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开朝, 官员贬黜升迁都进行了一轮变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为先帝所重用的骠骑将军回京, 又被重新重用了。
不仅划了西郊大营的统管权给他, 还封了将军府邸,赏了黄金白银, 一时间, 骠骑将军魏林的威名又重新于京城传颂。
魏林回来了。
但他的归来, 并不是皇帝心血来潮的加封, 而是他自己上京递上了一份投名状。
“姐姐, 打听到了。”
沈琴央赶紧将连翘迎回屋里, 魏林的复用太过突然, 京中的消息网竟没有一点察觉。加上魏林与贺成烨的关系, 沈琴央始终觉得这次官复原职与贺成烨有脱不开的关系。
“魏将军之所以回来能加封, 是因为他抓到了一个朝廷钦犯。”
一听朝廷钦犯,沈琴央心头一紧。
“是舒王, 对吗?”
连翘摇摇头, “不确定,如果真是舒王,贺成衍就不可能将他的身份透露出来。但想想近日朝廷大肆追捕的要犯,除了舒王也没有别人了。”
那就肯定是贺成烨没跑了,但魏林怎么会主动将舒王抓回来?还是为加官进爵将其献给了贺成衍。
沈琴央想到贺成烨信誓旦旦说魏林是自己幼时挚友的样子, 这蠢货,不会是被人卖了吧?
沈琴央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想了想, 又觉得不会。
如果贺成烨是被魏林背刺的,他就不会在前些日子夜里来昭晨宫找自己解释。
当时沈琴央以为他说的希望自己不要怪他, 是为着在浙北时不说缘由就与她分道扬镳的事,但现在看来,贺成烨那晚的道歉,很有可能是为了即将发生的事。
连翘见她忧心,上前扶着她道:“我就只问到这些,至于那名朝廷钦犯现下关押于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沈琴央道:“要抓舒王的就是皇帝自己,必然不会走大理寺受审,如果真是舒王的话,那就更不可能是大理寺了,贺成衍知道大理寺都是我的人。”
连翘道:“那就是在刑部大牢了。”
“不错,我得去亲眼看看。”
“不行!”连翘竟出言阻止了她,“刑部都是贺成衍的人,且防守严密的很,连送饭的进去都要查验身份。即便那里面关着的就是贺成烨又如何,与姐姐你又有什么相干?”
沈琴央有些烦躁,贺成衍知道她与舒王在浙北的事,却没有直接挑明,而是瞒着她暗中追捕贺成烨。她不是不清楚,这件事明摆着有鬼,但前些日子贺成衍说的话总令她心神不宁。
“你放心,刑部里有我的人,不会被发现的。”
连翘还想再说些什么,白芷却突然进来通报说,瑞王殿下来了。
“贺景廷?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连翘疑惑道。
沈琴央点点头,示意白芷带人进来。贺景廷今日穿了一件荼白色暗金绣线的衣服,衬得他温润不失贵气,进屋后先恭地行礼道:
“母后安好。”
他抬眼看了看一旁的连翘,“迎嫔娘娘在同母后叙话吗?是儿臣叨扰了。”
沈琴央现在没什么心思管贺景廷的事,简单地一点头道:“有什么事,说吧。”
贺景廷一愣,随即望向连翘,没想到沈琴央却说:“迎嫔不是外人,本宫能知道的她也能知道,你只说便罢。”
贺景廷虽有顾虑,但沈琴央既然如此相信迎嫔,他顿了顿开口道:
“母后可是要去看皇叔?儿臣可以帮母亲进入刑部大牢。”
连翘心中疑惑,沈琴央明明在刑部有人,为何贺景廷还要来多此一举?她看了看沈琴央的表情,发现她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尾,道:
“是吗?你能有什么法子?”
贺景廷拱手道:“儿臣与刑部侍郎上官大人有些交情,可以为母后略施易容之术进入。”
沈琴央故作惊讶道:“刑部侍郎上官晋?他不是你父皇的人吗?你是如何能与他攀上交情的?”
“谈不上攀交情,不过是偶然间结识,同上官大人聊得比较来罢了。”
聊得来,当然聊得来,毕竟让上官晋同他多聊聊的人就是沈琴央。本以为能通过上官晋摸清楚贺景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结果他竟自己进了昭晨宫主动找她摊了牌。
刑部,平日里若无事,刑部就是最没什么实质性作用的部门,然一但有自己的人被抓进去了,刑部的官员又立马成了重中之重。
她才不信贺景廷是真想交朋友了才去结识上官晋,贺成衍一动辄全国上下的衙门重金悬赏抓舒王,贺景廷就去结识刑部侍郎,怎么可能有如此巧合的事?
看来他是以为自己手里没有刑部的人,所以想提前挖一个刑部的人来。这样如果舒王真的被捕,沈琴央必然有所行动,到时候他贺景廷再一出面说自己认识刑部侍郎,卖她好大一个人情,他也自然就能换得他想要的东西了。
这小子,准备的倒是齐全,想得也够长远。
“说吧,你想要什么东西?”
