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神话幻灭,终究人无完人,贪生怕死其实是人之常情。
“死得体面是贵族的尊严,”屋大维说,“但我从不认为努力活下去是错。走到绝途则另当别论,但只要尚有一丝改变的可能,也需要活下去才能将那丝可能捉住。我不后悔让公主活下去。”
“我觉得是死了的好,”中年的将领走过来,插言道,“但她活着对我们有用。”他将军务文件递上。
米西纳斯顺手接过,笑着说:“鲁弗斯,你是我罗马的勇士,当然不能跟个女人比。”
待到军务讨论完毕,火堆边只剩下屋大维和阿格里帕时,阿格里帕才给出他的答案。
“我不知道。”阿格里帕低下了头,“屋大维,我不知道。我只是很为公主殿下感到难过,她并没有做错甚麽。我们一路走来,小亚细亚省都在赞颂着公主殿下的贤明,仅仅三年,她的品德和智慧已是这片土地稳定和平的重要因素。她没有错。”
沽名钓誉,但公主救下过的生命也是实打实的。
“不,她有错。”屋大维说,“埃及内战中,会被背叛有她自己的错。但是她已经赎罪了。当然,包括她自己在内,仍会责难她向罗马归降,但閒话听听就可以,不必上心。没道理为閒话放弃优秀的人才。”
“但、但她归降了。这……”
“整个地中海,有谁不向罗马低头。”屋大维轻声啧笑,“埃及女王做得,各地的诸侯王做得,天下所有人都可以低头,到了她身上却变成弥天大错。他们自己做不到反抗罗马,却将根本没人做到的愿望,龌龊地强加到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身上。”
众叛亲离、赤/身游街,换个人准能疯。
半晌,阿格里帕苦笑,“我也是个将公主殿下神化的笨蛋。”
骁勇善战、清正贤明,连惟一的缺点都是太过聪慧,世上哪有这样的人?不过是无知者的臆想。
屋大维微微一笑,“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对她有期许,只因为你是少数可以意识到她的才华并愿意给予尊重的人。”
说罢,屋大维转过头,望向关得紧紧的神庙。也许,阿格里帕的期许也可以是对的,他想。公主阿尔背弃埃及——一听只觉荒天下之大谬。
他忽然笑了起来。就那双会喷火似的眼睛,想装流放的活死人?方才公主瞪他的时候,那叫一个凶狠,屋大维都几乎以为自己要被一刀砍掉脑袋了呢。
“阿格里帕。”
“啊?”
“等天一亮,你再教教我箭术。”
“……啊!我、我想起来了,还有些事情要做……咳!”阿格里帕头也不回,狼狈又疯狂地逃离现场。
屋大维面无表情地独留原地。
啪!
他一脚将地上的泥泼进火堆。半晌,屋大维低下头,沉默地瞪住自己秀气地弱鸡的双手。
正要上前报告的米西纳斯,见状,贵公子果断地掉头。报告甚麽的随便见鬼去吧!他自问小心肝可惊不起一天两顿的吓。
毕竟,公主阿尔居然叛国,所有人都需要时间消化。
第7章 穷小子
月亮女神庙裡,此刻也并不平静。
握着短刀的阿尔,立在大殿中央,望着身周跪了一地的祭司和僕从。她能看得出来,部分人不屑向她这样的叛国者跪下,只是随大流罢了;但她同样能看出来,有那麽的一部分人,是真心跪请她归降新凯撒,将命继续留下。
“殿下,”神庙的大祭司泪流满面,趴伏在阿尔的脚边,“请你看看我们吧!我们并没有背叛过你,你仍然拥有着追随者,小亚细亚省都是你忠实的人民,你怎能就这样离去!”
阿尔无声地叹一口气。总是这样,连她自己都厌了。要活就好好活,总是被迫着催着地活,算个甚麽事?
只有一点大祭司没说错,她确实不能就这样抛下追随者一死了之。
她叛国的事被揭發以前,她随凯撒死了也无妨,没人会在意一个失败者;但事情败露后,整个地中海都会知道,女神庙乃至小亚细亚省中,有她的支持者和政治经营,她那位好王姐,乃至凯撒的政敌,都不会放过这些人的。为免遭到报復,得重新找一个保护者。
凯撒一死,罗马必然乱作一团,还有谁能提供她需要的保护?凯撒的敌对者不作多想,罗马的中立派亦兵力不足,而凯撒的部属中,没有阿尔看得上眼的。
她本身是败兵之将,如今更是连名声都烂了的叛国者,失去自立的可能性。她誓必要找一个靠山。
新凯撒。
阿尔垂下眼帘。
连听都没听说过的无名之辈,到底是要怎麽将她的追随者托付呢。
“殿下!”跪了一地的追随者哀求不断。
有为了她好的真心,也有为了命运未卜的恐惧。阿尔的姆指摩擦着刀柄。揭發她的叛变,将她逼到求死不得,必得从凯撒派的众领袖中重新找一个靠山,这新凯撒是无心之失,抑或是故意的?
