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咱们先移步府内吧?”阮如安也明白自家父亲的顾虑。她寻了个借口道:“外头冷,孩子们伤寒才刚好,眼下可不大能受风。”
“也好。”阮相看了看阮如安身后不远处的一个神色略有些异样的女使,他半让开身子,坐了个‘请’的手势,“请皇后娘娘和两位殿下先行。”
阮如安点了点头。她侧目对着冬儿使了个眼色,便拉着两个孩子迈步进了相府。
这头的冬儿会意,她领着后面十来位女官女使去了东苑的待客厅,又点了五位阮如安亲自培养的女官向着后院去了。
第9章 阮氏(下) “事君以忠,犯颜以谏,竭……
“阿耶,女儿晓得这道松鼠鳜鱼您素来喜欢,可您年纪大了,再不该贪嘴甜食。”阮如安上前来端走那盘子递给冬儿,又让一旁的女使将不远处的茯苓鸡汤端来,她道:“您平日里公务劳累,合该多补补身子。”
“食不言寝不语,”阮相嘴上说着这话,面上却笑得甜滋滋的,他道:“将松鼠鳜鱼放在宸儿和容儿面前吧,他们年纪小,喜欢吃甜口的。”
“多谢外祖父!”
要不怎么说穆乐宸、穆乐容兄妹二人姓穆呢,除去外表、性子,他们连平日里的喜好吃食口味都与穆靖南一般无二。
“外祖父,娘亲在宫里总也记挂着您呢,”穆乐容说漂亮话的本事承自阮如安,她话里掺着三分夸张,道,“您不若便同容容入宫去住,爹爹近来赠了容容好大一座寝殿呢。”
“娘亲能日日见到您,定然会日日欢喜,那容容和阿兄也欢喜!”
“容容莫要胡说,阿公岂能同你入宫。”穆乐宸揉了揉妹妹的脑瓜子,抬眸认真道,“阿公,东宫内寝殿无数,阿公尽可挑了喜欢的住。”
“宸儿容儿,关起门来,阿公也还是阿公,你们便是阿公的外孙,可出了这相府,你们便是阿公的主君。”阮相严肃道,“莫要整日里听你们母后胡说,君臣有别,永远都别乱了分寸。”
“容容和阿兄都明白的!”穆乐容莞尔道,“就好比爹爹只悄悄唤娘亲‘安安’,有旁人在时只唤娘亲‘皇后’呢。”
“阿耶快瞧,孩子们都是有数的,阿耶可别就说道我了。”阮如安嘟了嘟嘴,捏起银筷夹了点冬觅菜放在阮相面前的碗碟里,撒娇道,“阿耶快吃些菜,莫只顾着说话。”
“你啊你,如今都是皇后了,怎么总也没个正形。”屋内没有外人,冬儿和阮相身边的亲信早便屏退左右,阮相说起话来也不似先前那般拘谨,“在家里也就罢了,若在外头也这般,可是要叫别的人嘲笑我阮氏了。”
阮如安努努嘴,笑道:“若我真丢了你的脸,且不劳你拿戒尺,我自己倒先没颜面见你咯。”
“你在陛下面前也这样?”阮相蹙眉,他原先只从听阮如安的话语和她寄回来的书信了解她和皇帝的事。
毕竟是两朝老臣,对于穆靖南,阮相多少还是了解的。
若穆靖南待阮如安真的只是出于当年她不离不弃带着阮氏举族相帮、又为他诞下长子长女的道义,而愿意给阮如安做皇后的体面,那么依着穆靖南的性子,绝不会能纵容阮如安到这个份儿上。
阮相在官场浮浮沉沉几十年,他哪里瞧不出这位年幼时被先帝赶出宫去,幽禁在外蛰伏多年,最后一举报了母仇、又登上至尊之位的年轻帝王的心机成算。
“自…..自然也不会这般随意了。”提及穆靖南,阮如安顿了顿,又道:“阿耶放心,女儿省得如何同陛下相处的。”
“如今女儿能保阮氏平稳度日,又有了宸儿容儿,便也再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了。”提及这个,阮如安说出心中憋了很久的话:“阿耶,您其实不必为了我和孩子们硬留在朝堂的。”
“混说什么,我岂是为了你?”阮相话里话外带了点心虚,他道:“阮氏百年清名,为父自有打算。”
“当真?”阮如安挑眉,她道:“方才来的路上,女儿可瞧见了原先养花草的温屋子里竟铺满了井水灌的稻田,难道是女儿花眼了不成?”
