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一时哑然,她也许有难言之隐,但眼下话既已出口,断没有在主子面前隐瞒的余地了。她脸色稍差,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娘娘,奴婢不说,不是因为不敢说,而是说了也许也无人肯信。”
沈琴央看着她,“说。”
从来回话都从容不迫的连翘,现在声音竟有些颤抖,“奴婢自幼体质异于常人,时常可以梦通神鬼,看见一些已经发生过或还未发生之事。”
此话一出,竹苓默默投来一个怀疑的眼神,白芷有些想笑,只有沈琴央没什么意外之色。
“所以你是通过梦境得知玉贵妃心怀不轨?”
连翘并不觉得自己所说的有多荒谬,语气坚定道:“是。”
“你看到什么画面了?”
“奴婢看到...”连翘顿了顿,才继续道:“看到玉贵妃自己一个人在屋里自言自语,就像...就像在和一个不存在的人密谋着什么,奴婢听不清内容,但绝对于娘娘不利。”
白芷终于听不下去了,以她的性子能忍到现在不插嘴已经十分不易,“越说越离谱了...你莫不是拿我们娘娘当傻子骗呢,这种神神叨叨的说话也敢拿到主子面前来讲...”
在她看来,连翘先是出言不恭后又胡说八道,按照娘娘往日最厌恶下人信口雌黄的性格,早就该一句话赶出去了。结果沈琴央沉思片刻,只说了一句“下次再梦到就来同本宫讲。”
一脸见了鬼表情的白芷和神色忧虑的连翘退下去后,一向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的竹苓都有些疑惑了,“娘娘,相信?”
沈琴央笑笑没说话,起身将衣衫与发丝都整理妥帖,走向屋内那尊她自宗亲王府就一直拜的观音像前,跪了下来。
“竹苓,你相信鬼神之说吗?”
竹苓看着沈琴央跪于佛像前,微微垂眸双手合十,荼白的衣裙散开在蒲团之上,看上去虔诚又宁静。她摇摇头,笨拙地吐出两字,“不信。”
沈琴央道:“若我说,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神佛,但有一个比神更绝对的力量存在,你相信吗?”
竹苓想了想,“娘娘说的,相信。”
沈琴央忍俊不禁,“神明你都不信,就这么信我?”
竹苓一脸的理所当然,“娘娘,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
沈琴央将这个词反复在心中回味一番,是啊,她能走到今天,不就是因为这个词吗?
竹苓看似比其他人愚笨了些,实际上往往是看的最清的人,连沈琴央自己都忘了的道理,被这孩子用区区几个字就点醒了。
“那我们便再赌一次吧,赌这次我还能赢。”
...
而离开昭晨宫回到自己寝殿的玉贵妃,屏退了所有人自己关上了门,连她的贴身侍女彩屏都不能擅自进入。
她面色阴沉,与方才在昭晨宫时谈笑风生的样子判若两人。
天色已经不早了,瑶华宫内早该燃起烛火,玉贵妃却独自坐在黄昏日下背后的阴影中,一动不动。
可若仔细观察,便能看出玉贵妃那只搭在桌沿上的手,还是颤抖着的。
她在后怕。
事情真的完全按照自己规划的剧本发展下去,玉贵妃反而没有了志得意满的欣喜,心里满满当当被慌张的无措感填满,从昭晨宫走出来连脚步都是飘忽的。
如果这个世界就是一本书,那她的所作所为,不亚于将原作撕毁重写。
她理了理思绪,贺成衍就是原书男主,但在自己的杜撰下沈琴央这个女主转而以为他是反派,而错把真正的炮灰反派舒王贺成烨当作了男主。
这样一来,整个书的剧情走向就此改变。脱离了她所熟知的剧情,如同盲人摸索行路,玉贵妃顿时没有了安全感。
但箭在弦上,开弓已无回头之路。况且女主身居皇后位,在明面上与她相争自己怎么可能斗得过?