阿尔的腕间还留着新凯撒留下的指印。她低头望着指印,想起了新凯撒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孔。
动粗将她逼上谈判桌,也是很不错的部署。新凯撒的追随者中有人才。
阿尔腕间灵巧地一转,无声地将短刀重新收进鞘中。在大祭司等人期待的目光中,阿尔伸手指向庙门。
打开门吧!
反正外面都是新凯撒的罗马兵,那年轻人其实并没有容许阿尔选择的馀地。要不去死,要不从了兵临城下的他,然而,他也迫到阿尔失去死的选项。
阿尔猛地转身,白裙裙摆飞扬间,抬脚一踹。呯!只一下,便将木椅踹到散了架。
――新凯撒,好得很!
暴怒的公主,一双黑眼睛恍若喷火。
“……”训练有素的祭司们像是甚麽都没看见,收拾残骸的默默地收拾去,准备开庙门摆谈判桌的,则是努力地去找张石桌子来。
准备妥当后,双方再次站到了庙门的两边。
大门慢慢从中打开,为首的埃及公主阿尔和凯撒的继承人屋大维,这一年同样十八岁的两人,相对而立,正式地对上了视线。在以弗所民众的目光下,年轻的罗马人走进了月亮女神的神庙,然后神庙的门又再一次关上。
仅带着心腹,屋大维和阿尔到了神庙后方的庭园中,在一方小小的石圆桌边上,隔桌而坐。
清晨的阳光划破了寒冷的雾气,古老的大树长出了嫰绿的枝叶,在风中轻曳,树影婆娑。公主阿尔依然是一身白色的麻质长裙,长长的黑色卷髮被束起在脑后,小麦色的肌肤在日照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她身上惟一的装饰品,是腰间一柄闪闪發亮的镶宝石短刀。美丽骁勇的公主,活像雅典娜女神的化身。
“哈嚏!”屋大维在三月的乍暖还寒裡打了个喷嚏。
“……”公主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微妙。
“三月十五日!那是个令地中海震惊的日子!”米西纳斯一把冲了出来,走到两人之间,身上的托加都急得稍稍滑落肩,“在会谈开始之先,请让我们为伟大的凯撒默哀吧!”
--这是绝对不能让公主的嫌弃在脸上具现化的意思。
阿尔一顿,总算闭上眼睛,为遇刺身亡的凯撒低头。
屋大维也合上眼帘,为领养他的舅公致哀。米西纳斯向后勾了勾手,阿格里帕便拿来一件毛毯,趁这个当口披到好友的身上。那甚麽,罗马青年的单衣在以弗所的清晨裡,也确是单薄了点。
默哀后,祭司也在公主的示意下为与会者送上热汤。
“……谢谢。”屋大维略带腼腆地笑笑。
公主只摇摇头示意无妨,转手向他递去了一个苹果--多吃点水果,健康。
屋大维:“……”
都安顿下来,便该是重头戏了。罗马的贵公子米西纳斯,将自己望天忍笑的脸转回来,搓搓手,率先引入话题。
“屋大维,即凯撒,希望公主發表一场公开讲话,”米西纳斯扬扬手,“对凯撒之死感到伤心、暗杀者是贱人……诸如此类的吧啦吧啦,以及,祝愿新凯撒可以度过难关,顺利继任。”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阿尔站了起来,拿过水壶放到石桌的中间,又拿起水果盘,于东边放了六枚石榴,再将一颗无花果弄破,放到东南边,剩馀的水果,被阿尔堆到了西边。小小的石桌顿时满满当当。
屋大维也站了起来,望着水果的摆位,蓝色的双眸快速地眨了眨。
围绕着地中海,东部有六个凯撒的直属军团,而西边的意大利,既有凯撒的旧部,又有反对派和中立派的人,局势溷杂,分不清谁还是不是谁的支持者。至于东南边的埃及,埃及女王因为凯撒的缘故而站定了凯撒派,却未必会支持屋大维。她可是生下了凯撒的亲子,自然恨透了因为罗马血统而继承一切的屋大维。
公主阿尔的公开支持,只会令埃及女王更反感屋大维。
阿尔是在问,屋大维现在有甚麽筹码、他对待局势的看法,以及要她一个流放者的支持作甚。
“我已经和东部的军团都取得了联络。事实上也是他们要求我来会见公主的。”屋大维拿起了两枚石榴,放到代表以弗所的位置,“有两个军团将我护送至此。”
这代表军团们向凯撒的继承人释出了善意,但也仅此而已,一定程度的护卫不等于愿意为屋大维出兵,东部军团仍然在观望后续的發展。
至于为什麽军团长们要屋大维先来找她,阿尔心知肚明,只怕连屋大维都没她清楚。但她没有回应屋大维想要她解释的意思,只伸手示意他继续说。
也知道没这麽轻易让公主表态,屋大维亦不纠结,续说了下去。
“罗马城裡仍有很多凯撒的支持者,有几个人不容忽视,但眼下最为人注目的,当数凯撒的副将安东尼。”他拿起意大利位置的一枚石榴,也弄烂,淡淡地说:“相信他对凯撒的遗产与我一样感兴趣。”
凯撒一死,他的支持者势必四分五裂,割据也未可知。
“而埃及女王与我的矛盾,是不可能改变的。”屋大维将烂了的无花果拨开,将它排除出地图之外。
阿尔双手交叠在身前,沉默--所以说,这个年轻的男孩根本就是一无所有吗!?