“你…..为父便不能有些爱好?”阮相撇开视线,低声反问道。
“父亲,您这话骗骗别人也就罢了,难道还真能骗过女儿不成?”阮如安无奈道:“如今一切都好,阿耶便也就莫要再为难自己了。”
“上书乞骸骨又不是什么丢脸事,您大可放心去做,女儿和孩子们都会支持您的。”阮如安扭头去看这两个孩子道,“宸儿和容儿也会支持阿公的,对不对?”
“娘亲说的是,阿公,宸儿已长大了,宸儿能保护好娘亲和阿妹的。”穆乐宸放下筷子,肃然保证道:“阿公大可放心。”
“好好,宸儿长大了。”阮相欣慰道,“往后保护你母亲和妹妹的责任便要落在你身上。”
“可是宸儿,阿公还未老透,还有力气,”阮相道,“阿公也还能护一护你们。”
“等到阿公老得走不动路了,就也不会在这长安城里久待咯。”
事实也的确如阮如安想的那般……阮相生于长安长于长安,一辈子都耗在诡谲多变的长安城里,若非他背负着阮氏的荣辱,怕早就云游四海做一只闲云野鹤了。
“阿公岂会走不动路?阿公永远都是容容和阿兄的大英雄!”穆乐容道。
“便也不说这些了,饭菜都凉了。”听了这番说辞,阮如安眼眶微红,她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道:“一会儿让宸儿陪阿耶下下棋,陛下恩准,允我们申时前回去
都行的。”
“那也要早些回去才行,莫要落了口舌。”阮相提醒道。
“是。”阮如安闻言,眸光微沉,却只是点点头。
她抬手吩咐冬儿和几个女使上前来布菜,也没再开口了。
-
饭后,穆乐宸、穆乐容兄妹二人久病初愈犯了瞌睡,阮如安便让冬儿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原先她住的院子歇息。
阮相素来有饭后散步消食的习惯,左右也有话要说,阮如安也乐意陪着自家父亲一道逛逛自家花园。
甫一踏进后院,白雪皑皑映入眼帘,花园里头有不少名贵树木,眼下都齐刷刷地被掩埋在厚厚的积雪下,唯有一颗腊梅树在这北风呼啸里直立。
腊梅散发出沁鼻幽香,萦绕在院子里,阮如安拢了拢狐裘,她侧身踮脚替阮相扫了扫披风上的积雪。
“近来可有什么难处?”阮相亦抬手替女儿掸雪,暖声关心道:“后宫里一切可都还好?若有谁欺负你,便告诉为父,为父便也去折腾折腾她们的父亲。”
“阿耶莫要说玩笑话了,您岂会真去做这些引火烧身的事?”阮如安知道自家父亲只是说说,她道,“一切都好,女儿毕竟是您亲自教养出来的,哪里会真能受了委屈。”
“陛下登基后选秀无可避免,陈郡谢氏传了信,说是会送一位嫡女入宫相助于你。”
“虽说为父曾救过谢氏,但到底时过境迁,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话有些人听听也就罢了,不可全信,你也要小心着些。”阮相道。
“女儿明白。”阮如安点点头。
“近来兴许会出些状况,无论什么事,你都要顾着身子,也要顾好孩子们,明白?”阮相似是隐晦的提醒道。
他轻轻握住阮如安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阿耶……”阮如安感受到了父亲的担忧,她斟酌片刻,开口道:“阿耶如今是把我当成外人了吗?”
