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马车,范铨匀出一匹军马给徐予和,乔焕有伤,所以与宋元直同乘一骑。
情况紧急,几人不敢耽搁,一路快马疾驰,终于在天微微亮时,抵达了封丘地界。
驿站外的兵士见了宋元直,反身回到院内大喊:“范夫人,蔺将军,宋判官回来了,宋判官回来了!”
还在榻上的章氏猛然惊醒,草草披上衣衫便冲出屋门,逮着那小兵问道:“人在何处?”
小兵道:“就在驿站外,不过宋判官还带了一位小娘子和小官人回来。”
章氏还奇怪这小娘子和小官人是何人,结果一抬眼就瞧见了在驿站门口下马的徐予和几人,她疾步跑了过去,“好孩子,你……你这是遭了什么罪?”
章氏是长辈,徐予和弯身行了一礼,看向身后的乔焕,“范伯母放心,我没什么大碍,倒是这位乔卫士,送我出城时伤得不轻,还请范伯母差人请个郎中给他好好医治。”
章氏眉目温和,“好好好,你莫急,这里有医官。”
蔺宣见此情景,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来:“你快去请医官,你们将人扶到房里。”
闻言,一名小兵架着乔焕的胳膊将他背到身后,另一名小兵则拿过乔焕手里的双剑跟在后面小心扶着。
看着他们的模样,章氏心里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燕燕,你跟我说,京里是不是真的出事了?”
徐予和点头:“肃国公勾结西羌,逼宫谋反。”
章氏瞧着徐予和,稳住胸腔中的气息,“刘圭谋反,定边军与德顺军必然反水,可见宁王与你爹爹没了音讯不是偶然。”
徐予和掌心冒汗,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我爹爹也没了音讯?”
章氏扶住她的腰身,安抚道:“你也别太担心了,只是驿站的信传不过去,信鸽往返也要一段时间,你爹爹没有同宁王一道,他在河州。”
可是就算有人杀掉送信的驿卒兵士,也不可能这么久都没有一点消息,徐予和低下头,脑海中突然回荡起刘微说过的话。
没有粮草,没有援兵,徐中丞与赵洵又该如何支撑?
第088章 摧心折(八)
“河州在黄河以南, 中间又隔着邈川城与青唐城,西羌没那么容易攻过去,”蔺宣忽而眉头皱起, 将话锋一转:“反倒是宁王, 他在青唐城少不了与西羌正面交锋。”
忽而秋风卷地, 山林树斜,连廊两侧的帘幕被风荡起,拍打着飘落的残叶。
肃杀之声萦绕在徐予和耳边,她心底倏地一慌,竟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先前赵洵攻下唃厮啰都城, 官家令他在青唐城设立陇右都护府,可此时的青唐城,她只能想到四个字……
燕巢幕上。
“如今刘圭起兵谋反,刻意切断汴京与其他州府的联系, 宁王那边亦是如此, 可见刘圭虽然已经不在定边军中,但他的旧部都还记着他, 更不必说他夫人的兄长梁行矩。”
话到此处, 蔺宣一顿,冷笑道:“恐怕就连当初岑将军被人诬陷通敌, 也和他们脱不开干系。”
徐予和道:“蔺将军推断得不错,岑将军之事确实和他们脱不开关系,我和宁王曾亲眼撞到过刘微与西羌的人接头,他们给刘微的信函, 上面都有西羌皇帝的私印。”
蔺宣气愤填膺,咳嗽几声, 握起拳头猛地捶在身旁的树干上,一瞬间,青黄的叶片簌簌落下,他双目圆睁,“我就说岑将军这样的人物,绝不可能通敌叛国,刘圭这个阴险小人,净会背地里使阴招。”
章氏虽然心里着急,但面上没显露太多情绪,转而问宋元直:“宋判官,衡之既然让你回来,必然已经想好了对策。”
宋元直点了点头,“范经抚的确已有安排,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徐小娘子与方才那位乔卫士,他们二人历经艰险才将密诏送出,官家封范经抚为河东兵马大元帅,命他全权调兵平叛,方制使已经命人去往卫州借兵解京中之困,所以范经抚令我回来撰写调兵文书,与蔺将军带兵支援宁王。”
蔺宣急道:“这个时候往卫州借兵如何能来得及?”