贺景廷听沈琴央这么问自己,显得竟有些茫然,“母后说的是什么东西?”
他反应过来,不知为何显得有些不悦:“母后是觉得,儿臣是因为有求于您,才这么做的吗?”
“不是吗?”
看贺景廷的脸色的确不太好,沈琴央虽然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但还是顺着他说道:
“是母后误会你了,既然如此,多亏你了,去安排一下吧。”
贺景廷这才应声退了下去。
他走之后,连翘问道:“姐姐相信他?”
沈琴央眯了眯眼,“相信才怪。”
她就是信贺成烨,也不会信贺景廷。自己在浙北险些被贺景廷骗的团团转,他以浔江派二当家和潇山盟盟主的身份骗了多少人,恐怕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十句里十成十都是假的。
总之眼下他们还算是一条船上的,贺景廷就算要给她挖坑,也得想想会不会连累自己。
“不过,就先受了他这个人情吧。”
反正就算他不去找,自己也是要去找上官晋的。
*
刑部大牢,贺景廷带着一个穿着素朴妇人模样的女子走到门前。
“这是犯人段仁的家眷,我这里有上面批复的准许探监文书。”
贺景廷将事先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沉甸甸的银钱袋子落入今日当值的狱卒手里,将乔装打扮的沈琴央送了进去。
他与沈琴央并肩走在昏暗的牢狱之中,石板地湿哒哒的,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因此也格外清晰。
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两边牢房里关押的犯人蓬头垢面,听见人路过的声音,有的投来审视打量的眼神,有的发出些令人不适的呻吟声。
这些人经年累月地被关在这里不见天日,有许多已经神智失常了。
牢房的甬道不算宽敞,两个人并排走着,但中间还隔着一段距离。贺景廷注意到了,轻轻地扯了一下沈琴央,将她朝自己这一侧拉近了一些。
“离他们远点,脏。”
沈琴央倒是不在乎,反正隔着牢门,反倒觉得贺景廷有些小题大做。
刑部大牢内外分管,外层关押的都是贪腐受贿的小官,内层才是至关重要的重刑犯,贺景廷为沈琴央准备的这个身份就是一个犯事的五品官家眷,所以只能走到外层。
再往里走,就要拜托上官晋了。
贺景廷定住,垂眸道:“母后,儿臣只能送您到这了。”
沈琴央点点头,其实她也不用贺景廷送,刑部大t牢她以前来过,自认为比他是熟,但来之前他执意要送到内部监牢外,沈琴央也就没推脱。
“回去吧。”
贺景廷看着她的背影,因为易了容,她今日看上去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梳着圆圆的妇人髻,浑身上下的首饰不过耳畔的一点银丁香。
“母后。”
沈琴央回过头来,见他欲言又止,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贺景廷却没说什么。
“没什么,母后去看皇叔吧。”
穿过内部监牢厚重的铁门,上官晋就在门后等着她,一见到沈琴央,上官晋先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皇后娘娘。”
总算进到了内部大牢,沈琴央四处望了望,一进入这里便明显能感受到比外部监牢更为阴冷潮湿,血腥味也是更为浓重。
压抑得令人产生轻微的呕吐之感。
上官晋倒是对此地习惯,他引着沈琴央往最深处走,有些担忧道:“娘娘若是不适,可以先坐下喝点水缓缓,等适应了再往里走。”
“不妨事,”这点不适之感算不上什么要紧事。
“瑞王没察觉什么吧?”她边走边问道。
“没有,娘娘放心,下官十分谨慎,与他相交一直拿捏着距离。不过瑞王殿下倒当真是个妙人,下官已经许久没有同人聊得这么投机了。”
“哦?”
这倒是让沈琴央意外,还以为贺景廷说与上官晋相谈甚欢只是借口,没想到竟是真的。
这上官晋的的确确是个正经的官,为人忠直,没有什么歪心眼,有什么就说什么。但唯独一点毛病,十分骇人听闻,就是热衷于研究各类刑狱问询之法,尤其喜欢研究极刑。
这点爱好听上去变态,但放在刑部侍郎身上,便又觉得有些合理了。
“瑞王大人对凌迟,水刑,还有诸多刑罚都颇有见解。就比如这水牢,刑部的水牢都是将人直接泡在里面,用机关操控着浸没至头顶,这样时间久了虽然也磨人,但犯人到底还是能通过有规律的屏息来坚持,浪费的时间也就久了。
瑞王殿下提出,可以在水池之上加设水车,将犯人捆绑固定在上面,水车一但开始运转,犯人就会不停旋转着浸入水中。倒挂入水,水再倒灌入口鼻,即便是屏息也难免会呛入。加上天旋地转的眩晕,头部不断充血,一个时辰就顶水牢三天的效率啊!”