所幸现在女主已经完全在自己掌握之中了。
她突然朝着虚空的黑暗笑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词道:
“不是说她段位很高,难以对付吗?我看也不过如此,要不是有皇后身份和女主光环,根本就是个白痴。”
她顿了顿,像是听到了什t么笑话似的,冷笑道:“她根本不知道原剧情,现在把炮灰当要攻略的男主,就算有一天她真的起了疑心也不会想到,所有的剧本从根上就是错的。”
安静了许久,明明没有人同她讲话,玉贵妃突然自顾自怒了起来。
“你凭什么这么说?”
她手颤的愈发厉害,“我编排的剧本滴水不漏,松香山围猎就是绝佳的机会,只要她先我一步搭上舒王的线,后面就算任由他二人发展,都是死路一条!”
漫长的沉默,自始至终,屋里都只有玉贵妃一人在自言自语。
窗外黄昏的光芒已经彻底褪去,她嗓子干哑难耐,于是点燃了手边的烛火,想自己倒一杯水解渴,却在烛火亮起时扫到屋外的门框边上站着一道人影。
“谁在外面!”
她惊叫出声,一把拉开屋门,发现是自己宫里负责洒扫的一个小宫女,脸上亦是受到惊吓的表情。
好些日子里,玉贵妃都会把自己关在屋内,不令任何人进屋侍奉。虽然主子的事她们这种在院里干杂活的下人不配过问,但小宫女实在好奇。如今在听到屋内频频传出贵妃与人激烈争吵似的话语后,她终于忍不住偷偷凑上前来偷听。
没想到被倏然点燃的烛火暴露了身影。
她心里虽害怕的不行,但贵妃毕竟不是昭晨宫那位杀伐果断的皇后娘娘,向来对待下人和蔼可亲,赏罚分明,宫里下人们都愿意来瑶华宫当差。
“贵妃娘娘饶命!奴婢只是...只是听到娘娘的声音,以为屋里需要下人侍奉,才过来候着...”
刚入夜的晚风就已经寒气刺骨,玉贵妃一言不发站在原地,而小宫女颤颤巍巍跪趴在地上,目光看见了自己面前那双碧蓝色莲纹的绣花鞋。
小宫女等了很久,贵妃娘娘都没有说话,心里不禁后悔莫及。她活做得不错,再过些时日就可以不必做洒扫宫女了,结果竟在这种节骨眼上犯了如此荒唐大错。她心里想到最坏的结果,大概就是被赶出瑶华宫,去宫里的别处做最脏最累最下贱的活。
玉贵妃突然僵硬地蹲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她一开口,小宫女都吓了一跳,那声音又沉又哑,好像含了一口粗糙的沙砾般。夜色又这般昏沉,瑶华宫的院里一个下人也没有,小宫女心里害怕极了,但还是老实回答道:“奴婢叫...叫烟云。”
烟云不敢抬头,她不知道为何贵妃要蹲下来和自己平视着说话,更不知为何要问自己的名字,但一种冷涩的恐惧渐渐自背脊爬上了后颈。
下一秒,她被一双冰凉湿腻的手死死地攥住了脖子,那双手几乎一触碰到她就拼了全部力气,下了足够的决心要她去死,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烟云眼睛挣得大大的,玉贵妃苍白的面容近在咫尺,她脸上的神色明明同自己一样惊恐,却又闪烁着决绝的杀意。如此矛盾,手上的力气也没有半分犹豫。
“你的名字,我会记住的,哪怕你只是这书里的一个纸片人。”
不知过去了多久,玉贵妃浑浑噩噩地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了瑶华宫墙根下的一口深井旁。
她缩在袖中的手上尽是一道道骇然的红痕,但她浑不在意,只呆呆地望着井中飘浮鼓起的一块衣料。
然后又自言自语喃喃了起来。
反反复复说着同一句话:
“你说得对...他们都是书中的角色,是不存在的虚拟人物...他们是假的,我是真的...”
