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喝了女医熬的安胎药,阮如安正斜倚在窗边,仔细翻阅着女官呈上来的年终庆宴的一应收支、筹备状况。
“便说这一条,”阮如安抬起眼眸,神情严肃,“光是花灯就支了七百两,那花灯是金子做的不成?”
这账目是越看越离谱,不仅格外铺张浪费,还奢靡极了,阮如安眉头越皱越紧,“还有,不过是一场宴,这鳆鱼海蚶进那么多,足五百斤,是打量着人能把它当米吃么?”
“本宫原先定下的规案,你们照做都不会吗?”
先帝在位时,凤位空悬,宫墙内一应宫宴内务都是由阮如安这个太子妃代劳,像年宴这样的大场面,一应礼制规格都是早早定好的。
那女官面露难色,连声惶恐道:“回娘娘,是兴庆宫娘娘说,今岁乃是陛下登基元年,理应华贵些,方才衬得陛下龙威。”
闻言,阮如安冷冷将那账目扔在女官面前,她目光凌厉,“本宫倒不知,如今是程德妃做主了?”
“娘娘息怒,”女官连忙下跪,开口道:“臣绝无此意啊。”
这女官字字句句说着无意,跪下时却不见半分不安畏惧。
是了,如今在旁人眼里,她兴许只是个没有位高权重的母族、无脑痴情于皇帝的空壳皇后。
膝下有子如何,得皇帝宠爱又如何。
真情这种东西,是宫里头的人最摒弃最不屑的玩意儿,她们看惯了父子反目、帝王恩殒,便觉着世间一切都该如此薄情寡义。
可阮如安才不是什么优柔寡断任人欺辱的主儿,今日若不好好发落了这个女官,叫她回去作威作福,背地里不知道要怎么嚼舌根子,来日又有几人能真正信服于她。
何况这年宴不是什么小事,届时京中但凡与皇室沾亲带故的人家都会入宫参宴,若真如程德妃这番安排,流水般的开销,叫外人看在眼里,岂不都觉得皇帝是个糜费又胡乱挥霍的君主。
那又不知有多少别的心思应运而生。
“哦?”阮如安挑眉,侧目看向窗外,“你瞧,今日的雪下得可大?”
女官抬目望去,见得大雪纷飞,一片凄凉萧瑟之景,她不解答道:“回娘娘,外头白茫茫一片,自然下着大雪。”
阮如安冷笑一声,转身回眸,眼中寒意愈盛,“这雪花纯白,亦是至纯至性。你既一片赤忱,为主分忧,本宫便赐你白绫九尺罢。”
语罢,不待那女官回话,阮如安直接忽视了她一片惊恐,她兀自迈步越过被吓得瘫坐在地上的女官,抬目对着外头冷声道:“捂了她的嘴,拖出去。”
外头的宫人动作麻利的将人捆了出去,冬儿见状,上前来担忧道:“主子,如此大动干戈,若是闹到御前……”
主仆多年,冬儿在忧心什么,阮如安也能猜出个三四分。
“无妨,她不会咬着这一点不放。“
只要她一日没被废,便一日是中宫皇后,皇帝未曾剥夺她执掌后宫的权力,程德妃若真想要她这个位子,定然也会格外看重自己的名声,不至于闹的太狠。
譬如这次,都能往她的香炉里下药了,人家也没要了她一条命不是?