这瑞王说起自己这点兴趣爱好就没完没了,把人绑在水车上,没点歹毒心思真是想不出来。
这贺景廷当真是坏出花儿来了,难为他每天在人面前装得一副谦谦君子模样,想到这种人竟是小说男主,沈琴央不免心里一阵恶寒。
白切黑的男主也就在言情小说里看看热闹觉得带劲,现实里遇上这种人都是躲着走的。
“按照瑞王殿下的法子,下官现在已经开始准备水车了!有好几个之前呆在水牢里嘴硬的犯人一听要建水车,八字还没一撇呢就直接把消息全吐了,哈哈哈哈!看来还得再找瑞王殿下支两招,下官这个月的业绩也就有着落了。”
上官晋越说越激动,沈琴央可不想再听除了水车之外瑞王殿下别的损招,赶紧开口制止道:
“好了,本宫不是来听你说这个的,舒王到底被关在哪了?”
内部监牢回旋式下行,眼看着他们都要绕着弯走到底了,上官晋还在说个没完,闻言才反应过来皇后娘娘此行来的正事,抬手一指道:
“到了,娘娘您看,就在那儿。”
沈琴央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
最大的那间牢狱中,贺成烨白衣染血,披散着乌发苍白着一张脸,望着她有气无力地笑道:
“皇嫂,你来看我啦。”
第82章 弃子
“就不打扰娘娘与王爷说话了。”
上官晋十分知趣地退了下去, 内部大牢最深处的铁牢内空空荡荡就只关了贺成烨一人。
沈琴央刚要走向他,却在还距离铁牢十几步远的地方,被贺成烨喊住。
“别过来!”
这内部监牢是专门关押皇亲国戚和朝廷重臣的地方, 可现下就关了贺成烨一人, 这声呵斥在空中久久回荡,将他的失措暴露无遗。
沈琴央有些疑惑, “为什么?”
说着她便又抬腿走了两步路, 贺成烨显然有些慌乱, 哪怕铁牢内的空间不大, 他还是后撤到了深处。
黑暗的阴影投射在他脸上, 但沈琴央看的分明, 他无措的表情中带了难以言明的窘迫。
“监牢里...不干净, 我许久未能梳洗, 恐气味难闻, 皇嫂就不要靠近了。”
心间某处隐秘的位置被细微地牵动了一下,他向来是个极要好的人, 或偶然或有所准备, 无论什么情形下见到沈琴央,贺成烨永远都穿着洁净又俊逸的衣袍,带着清新又雅致的熏香,即便与她身陷囹圄,气势也不曾有半分的落魄。
“都什么时候了...”沈琴央叹道。
监牢暗处贺成烨失落道:
“嫂嫂, 就当是我求你。”
沈琴央定住身,语气里带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好,我不过去, 但你要告诉我为何会落到这番境地,你和魏林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牢房暗处投射的阴影将贺成烨的双眸完完全全遮盖住了, 他在犹豫要不要说,又怎么说,过了许久才开口道:
“落到这番境地,是我自甘堕落,与魏林并无关系。”
沈琴央心口泛起些怒意,从贺成烨见到那魏林开始,他便一直在无条件地包庇此人,哪怕这个前朝的骠骑将军可能早就没了当年的样子,一副市井泼皮的无赖模样,贺成烨还是将他视作故人。
如今他都因为魏林被祸害成阶下囚徒了,沈琴央问他缘由,得到的第一句话竟还是在为魏林开脱。
“我打听过了,骠骑将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最不屑于往来的,就是堆金积玉里的富贵闲人。你当时病得连院门都不怎么出,绝无可能与他成为故交。”
“还有,先帝暴毙宫中时,魏林即刻就被夺了兵权发派浙北,这个时候你还是躲在宗亲王府闭门不出,更无与他相交的机会。”
贺成烨默默地听着,不置可否。
“皇嫂何必为此事着急上火?朝廷多他一个骠骑将军,少我一个无用王爷,与皇嫂都没什么牵扯,也不会妨碍你儿子的路。”
沈琴央控制不住地上前一步:
“与我没什么牵扯?”
她愠怒着踹了那铁牢的牢门一脚,足有腕口粗的铁栏杆竟顿时发出铮鸣声来。
“贺成烨,先来招惹我的人是你,说不与我牵扯的人也是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全凭你来决定去还是留!”
贺成烨:“...”
沈琴央见他依旧无动于衷的样子,像是打算好了要烂在这监牢里,急道:
“贺成烨!你要是再不说话,我出去就让人杀了魏林!”
贺成烨这才抬了抬头,因为他清楚沈琴央能干得出来。
“皇嫂若还相信我的话,我可以说。”
他顿了顿,从前把话说得天花乱坠的人,此刻竟像在艰难地措辞:
“不是魏林害了我,是我害了他。他是个难得的将才,又是个极赤诚且忠勇的,不该落得在浙北领个闲职终日酗酒堕落的下场。比起我的身份,他对嫂嫂来说更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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