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这黄毛丫头,倒是个伶牙俐齿的,”有个尖脸地痞瞧她说得头头是道,啐了一口,拎着拳头走上前,“但你敢跟我们国公府作对,爷爷我等下就将你卖了,看你还敢不敢说出这些话。”
“真是好没道理,何时国公府的人就能随意殴打百姓、发卖人口了?”张氏按住她的肩膀,沉声道:“若是让御史台或是谏院的人知道了今日之事,只怕不将诸位背后依仗之人查个清楚,势必不会罢休。”
尖脸地痞嗤笑一声,挺着胸脯道:“御史台和谏院的各位相公哪有闲心管这市井上的事儿,我劝你们娘俩别自找麻烦。”
她看不惯那地痞的嚣张模样,回头拿过母亲手里的牙牌举在手里,“御史台怎么不知道?等会儿就有御史台的人把你们抓起来问罪。”
“一个小小御史,能拿我们国公爷怎么样?”那尖嘴地痞仍是不知悔改,“连官家见了我们国公爷,那也是要礼敬三分的。”
是时,有位身穿赭色襴袍的青年男子走到人群之中,笑着问道:“我竟不知哪位国公有如此大的脸面,连官家也要礼敬三分。”
那尖脸地痞脸带不屑,单手叉腰道:“你们又是何人?我们国公爷的名号岂是你能随意打听的?”
又有一位稍微年长些穿着蓝黑襴袍的人站了出来,她认得这个人,这个人是当时御史台的台纲之长,御史中丞高襄,他板着脸,厉声喝道:“把这几人给我带回台狱,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不将我御史台放在眼里?”
几个地痞这才知道自己惹了事,夹着尾巴跪地求饶。
高襄不为所动,直接走到她和母亲跟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方才还威严摄人的面孔上突然露出满脸和蔼的笑,“不愧是怀瑾的女儿,小小年纪,这气势竟不输台中新来的几个台官。”
复又叹了一声,带着几分遗憾的意味:“若是个儿郎就好了,我当你的老师,到时候你进御史台,继承我和你爹爹的衣钵。”
“协之,你这话说得可就不中听了,我倒觉得她是个女娃也没差在何处,即便她是儿郎,也不一定非要当谏臣,”那位身穿赭色襴袍的男子单手背后,走到高襄身旁笑道:“我看你啊,就是没当成怀瑾的老师,所以心里一直惦记着,看见个好苗子就想着赶紧收到门下。”
高襄也笑道:“我存的这点心思,全瞒不过你。”
她当时不知那位赭色襴袍的伯伯是谁,只跟着母亲向高襄还有那位伯伯问了声好,就转头拉着冯养娘去照看那位卖花灯的娘子和孱弱少年了,她把自己的荷包递给冯养娘,让她带着那位娘子和少年去药铺诊病。
现在细细想来,能让高襄如此客气的人,多半就是先帝了,而那个孱弱少年和卖花灯的娘子,显而易见,就是幼时的刘微和他的生母,国公府的侧妻沦落到在街上贩卖花灯,却被府里的人追着刁难,可见他们在府里的日子足够艰难。
到这里也不难猜出,刘微为何一直表现得懦弱无能,以及他杀害刘密和梁氏的原因,就像他说肃国公苦心谋划多年夺权篡位,他自己亦是如此,隐忍数年,不敢展露自己,待到时机成熟,就向昔日压迫他和母亲的人,施以百倍千倍的报复。
难怪他先前会对自己说出那句话,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哪怕是屈辱的活着,因为他就是这么熬过来的。
可这并不是他乱杀女使的理由,更不能洗刷他勾结西羌,意图谋反的罪名。
徐予和在心里默叹一声,握住茵褥下的匕首,“我记得你娘,她是个很好的人,帮我挑了手上的竹刺,做的花灯也很好看。”
刘微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我以为你不会记得。”
“这些我都记得,只是当时你们没说是哪个府上的,我让我娘的女使送你们去了一趟药铺就再也没见过你们了,”徐予和慢慢将匕首抽到茵褥外面背在身后,又尽量跟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不知令堂后来如何了?她的病可曾治好?”