章氏道:“来不及又能怎么办?宁王那边同样耽搁不得。”
“范夫人,这几日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与范经抚为何途中遇袭?京中为何不燃烽示警?”蔺宣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忍着痛吸了一口气,道:“还不是因为这京畿路中有人和刘圭狼狈为奸,方制使带的那点人马,如何能与他们抗衡?我这便带兵去往汴京,与范经抚一同应战。”
宋远直道:“蔺将军不可,范经抚这样安排,自是经过深思熟虑,若你去了汴京,便是违背军令,”他又回头看向张氏,“夫人,范经抚临走前还让我捎了句话回来,他让夫人切勿担忧,他自会平安归来。”
章氏也暗自发愁,这叫她如何不担心?她思虑一番,又道:“蔺将军莫要着急,元直所言不无道理,你背上有伤,不宜作战,所以衡之才令你西行借兵。”
蔺宣道:“不过是中了几支流矢,不痒不痛的,不影响我杀敌。”
“就按衡之说的办,”蔺宣张口欲驳,章氏加重语调,直截了当道:“蔺将军,你带一半人马与元直前去借兵,剩下的的人,由三郎带去汴京,三郎虽然没有真正入过行伍,可他得你们悉心教导,耳濡目染之下,于带兵打仗方面也颇有所悟,我看他这几日在营中也适应了不少。”
蔺宣抬起手臂,“长庚年岁尚轻,在营中替我监督兵士们日常操练是没什么问题,可夫人岂能让他去冒险?”
“这一次他本就是要去汴京参加秋闱,只是碰巧撞到贼人谋反,才耽搁在此,”章氏目色不变,“国家危难之际,他理当挺身而出,若他不去,才是不配为范家儿郎,更不配考取这功名!”
范家教子甚严,范铨三个儿子都能文能武,大郎二郎兄弟两人皆中进士,在地方为官,三郎范长庚与徐予和同岁,所以今岁才参加科考。
蔺宣没有办法,只能照办。
徐予和道:“蔺将军不必自责,借兵也并非易事,不止京畿路,京西北路中亦有刘圭的同党。”
且不说借兵,若想尽快赶到青唐城,便不能绕开京西北路,所以蔺宣他们这一路也危机重重。
“这些不是问题,我与元直能应对,”蔺宣哈哈一笑,走到宋元直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元直,你快去写文书,我这就去营中让兄弟们收拾行装,咱们即刻出发。”
宋元直颔首:“好。”
听得此言,章氏笑了笑,“燕燕,我这一着急,竟将你给忘了,你这一路肯定累坏了,我这就带你去梳洗歇息。”
徐予和摇头,“我不累,范伯母,我想和你们一起面对。”
章氏抬手揉掉徐予和脸上干涸的泥巴,“你一个小娘子能做些什么?你放心,汴京不会有事,你娘肯定会平平安安的,你爹也吉人自有天相,你就听伯母的,到房里好好歇一歇。”
徐予和攥紧衣服夹层里的绣囊,“宁王的私印在我这里,待会儿宋判官写文书,少不了要盖印。”
章氏听得此言,挽住她的胳膊往楼上走,“宋判官写文书也是要时间的,虽然这里没有外人,但谁家小娘子愿意一直这样蓬头垢面的。”
徐予和愣了愣,只能跟上章氏的脚步。
“其实我来汴京,不单单是因为三郎参加秋闱,也是想来京中看看你和你娘。”
章氏顿了顿,继续笑着说:“不过也是凑巧,马车到了封丘这里,我听到山中有练兵之声,在山里练兵也不奇怪,可当时才过子时,封丘内没有禁军驻扎,我觉得奇怪,三郎也觉得奇怪,我便让三郎去山里看看情况,没想到里面真有兵士,三郎说他们的甲胄看着很像禁军,我就给你伯父和京中分别传了信,若是再迟几日,只怕这天下就要大乱了。”
待到二楼,屋外仍有兵士把守,徐予和环视四周,疑惑道:“怎么驿站内不见驿卒,全是军中兵士?”
章氏打开房门,带着她走了进去,“这里的驿卒亦是叛党,我与三郎路过此处时天色已晚,便打算留宿一晚,不曾想驿卒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以后很是慌张,我留了个心眼,让他们把饭食端到房中,拿银簪一试,果然发黑,或许他们截下了那封信,所以想将我们灭口,好在走之前多带了几名兵士,这才有惊无险。”
说话间,女使取来几件干净的衣衫送了过来。
徐予和拿出衣衫里的绣囊,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
章氏瞥了一眼绣囊,笑吟吟道:“宁王知你我两家交好,所以在信中让我到了京中多去看看你,他能将私印交给你,便说明你在他心中的份量……”
徐予和没想过章氏会提起赵洵,拿着木梳的手一顿,“章伯母,我爹爹已经为我定了亲。”
章氏瞬间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但她是个爽快人,有什么话都当面直说了,“我如何不知道你定了亲?只是你与陆相公家的郎君何时能够成亲?你已然及笄,到了适婚之龄,可你爹爹如今担着御史中丞一职,陆相公又是宰相,先帝不允官家无故罢相,若是你与陆家郎君前几年成婚,那倒也没什么事了,只是现在,如何能行?”