冬儿低声道:“主子,才刚太极殿传了话来,说是陛下要来用午膳。”
“按着原先他来时的菜品备下便是,”阮如安不在意的挥了挥手,忽而,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她顿住因着困乏而去往床榻的脚步,扭头来道:“罢了,叫小厨房备下做梅花糕的小料,我一会子来。”
原先在潜邸时,穆靖南便很喜欢阮如安做的这道点心。
也不知是否是作戏作久了的缘故,每过一阵子,阮如安都会亲自下厨做这一味糕点,一是为讨穆靖南欢心,二则是让他晓得她的情意。
冬儿闻言,她张了张嘴,但到底没说出什
么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的东西总要自己体悟才能看出其中门道的。
-
午时。
朱红色的漆木长案上,琳琅满目的菜肴错落有致地摆放着。
青花瓷盘盛装的菜肴,翡翠豆腐、百花酿鸡,色香味俱全,更有那用银丝细细包裹的珍珠丸子,晶莹剔透,惹人垂涎。
夫妻二人用膳时不喜多人侍奉,屋子里只留下冬儿为阮如安添菜。
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但穆靖南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总时不时瞧着阮如安,那目光如同秋水般深邃柔和,仿佛能够溺死人。
其实原先也不乏有这样的时候,这意味每每表露,便格外真挚炽热,回回与此对视,那里头无尽的柔情与宠溺都没办法叫阮如安直接忽视,反而心虚得很。
毕竟她所表现出来的“情深似海”都是为了诱敌深入的迷雾。
而显然,穆靖南大多时候都是以真情实意回馈的,纵然她再信手拈来,再驾轻就熟,心底那点残余的善念总也出来作祟,她大概还是做不了一个纯粹的恶人。
被这样一双含情的眼眸直勾勾盯着,阮如安急忙撇开视线。
她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捯饬了几番状态,抬手夹了块嫩红剔透的梅花糕放到穆靖南面前的白玉金云碟里,状似娇羞道:“阿南若再瞧着我,我可要似这梅花糕一般红透了。”
第8章 阮氏(上) “若要我离了陛下,我是活……
话音才落,一阵失重,身旁人竟忽的将她一把横抱在怀里。
冬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了下去,屋内只留下夫妻二人。穆靖南动情地注视着怀中人,他抬手轻抚妻子脸颊,又凑近了亲昵地吻着她的嘴角。
这青天白日,离得实在太近,即使是过去无数次交颈缠绵,阮如安也没学会如何压抑这因着靠近而猛烈跳动的胸膛,她一直将这归结于是太紧张的缘故。
毕竟同有情人谈起真情来,若不够“痴情”,可是极易露馅的。
做戏便要做全套,阮如安垂下螓首,双颊晕染着一抹娇艳的红霞。她轻咬朱唇,纤纤玉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微微颤抖。
她那如水的眸子低垂,长长的睫毛轻颤,似蝶翼般忽闪,掩住了眸中那一抹柔情。偶尔她抬起眼眸,匆匆一瞥穆靖南,便又羞怯地低下头去,连耳根也悄然染上一层嫣红。
这一番欲说还情的姿态,倒是勾得穆靖南心头痒痒的。他又凑过去在那糯软的唇瓣上亲了亲,低声笑道:“又是要做母亲的人了,怎的还如此不经逗?”
阮如安心头觉得无语,天可怜见,为了讨夫君喜爱,就算是那生了七八个娃娃的妇人,也要在自家夫君面前拿捏出一番羞涩娇容罢。
心头这样想,该装的还是要装。
她轻轻靠在穆靖南怀里,柔声羞道:“阿南这般取笑我,倒真是弄得我无地自容了。”
“好了。”穆靖南宠溺地勾了勾阮如安鼻尖,将人松开了些,“不逗你了,快些用膳罢,一会子冷了。”
坐在穆靖南腿上,身后是硬邦邦的胸膛,还没有房里的软榻舒服。不用对视,阮如安那通红的面色缓和不少,她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又被人搂住腰肢。
“乱动什么?”
听着穆靖南低沉了几分的声线,阮如安暗道不好。她不敢再胡乱动弹,细声细语提醒道:“阿南,我还有身孕呢……”
“想什么呢?”穆靖南将头埋在阮如安颈间,轻嗅着腊梅香气。他轻吻那如玉的耳廓,又腾出一只手夹起一块白花花的豆腐递到她嘴边,“张嘴,我喂你。”
阮如安:“……”
这才多久没见,穆靖南怎么腻歪成这样,虽说他这一番腻歪腻得她心头有数安定了不止一点,可这未免歪得太过了些,压根就没个正形了。
难道就因为她有了身孕?