刘微眸中微光闪动,只是那抹光亮又渐渐消失,他低下头,双目失神地盯着地面,也不知想起了些什么。
徐予和举起手中刃,看着瘫靠在榻沿上的刘微,一道白光划过,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把匕首刺进他的心脏。
第082章 摧心折(二)
然而这只是她的想象。
银电霍闪, 光迸四海,震雷怒发,门窗齐震。
刘微被骤然而起的惊雷震得回过神, 他从地上站起, 褪去面上颓色, 抬起眼帘看着徐予和。
所幸匕首掩在衣袖下,这才没让刘微看出端倪,徐予和握着刀柄的手渗出些许黏腻,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刘微往窗前踱了几步,听着外面的嘈嘈雨声道:“本来就快见好了,只是被梁氏指派出去为难我娘的人被御史台拿去问罪, 纵使高中丞执法再严明中正,可这后宅之事,本就难以厘清,因为没有闹出人命, 又有人为梁氏说情。”
“不过高中丞还是因着我娘伤重的缘故, 判了梁氏十杖,那几名仆从倒是被发配流放到边远之地, 梁氏的父兄和刘圭也被停了一年的俸禄,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阴冷渗人,“她因此怀恨在心, 在我娘的汤药里动了手脚,救命的良药也变成了催命的毒药。”
所以后来,他也用同样的手段,将梁氏视若珍宝的草包儿子虐杀致死, 梁氏也受他设计得了疯症,身体每况愈下, 今日被他用一副加了马钱子的汤药彻底送走。
“大郎君,主翁差人过来说,让你回府一趟,”有个守卫在门外如是说道。
刘微垂眸看着徐予和,正要再往前时,门外的守卫又催促道:“大郎君还是快些的好,看着府里像是有急事。”
他顿住脚步,目光停留在她的衣袖上,眸中神色意味不明。
徐予和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但凡他再往前一步,抓起她的手,那把匕首就遮掩不住了。
“知道了。”
刘微瞥向身后,又回眸看她一眼,略作迟疑,还是转身离去了。
外面风雨交加,大雨拍打着油纸伞,滴答乱响。
徐予和听不清刘微与守卫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雨打伞面的声音远去以后,她身子一软,坐在榻上,手中的匕首也应声掉落。
又过了半晌,那几名女使进来打算撤掉没用完的饭食,见她未动分毫,几人甚是为难。
她们低声商量片刻,有个女使便在屏风那侧怯声问道:“小娘子,你怎么又没一口没动?若是让郎君知晓了,我们又要挨罚了。”
透过窗棱缝隙,隐约能窥见灰暗的天色,徐予和靠在床栏上望着窗,重重心事积在心头,压得她眉间拧出几道山峦,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逃出去,哪里会有心思吃喝。
“小娘子出来吃点吧,”方才问话的女使梗着嗓子,带着哭腔哀求道:“郎君走时交待了话,若是让他发现小娘子今日没用饭,我们几个就会跟灵犀姐姐一样。”
徐予和瞳色微动,她看着屏风那侧不停抹泪的身影,心下触动,那些女使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叹了口气,低头将匕首重新压在床榻里侧的茵褥下面。
刘微本就谨慎,又有功夫在身,要想刺伤他,可谓是难上加难,今日他虽然失态,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时机,可外面有守卫看守,就算真的将他刺伤,自己还是不能从这里顺利逃脱,所以出去一事仍需再仔细谋划一番才更为稳妥。
而且她还要想办法抓紧时间把刘圭联合外敌谋反的消息传出去,这个时候更应该保全自己,能屈能伸也未尝不可,权当提前消耗他们的粮草。
“求求小娘子了,多少吃一些吧,”另一名女使哭着道:“哪怕小娘子只吃一口,我们也能保全性命了。”
徐予和看着茵褥凸起了一部分,心里不放心,又将被衾铺在上面,才走了出去。
几个女使看她终于从里头出来,皆松了口气,纷纷抹去眼泪站直了身子。
徐予和没有多言,站到桌案前端起一碗冷掉的梅花汤饼。
最开始问她的那名女使伸手作出阻拦之势,“小娘子,这些饭食都冷了,我们拿下去再热一热。”
“不必麻烦,我凑合着吃就好,”言罢,徐予和舀着梅花面皮吃了一口,她满腹心事,这一餐吃得没甚么滋味,几口下肚,她就再也吃不下去旁的了,便让女使们将东西撤下去。
因着将才灵犀的事,女使们只顾着埋头做事,动作也变得利索许多,不多时就将桌面收拾干净。
门锁落下,室内又归于平静。
徐予和静下心神,思索着逃出去的办法,外面的雨下个没完没了,直至天黑也未能停下,时不时扰乱着她的心绪。
灯烛燃尽,窗外亮起一抹鱼肚白。
她在榻上干坐了一夜,也没能想出个门道,只靠她自己,想从这里出去实在是太难太难了,除非刘微肯带她出去,或是有人协助。
前者肯定行不通,刘微对她百般防范,从门外的锁和窗子外钉的木板就能看出来;后者看着比前者好办,可是那些守卫从不理会自己,昨日自己向女使灵犀提了一句外面,刘微直接将其杀掉,剩下的几个女使都亲眼目睹,必然不会再向她多说一句。
想到这些,徐予和闭上眼睛,一股绝望涌上心头,她被困在这里,接触到的人除了刘微,就是这些守卫和女使,又能从哪里寻来帮手?