阮相负着手,他轻吐浊气,叹道:“你可还记得阮氏祖训首条。”
“自然记得,”阮如安点点头,她诵道,“事君以忠,犯颜以谏,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将来无论际遇为何,阮氏如何,你都要记着;”阮相道,“只要皇位上坐着的人不是昏庸无道的君王,只要皇位上的人是位贤能爱民的君主,无论为谁,我阮氏都忠之随之,你亦然。”
“好了,阿耶,您快别胡思乱想了,女儿岂这般容易就叫人欺负了去?”
阮如安只当自家阿耶是担心她在后宫的出境,她宽慰道:“您只管顾好自己的身子,咱们一家人都平平安安,那便是最好了。”
“安安,你今年也才二十一,莫要总这般老气横秋的。”阮相语重心长道,“你入东宫第二年便生下了宸儿容儿,如今五年过去,若身子受得住,也该再考虑考虑为他们添个弟弟妹妹了。”
阮如安的生母因难产去世,这些年来,阮相是又当爹又当妈,有些话来说起也不大顾忌。
“阿耶,原先东宫里只有我一个人,若要稳住地位,我自然是该替他生儿育女的,”阮如安红着脸推辞道:“可如今他将要纳不少妃嫔,也不是急着非要我来添。”
“左右宸儿容儿早慧,我也不必再琢磨别的东西。”
“安安,为父同你说过,情到浓时再难抽身。”阮相见惯世间百态,他自然能察觉到女儿的状态,“你若真动了感情,有的算计便不能再做了。”
“莫要等情尽时再后悔莫及。”
“阿耶,我有分寸的。”阮如安深吸口气,随后为自己辩驳道:“女儿没有动情。“
阮相不再拿捏说教的语气,他道,“也罢也罢,儿女自有儿女福。”
-
梦境于此处戛然而止,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外头天色渐暗,阮如安轻揉眼角,回味起梦境来。
阿耶这一番话,阮如安当时是听得云里雾里,一会子提祖训,一会子又说要出什么状况。
彼时阮如安只以为自家阿耶是得知穆靖南要新纳嫔妃入宫后,害怕她失宠,或是受了什么委屈,这才三番两次的强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可如今细细揣度起来,倒生出几分别样的意味。
阿耶从来不会说莫须有的空话,他当日既说的隐晦,摆明了是有所顾忌,可又有谁人、又有何等要紧的事,能让阿耶这般看重,甚至不惜以阮氏清名作赌呢。
思及此处,阮如安心头浮现出一个念头,可她不敢念,也不愿念。
正当呼之欲出时,外头传来几阵急促的脚步,接着便是冬儿揣着一个墨色的荷包进了屋。
“主子,英国公有消息了。“
第10章 落网 “依着臣妾来看,这样的罪奴,倒……
屋外寒风凛冽,肆意吹打着坤宁宫的屋檐,夜幕低垂,天际显得愈加深沉,仿佛一块无垠的黑绸,点缀着稀疏的星辰。
宫灯次第点亮,微弱的光芒在风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阮如安坐在烛台前,随意裹了件锦绣狐裘,她垂眸读着霍若宁派人送来的密信。
郭子寒下落不明是意料之中,可为何镇北王的人会出现在幽州?
霍若宁曾与镇北王一同北征,两人共事多年,也能算得上个知根知底,故而,他认得镇北王的亲信,阮如安是不意外的。
幽州这等边塞要地,似镇北王这类身份敏感的亲王,若无旨意,素来是不会无端端派人去往那处的。退一万步说,即便他的确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狼子野心,也该谨慎行事,至少要让亲信乔装改扮,隐蔽行事才是。
又看了一会子,阮如安缓缓合上信纸,心头思绪流转。她沉默片刻,抬眼问道:“可瞧清这信是何人送来的?”