也是,作为皇帝,穆靖南的子嗣的确是少了些。
原本她以为,穆靖南新纳妃嫔以后,这子嗣也会多起来,可没曾想这厮连后宫妃嫔的宫殿都懒得去。
故而她觉得,穆靖南应当是有洁癖之类的。
所以就只能逮着她一个人薅。
阮如安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又无奈地张开嘴,咬下半块嫩软的豆腐,细细咀嚼起来。
-
这一顿饭竟吃了快一个时辰。
饭后,穆靖南是要回太极殿批折子的,阮如安则是回了内室正要午憩。
谁知还没眯上半刻,她就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阮如安刚想起身,冬儿已推门而入,她面色急切,忧道:“主子,程德妃来了。”
午歇被打搅,阮如安本就不悦,又是不想见的人,她更是蹙着眉,“她来做什么?”
冬儿低声回道:“德妃娘娘说是有要事与您商议。”
阮如安轻叹口气,“更衣罢。”
-
正殿。
程德妃生得清丽婉约,丝毫瞧不出将门之女的英气。她礼数周全福身过后,浅浅笑道:“姐姐有了身孕,本是天大的喜事,妾本不该拿这些事来烦您,可实在于情不忍,也盼着姐姐知晓个真相。”
“哦?”闻言,阮如安自然是好整以暇。她挑眉道:“是什么事,竟能让妹妹忧心成这样。”
“妾不比娘娘,若妾的阿耶戴罪狱中,自然做不得娘娘这般豁然。”程德妃目光一闪,语气中带着一丝嘲弄。
阮如安面上不显,她攥了攥手心,复又松开,“本宫既为皇后,便应以夫为天,以家国为重。”
冠冕堂皇的大话谁不会说。阮如安顿了顿,她眸光泛着冷意,懒懒睨着程德妃,“本宫倒还羡慕妹妹,既不需担忧孩子们,亦不需操劳宫务,终日得闲呢。”
这是踩在了程德妃的痛处上,她面色先是凝了几分,复又笑道:“姐姐的气量,妾的确是望尘莫及。”
语罢,她从袖中掏出一枚绣有“阮”字的香囊,上头是松鹤延年的纹样。
“姐姐可识得这枚香囊?”程德妃捏着帕子,捂嘴笑了笑。她‘贴心’地将那香囊递了前去,好让阮如安看清楚些。
阮如安又岂会不识得这枚香囊,这是去岁父亲五十大寿时,她亲手绣制的寿礼。
但是阿耶素来看重此物,平日里生怕有一星半点的磨损,几乎是从不佩戴,大多都放在书房的檀木盒里。
阮府如今想来已人去楼空,外头的守兵未必会将这差事放在心上,程太尉若想进去拿个东西物件儿,又有什么稀奇的。
程德妃如今拿着这东西前来,多半就是想看着她自乱阵脚的好。
思绪万千时,她佯作慌乱的怔了怔,没再作声,只是抬眼看着程德妃,语气都带了不经意的颤抖,“不知妹妹手中怎会有此物?”