她越想越难过,眼角滑出一滴泪珠,在脸颊上滚了几遭,最后落在唇角。
咸湿蔓延进齿缝,徐予和攥着被衾,她觉得自己没用极了,知道这一切却又无计可施,等到西羌攻进来,爹爹他们在河州孤立无援,生死难料,可是京城内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刘圭养兵作乱,城内必会被兵乱殃及,母亲一个人在家中又该如何应付?
当她被女使叫醒时,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下了,竹枕上洇湿一片,她抬手摸了摸,脸上也是湿的,凝神望着那串轻晃的珠帘愣神,脑中不自觉续上了睡前的思虑,使得她再度垂下眼眸。
女使道:“小娘子,该起来用朝食了。”
徐予和点了点头,宛若一具行尸走肉从床榻上坐起。
那名女使看出她心里难过,想安慰几句,但又不敢多嘴,只帮着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衫,又帮她简单梳洗一番。
坐到桌案前,徐予和只拣了一碗七宝五味粥慢慢喝着。
她用饭的时候,刘微又来了,看到她肯主动进食,还有些诧异,将唇角一勾,“徐小娘子前日不是还说不吃我这乱臣贼子之食吗?”
徐予和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她还在想该说些什么才能不将气势输给他。
她眸色依旧冷淡,像这两日的秋雨,泛着潇潇寒气,可看着她红肿的双眸,刘微身体突然一颤,竟是落荒而逃了出去。
彼时,刘微心底冒出一股无法言喻的感觉,但他不敢细想,迈着疾步回到马车上,吩咐仆从动作快点离开。
与他料想得不差,徐予和不会不顾那些女使的死活,只要以她们的性命为要挟,她就会乖乖顺从,他来这里就是看她有没有进食,既然她肯吃饭,他也没有多留的必要了。
而徐予和心中也生出诸多疑问,刘微究竟遇到了何事才会那样着急?难道他们……
已经动手了吗?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她越发担忧起外边的局势,可越是如此,她越是要振作起来,吃饱了才有力气思考,所以朝食就多用了一些。
大雨又下了个把时辰才逐渐见停,快至晌午时,庭中飞来几只喜鹊,在檐下叽喳吵嚷。
听着喜鹊喳喳的叫声,徐予和瞬间想到了赵洵给她这支御龙卫的接头暗语,刘微不可能把范义统领的御龙卫全都杀掉,一定还有其他人活着,或许他们也在寻找自己。
垂下的眉头登时舒展开来,她心中也生起了一丝希望。
自那日以后,一连七八日,刘微都没再过来,也给了徐予和更多的机会,她无事就在鸟儿啼鸣时模仿一两声布谷鸟叫。
终于在第九日,她得到了一声布谷鸟叫的回应。
那声布谷鸟叫徐予和记得再清楚不过,是范义!他果然还没有死!
徐予和大喜过望,为了让范义知道自己的确切位置,她故意拍打门框,对着门外的守卫问道:“敢问几位军士,如今外面的情况是个什么样?可有打起来?”
守卫当然不会回应她,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因为她就是要吸引守卫的注意,免得范义被他们发现。
可就在她拍门时,房顶上传来踩动瓦片的细微声响。
“什么人?”
“屋顶有人,快追!”
这些守卫比徐予和想象中的更为机敏,周围稍微有些动静,他们就能立刻发现,她不知道范义为何要主动暴露踪迹,这里有守卫又有女使,多半是刘微的私宅,守卫自然只会多,不会少。
“可真不吉利,原来是只鸟飞到上头了,你大惊小怪什么?”有个守卫发了句牢骚,又慢慢站到门外,“吓我一跳。”
另一人小声回他:“谁知道是只鸟,郎君说了看好这小娘子,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你我可吃不了兜着走,看看昨日灵犀什么下场,咱们谨慎些总没错。”
“也是,不过最近两日确实乱的很,城内死了好些人,连鸮都飞出来报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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