没有兵,单说这京中,侍卫马军司中有好几位军候都是我昔日的部将,到时候我们与西羌里应外合,还怕他们不成?”
徐予和瞬间头皮发麻,他们所说的里应外合,多半就是西羌起兵攻打西北诸路,戍边的军队中有他们的人,只要这些人暗中做些手脚,无异于直接向西羌打开国门,而他们则在京中联合禁军发动叛乱,届时西北与京师都将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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