程德妃见阮如安这个模样,便晓得她是信了。
她自满地勾了勾嘴角,继续道:“姐姐,你若自请废后,妹妹我定然会派人将令尊好生护送到流放之地,你的子嗣,我也会视若己出。”
程德妃到底是年轻了几岁,又有程太尉这样一个眼高于顶的父亲,自幼耳濡目染,这脾性气度都格外轻浮天稚了些。
阮如安心头正讽刺着,面上也没忘装作满目伤情。
她放软语气,开口道:“妹妹,你也是知道我的,这些年来,我一心念着陛下,早离不开他了,若要我离了陛下,我是活不成了,更也是断然不能够的。”
阮如安是装腔作势的老手了,原先做皇子妃时,她的对手可都是彼时才名远扬又机关算尽的人物,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那会子,是稍有不慎便要万劫不复的,可瞧瞧如今……
这长安城里头也不知是怎的回事,如今贵胄人家养出来的女郎都如此蠢笨呢。
这一番“衷肠尽诉”,哄的程德妃是天花乱坠般的胸有成竹。她一边暗地里讽刺阮如安真是个痴情傻子,又一边开口道:“姐姐,你且放心,妹妹只要这个皇后之位,更不会沾染陛下半分。”
“往后妹妹我做了皇后,姐姐你可委身做一美人,这般又能得见太子殿下和嘉平殿下,又能让家人平安顺遂,岂不是一箭双雕之举?”
这样荒谬的话都能说得出口,阮如安是真不知道程太尉哪里来的信心把程德妃送进宫里来的。
“若我如你所说的这般照做了,你当真能保得我阿耶吗?”阮如安低下头,假装伤心欲
绝。她轻咬朱唇,眼中似有泪光。
“姐姐,就算妹妹我做不到,我阿耶在前朝如今是呼风唤雨,几头的事做不成?”程德妃是真被阮如安这样子骗倒了,她听得心花怒放,满心得意。
阮如安暗自冷笑,又柔柔抬眼看着程德妃,语气微微颤抖道:“既如此,待到年后,我便上请陛下,妹妹,你可莫要食言才是呀。”
程德妃见阮如安这般顺从,是彻底得意忘形,毫无防备地说道:“姐姐果然聪慧通透,妹妹定然不会亏待姐姐的。”
语罢,她站起身来,似是想体现出她有多么善解人意一般,她还特意将那香囊“施舍”般的留给阮如安,“姐姐深宫寂寞,这枚香囊,便留给姐姐睹物思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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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程德妃出了坤宁宫,冬儿递来一杯温热的牛乳。她瞧着阮如安手里的香囊,“咦?这不是主子您去岁绣给老爷的寿礼吗?老爷一贯珍藏起来的,怎的在您手头了?”
阮如安并未直接作答。她轻吐一口浊气,缓缓评叹道:“心机浅薄,愚而妄为。”
“我乏了。”饮了几口,阮如安放下那琉璃杯,又接过冬儿递来的锦帕擦了擦嘴角。她抬目吩咐道:“盯紧些,别再让人搅了我。”
“是。”见自家主子眉间眼角都泛着困意,冬儿没再多言。她轻声应下,将人扶到榻上安顿好,又很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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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发生了太多事,阮如安也的确是消耗了太多心力。上了床榻,她很快沉沉睡去。
这一睡,倒让她梦见了阮氏出事前,她得闲回了趟阮府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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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雪过天晴。
丞相府位于皇城以北,古朴典雅,气势恢宏。
阮如安带着穆乐宸穆乐容下了撵轿,抬眸便见着自家父亲站在府门前。
阮相鬓边华发已生,身姿却依旧挺拔。他满目和蔼,笑意盎然立于相府前。
既是皇后出行,周遭街道都用明凤金印的绸缎挡了住,皇帝亲赐的御林军镇守于侧,任谁也瞧不进一眼。
且这跟着一道而来的女官又都是阮如安的亲信,其中礼数什么的,自然也不会拿捏得太板硬。
阮如安一袭月白卷云袍,外头裹了赤狐制的裘帔。若不瞧她身后跟着的一众人等,便说是寻常出嫁的女儿家回府看望父亲也不为过的。
阮如安牵着两个冰雕玉砌般的小娃娃,开口道:“容儿宸儿,快见过你们外祖父。”
不等穆乐宸穆乐容兄妹二人张嘴,阮相抢先一步上前抬手作揖道:
“老臣见过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嘉平殿下。”
如今,阮如安穆乐宸穆乐容是君,阮相是臣,他从来小心谨慎,自然不会在这点小事上栽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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