天终于完全黑透了。
第13章 春猎
玉贵妃预料的没错,没过几日,三月松香山春猎的日程就紧锣密鼓地敲定下来。
一如往年皇家前往松香山,春猎是其次,主要也是因为西北最庞大的一支游牧民族擎栾会前往松香山觐见。虽说擎栾一族多年来都与我朝交好,井水不犯河水,但到底是一支在行军打仗上有着天然优势的强悍民族,贺成衍这些年也一直花心思维系着与擎栾的关系。
整个宫里上下都忙了起来。
十五宫妃例行请安这一日,各嫔妃入席,东聊一句西聊一句,几个拉帮结派关系不好的难免又拌起嘴来。无非还是同样的事翻来覆去,沈琴央听得头疼,但懒得管,端茶饮了一口。
就听见一个最近颇为得宠的嫔妃夹枪带棒地阴阳起来另一个来,“陛下当真是体贴,念在姐姐身子常年不好,特意嘱咐了此次松香山春猎不用带姐姐去。不像妹妹我,陛下非要我跟着去那大西北吹风,妹妹可太羡慕姐姐啦!”
另一个气得咬牙切齿,还得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回嘴道:“陛下当然要带些任西北疾风也吹不动身子骨的,不然也不会疼惜咱们皇后娘娘金枝玉叶,令娘娘留在宫里好生修养。臣妾虽愚笨,但心甘情愿留在宫里侍奉娘娘,听闻娘娘炭烟中毒后就一直没调养好,臣妾当真是心焦如焚呢...”
她们二人一个为了打压对方把贺成衍搬出来,一个为了还击又把沈琴央端面上,本应是场酣畅淋漓的争风吃醋,可其中漏出陛下令皇后留守皇宫的消息可没人听说过,顿时众嫔妃鸦雀无声。
松香山春猎名义上是春猎,背后与擎栾族的建交才是重中之重。多年来沈琴央从来都是一同前往,因为擎栾族向来不服贺成衍这个皇帝,反而对皇后格外尊崇。
众妃皆知陛下与皇后不和已久,菊若一死更降至冰点,没想到在松香山擎栾族觐见这种大事上,贺成衍都开始明着打压沈琴央了。
大鬼打架小鬼遭殃,几个深宫里泡着的宫妃无不深谙这个道理,看着高座之上沈琴央眉尾一挑,便都十分知趣地把嘴闭了。
这事轮不到她们置喙。
其他宫妃不敢言语,玉贵妃现在却敢,尤其牵扯到松香山春猎,她闻言急道:
“荣嫔,你说什么?松香山春猎历来皇后娘娘都必然随行,陛下怎么可能不带皇后面见擎栾族王爷呢!?”
众妃见玉贵妃突然冒出来都有些意外,这事同她有什么关系?该着急也是沈琴央着急。
但荣嫔位份低她许多,不敢含糊其辞,皇后本人又端坐其上,她更是进退维谷,只得满头大汗地跪下来,回话道:“臣妾...臣妾也是前几日侍奉陛下时听闻的,陛下说...说皇后娘娘身子未愈,不必随行...面见擎栾族王爷由玉贵妃暂代即可...”
若玉贵妃的芯子没换,这对她来说当然是破天的富贵了,阖宫里能有几个妃子敢代替一国之后的位置?
但如今的玉贵妃根本需要这种只面上好看的殊荣,她撇下皇后自己去招摇撞骗有什么用!松香山春猎是她急于促成皇后与舒王通奸的剧本啊!
因为《偏执皇帝火葬场了》里,松香山春猎这一段就是舒王初次得见皇后,还看上了伴驾随行的玉贵妃,导致了后面一切滑铁卢的拐点。
玉贵妃内心崩溃道:原书里没说贺成衍压根不打算带沈琴央去啊!!剧情怎么又偏移了!
偏偏女主自己不着急,沈琴央耷拉着眼皮侧坐着,像只没睡醒的猫,“是吗?那倒是难为陛下体恤了。”
请安过后嫔妃们散去,玉贵妃自然不能就此离开,她赶紧拉着沈琴央商量,松香山春猎无论如何沈琴央必须得去,无论如何她都要促成!