徐予和道:“我爹爹被贬,只有陆伯父不停上书陈情,他与陆伯母更是待我如亲女,伯母定然也知道,这么多年,陆伯父一直关照着我们。”
“这是两码事,宰相与御史台官员不能结为姻亲是定制,总不能让你一个小娘子干耗着不是?”章氏帮着女使给浴盆添了一多半的温水,又道:“我看这宁王也像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听到这里,徐予和算是听明白了,赵难怪赵洵让范伯母到京后多来府上看看自己,原来是让人当说客来了,不过现在这个时候,自己也没心思去想儿女情长之事,便低下声音,将话头不着痕迹地挑了过去:“我知道范伯母是为我着想,可是婚姻大事,自古皆由父母作主,眼下我爹爹音讯全无,我娘在京中生死未卜,我……我实在没有心思去想这些。”
说到最后,徐予和心中越发怅然,眼眶也逐渐变红,她是真的害怕父亲母亲出什么差池。
章氏发觉那方情况不对,疾步来到徐予和身旁,心疼道:“是伯母失言了,我见你一直愁眉不展,便想着说些旁的缓和你的情绪,没曾想反倒弄巧成拙,伯母有错。”
彼时,门外有兵士喊道:“夫人,宋判官已将文书拟好,只是怕有疏漏,所以派我请夫人前去过目。”
章氏道:“好,我马上就去。”
徐予和将绣囊交到章氏手中,“伯母,这是宁王的印。”
章氏笑道:“宁王的私印怎么能交到我们手上?”
徐予和仰起头,“调兵文书盖上印信才更为可信,宋判官与蔺将军借兵也更为顺利。”
章氏道:“你也是个聪明孩子,他肯将私印送给你,你还不明白吗?”
第089章 摧心折(九)
外面又有兵士来报:“夫人, 三郎君从营中回来了。”
徐予和沉默片刻,起身道:“这些话我都记在心里了,只是眼下还有更为紧要的事, 伯母不必为此费神了。”
“其他的我也不好再多言, 我去看看三郎, 你就在这里好好沐浴梳洗,再歇上一歇,”章氏道:“封丘不安稳,看乔卫士的样子伤得也不轻,晚些时辰我让人先送你们去隆德府。”
一夜奔逃,徐予和早已疲累不堪, 便点了点头。
章氏交待完,转身踏出屋门,她才迈过门槛,就瞧见了满头大汗的范长庚, “你怎么从营里回来了?”
范长庚回来前正在跟兵士练枪, 身上的布衫被汉侵湿大半,尤其是脖颈处, 灰蓝色的布料深一块浅一块, 他看到屋门一开,便跑上前道:“娘, 听说燕燕姐来了?”
章氏微微点头。
范长庚咧着嘴笑得更欢,对着屋内喊道:“燕燕姐,我的文章陆停云看了没?他都说了些什么?有没有说我能考中啊?”
章氏蹙起眉毛,抬起胳膊拦下范长庚, “你喊什么?你燕燕姐才在里面歇下。”
范长庚慌忙捂住嘴,扭头看向地面。
“看了, 他说以你之才,必然高中,”
徐予和推开屋门,对着低头的少年笑道。
范长庚听得此言,低下的头瞬间抬起,他挺直腰杆,将眉头一扬:“连中三元的人都这么说,那我就有把握了,等我中了进士,你们就不用天天逼着我读书了,”他又叹了口气,“燕燕姐,你是不知道,就因为我不是进士,我在这个家里过得有多难。”
章氏敲了下他的脑袋,“你还难上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些,肃国公谋反,恩科考试能否如期举办还未可知,你连会试都没参加过,倒在此骄傲自满上了,我问你,营中都可安排好了?”
范长庚哈哈一笑,“有蔺将军在,哪里用得着我指手画脚,所以我才能这个时候回来收拾衣物。”
“那你还不快去?”章氏摇了摇头,散去脸上的笑容,“军情紧急,万不可误了时辰。”
范长庚也收起嘻嘻哈哈的模样,低头揖道:“去去去,这就去,儿子谨遵母亲号令。”
远去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章氏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伫立许久,她作了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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