外有凯撒的敌人,内有凯撒遗产之争,他凭甚麽参与游戏了啊。
她有点头痛地揉了揉额角,不是很明白自己到底为什麽会让新凯撒进门。阿尔将屋大维手边的两枚石榴拿走,转手又将一颗苹果双手递给屋大维。
要不然,他放弃继承权算了?
阿尔自己尚且不论,放弃却是对屋大维最安全的做法。凯撒当初也应该不是让他现在就上位的,一切都未准备好,贸然继承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屋大维将苹果拿开,又将石榴拿了回来。
“我是舅公指定的‘凯撒’。”他望着阿尔的眼睛,说。
阿尔偏了偏头。是被凯撒的荣耀迷花了眼,捨不得放弃吗?
“我还有名字。”屋大维说,“我是‘凯撒’。你会见我也全因为我是‘凯撒’。同样地,各军团、各政治家,只因为我是‘凯撒’就不会亦不能将我拒于门外。凯撒并非无可责难,但有相当一部分的罗马公民至死都会是凯撒的支持者。”
罗马军神凯撒,是亮得照耀整个地中海的招牌。
但败家子先不说,连家当都被抢走了没得败,阿尔想问,他又凭甚麽去争回来?
“只要我能敲开门,就会有后续。”屋大维忽然笑了笑,年轻人的笑容在日照下明淨又富有朝气,“公主殿下不也已经是我的人了?”
闻言,阿尔嫌弃到立马撇嘴。
她有资源、有实力,却是个没国家、没家族的叛国者,偏偏就是差一面饰金的招牌,自立不了门户。
“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屋大维收起了笑容,诚恳地握过公主的手,“如若我此刻逃跑了,那舅公的一切都再也与我无关,我将一生都是个失败者。阿尔西诺伊公主,我需要你的帮助。”
“……”变卖家当让追随者逃亡去,她自己乖乖地等死,阿尔觉得或者可以一试。
“三年就够了?”屋大维忽然问,“没有埃及仅仅三年,你就够了?你难道不想踏出神庙的禁锢,去多看看这个世界?公主殿下,庭园艺术、不同种类的种植,还有各式各样的兵器,都是活着才能玩的游戏。”
是的,三年间,除了替凯撒办事,阿尔都是在玩。
玩所有她以往没时间玩、不适合玩的玩意。她甚至学懂了使用罗马的短刀,放弃了不便的埃及弯刀。
她贪生,怕死,并偷偷地怨恨着祖国。
阿尔的目光低了下来。
屋大维却收紧握着公主的手,“你知道你只能选择我,而我亦很高兴我是你惟一的选择。”
阿尔抬眼,看见屋大维那有点尴尬的笑容。
“我认同这不是最理想的开局,但我会努力让一切都变好。”他说,“我發誓,我会是你的保护人。”
第8章 公主的友谊
保护人?
阿尔并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屋大维。
她认为新凯撒的意愿是真的,但保护她和她的随从?这小子,真的可以做到吗?半晌,阿尔的手腕一翻,在屋大维的手心裡写下一个词。
“军费。”她写。
“嗯?”
不愿让任何人看见她写的字,阿尔将屋大维拉到一旁,两个人避在了树荫之下。她低头小心地在他的手掌写道:“布林迪西”、“凯撒”、“军费”以及“七百万”。
屋大维一顿,随即瞪大了眼睛,悄悄地倒吸一口凉气。
凯撒生前准备进军中东,他将备用的军费藏了起来。公主的意思是,收藏军费的地点是位于意大利南部的布林迪西,这笔钱,足有七百万的罗马币。绝对够屋大维起步用的了。
连军团长们都不知道的收藏地,惟有凯撒和阿尔知晓。
原来这就是东部军团要求屋大维来见阿尔的原因。
“多谢,”屋大维踏前一步,用力地拥抱公主,“多谢你!”他知道,他的开局总算是稳了。
东部军团没肯完全支持一个黄毛小子,却也向凯撒的继承人指去一条明路,让他找到公主。
公主阿尔:“……”不是很喜欢视线被挡的姿态。她强压着抽刀的冲动,伸出手,象徵式回抱,示意着双方的友好关係。
此时,谈判的真实结果只有屋大维和阿尔知道,但这个拥抱让他们的追随者知道,共识已然达成。神庙的人鬆一口气,虽免不了忧心,可终究是有了方向。屋大维的人马也鬆了绷紧的神经。护卫屋大维的军团只是暂借来的,又要赶回罗马城,他们没时间再拖。
凯撒身亡的消息,根本封锁不了多久。
边上的米西纳斯,拨了一下手上的宝石手链,勾起嘴角。在会谈顺畅后,米西纳斯早就适时退到边上,他满意地看着屋大维牵着公主往外走,向以弗所乃至小亚细亚省、凯撒的东部军团,昭示屋大维已获得了公主阿尔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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