沈琴央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迷茫道:
“可贺成衍是皇上,他说不让我去,我也没有办法呀。”
玉贵妃简直怒其不争,女主的原身明明是个运筹帷幄说一不二的大女主,怎么被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给穿了?她若是原作者绝对能被活活气死!
她压着不悦之色,勉强笑说道:“他也许真以为你身体还没好呢?既然没下明旨,这事儿就还有商量的余地。”
沈琴央道:“那好吧,今晚我就去求求他。”
“不行!”
一声落下玉贵妃自己都觉得有些反应过度,连忙找补道:“他不让你去肯定因为还在气头上,万一你现在凑上去贺成衍更生气了怎么办?”
她可不能在这时候令男女主见面,还是沈琴央主动委身去求。要知道,男主就是因为女主宁折不弯的性格才同沈琴央较着劲。两人大吵一架后,沈琴央若此时破天荒地服一次软,松香山倒是去的成了,男女主也得重修于好了!
“我替你去求,贺成衍既然说要我去替代你,我去求一定比旁人都管用。”
沈琴央点头一笑,“好。”
刚端着内廷司亲制冬裘进屋的连翘正好撞见急匆匆离开的玉贵妃。
“娘娘,若是不去松香山了,东西还要照常准备着吗?”嫔妃请安时连翘也在,旁敲侧击地问道。
沈琴央摸上那几件毛流舒顺油滑的披风,都是毛料极好的皮草,“备着吧,开了春西北还是极冷的,你们t也多带些冬袄去。”
“可陛下不是说不用咱们去吗?这种事,奴婢看玉贵妃未必吹吹枕边风就能如愿。”
连翘对同玉贵妃有关的事十分敏感,她这么急于促成这次松香山春猎,一定没憋什么好主意。但此行西北一来一去少说也要三个月,放任玉贵妃在皇帝身边,还不知道她能做出什么小动作来。若沈琴央去不了,玉贵妃也得放在眼皮底下。
沈琴央当然也清楚,“且看这位贵妃娘娘能有多大本事吧。”
连翘见她游刃有余地样子,小心翼翼道:“万一她没办到,或者陛下...”
沈琴央眼皮都没抬一下,“本宫若是想去,他们还能拦住吗?”
这话,丝毫没觉得把一言九鼎的皇帝也算进和玉贵妃并列的“他们”里有什么不妥。
次日,不出所料就从养居殿处传来玉贵妃深夜被赶回瑶华宫的消息,据说是说了不该说的,触怒了圣颜。沈琴央便知道她这趟劝谏,算是以失败告终了。
皇后现在就是贺成衍最不愿意被提及的逆鳞,松香山春猎贺成衍铁了心要同她对着干,证明自己哪怕身侧不站她这个皇后,也一样能对付擎栾族的王爷。玉贵妃还以为单纯是一句赌气的话,凑上前去干涉他的决定,更令他觉得君威被蔑视,只是将玉贵妃赶出养居殿已经算轻的了。
只是难为玉贵妃寝食难安,日日操心了,才来到昭晨宫请安时嘴上都长了个大泡。
沈琴央看着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笑着为她斟了杯茶,“坐下歇歇吧,这事急也没用。”
玉贵妃颜色讪讪坐下,她太着急了反倒显得急功近利,“不是我太着急,是你也太不着急了!松香山是你和舒王见面的大好机会,错过这次,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
沈琴央不动声色地饮下一口茶。
她明明早就在宫宴时见过舒王,后来更是在御花园与他为了争三只猫多说了好些话,玉贵妃不是声称自己对原书剧情了如指掌吗?
沈琴央推了推桌上摆着的果盘,上面堆了好些这个季节里十分难得的水果,“你尝尝,这是内廷司今天趁新鲜刚送来的葡萄,古代人能在大冬天里吃上葡萄可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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