冬儿微微躬身,回道:“只是个面生的小太监,奴婢已将他留了下来,主子可要见上一见?”
“不必。”霍若宁在宫里头有哪些眼线,阮如安并不大感兴趣。
要说前朝臣子,谁人都想把手往后宫里申,恨不得能打探得愈多愈好的,这里有了照应,揣摩起皇帝的心思也更容易些。
她低垂着眼眸,烛光映照间,那姣好面容朦胧似雾,若即若离。
她轻叹口气,将信纸叠好后放在床榻边的木匣子里,又把那墨色香囊递给冬儿,开口道:“将这香囊烧了干净。”
毕竟是外男的东西,也不好存在宫里,自然是烧了才永绝后患的。
“去回了后头厨房,晚上只做一碗好克化的稀粥便是。”
见冬儿站着不动,阮如安又问道:“还有何事?”
“主子,香炉……”提及此事,冬儿面露难色,像是不知该如何说起。
瞧着冬儿这个反应,阮如安目光微微一凝。
想必下药之人并非无足轻重之辈,恐怕是她身边略有些要紧的人物,否则冬儿也不会如此为难。
也罢也罢,前些日子,自己一心一意救出阿耶和阿弟,对宫中事物疏于防备,难免给了他人可乘之机。若有人趁此机会暗中下手,也在情理之中。
她脸上依旧平静如常,“无妨,既知道是谁,待她露出破绽,抓个措手不及便是。”
闻言,冬儿略略抬眸,她瞧着自家主子的一番神情,见其对下手的人全无半分好奇之意,那原本想说出口的话,却又咽了回去。
“是,奴婢会派人好好盯着她的。”
屋内的地龙燃得正旺,暖意弥漫,激得阮如安面色酡红,索性又软了身子倚在贵妃椅上。
她轻轻点头,算是应允。
“好了,下去吧。”
-
深夜,万籁俱寂。
一个衣着不俗的女侍借着月色,鬼鬼祟祟想要出了坤宁宫去。
夜里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忽而,周遭猝然一亮堂,刺得那女侍睁不开眼,又因着慌乱,一下子踩了滑,重重摔倒在石板地上,手中的包袱掉落在地,随即散开,包里的香粉、金银纷纷滚落出来,在烛光下闪烁着冷冷的光芒。
她颤颤巍巍地抬头看着面前人,连声求饶道:“冬儿姑姑,看在我们潜邸一起服侍娘娘的份上,您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我吧。”
冬儿垂眸看着她,眼中没有一丝怜悯。她上前一步,弯腰捡起散落在地的包袱,冷声对着身后的女侍吩咐道:“将她绑起来,仔细堵住嘴,莫让她自戕。”
“待到天明,交给主子处置。”
话音刚落,女侍婆子们立刻上前,粗暴地将玉莲拖起,玉莲想大声哭喊着求饶,却被粗布堵了嘴,那微弱的声响轻易便被寒风卷走,消散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不留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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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一夜清净,次日天光微亮,阮如安便悠悠转醒。
冬儿早已等在一旁,见主子神色安然,连忙上前伺候她梳洗。
铜盆中的水微微泛着热气,洗去了一夜的寒意。
冬儿动作轻柔,手法娴熟地挽了个凌云髻,她转身取来昨夜晾好的月卷云鎏金裙,待侍奉阮如安穿戴好后,她又拿起一件淡金色云纹帔子,轻搭在阮如安的肩头。
“主子,玉莲昨日带着包袱想要出宫,奴婢已将人押下了。”冬儿低声道,“奴婢在她的包袱里寻到了兴庆宫的宫牌。”
玉莲是从玉字辈的,这坤宁宫里头,除去冬儿雪弗是原先阮如安陪嫁来的,其余的丫鬟女侍里,便是以这玉苏、玉荇、玉莲、玉萝这四位从潜邸起跟在阮如安身边的人为尊。
也只有这四个人,是冬儿和雪弗以外的,能接触到阮如安身遭要紧物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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