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靖南看着她的身影,低声道:“姑娘言重。大雪之中,有姑娘吟诗相伴,倒也多了一番趣味。”
阮如安微微抬眸,目光轻轻一闪,随即敛下眼神,转身离去。红衣如梅,在白雪之中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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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靖南目送阮如安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中,脚下的雪地上她留下的足迹逐渐被掩盖。
他站在竹屋门前,寒风呼啸而过,却仿佛未觉,目光幽深,脑海中早已被一幕幕往事填满。
“是她……”他喃喃自语,握紧了拳,指节微微泛白。
脑海中,记忆的画面仿佛被积雪覆盖的松枝,轻轻一碰,纷纷扬扬地倾泻而出。
那年雪日,满地泥泞,他身负重伤,心如死灰的躺在寒风骤雨之中,奄奄一息。
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一个身着红衣的小女娘,她撑着伞,神色间透着胆怯,却没有退缩。
“别怕,我不会丢下你的。”她的话语清亮而坚定。那是他濒临绝望之时,听到的唯一一句话。
风雨飘摇,她艰难地将他扶起,用稚嫩的力气为他挡住了风雨和寒冷。
昏昏沉沉中,他只记得那块在雨水中微微晃动的梅花玉佩,与女孩脸上的清秀倔强。
后来,他动用一切资源追查那夜的小女娘,这才终于得知阮家有一位嫡女,年岁、身份、特征,皆与当年那位小女娘相符。
此后,他不止一次设想过相见的情景,却不想竟会在这寒山寺中相遇。
“她居然已经不记得了……”穆靖南低声叹息,语气复杂,既有一丝落寞,又有一抹释然。
也罢也罢,他所谋之事凶险无比,听闻阮霍两家世代交好,又早定婚约,他又何必要去打扰别人的平静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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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势渐盛,冬儿紧随阮如安,撑伞的手微微发酸,却不敢放松分毫。她看着自家小姐脚步轻盈,眸中却藏着深思,忍不住问道:“小姐,这位三皇子,您觉得如何?”
阮如安闻声轻轻一顿,回头瞥了一眼逐渐隐没在雪中的竹屋,眉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倒是比齐王和太子有意思许多。”
当今圣上一共也就三个皇嗣。
大皇子穆承州,是皇帝发妻白皇后所出,数年前皇后病逝,白家更是一落千丈,可大抵是皇帝顾念发妻,也看重嫡子,便在其弱冠时亲封太子。
二皇子穆怀川,是皇帝宠妃秦德妃之子,他不及弱冠便得封齐亲王,如今秦家势头正盛,皇帝有意扶持,风头无两时,齐王也堪与太子并肩,甚至更甚。
再然后便是三皇子穆靖南了。
他的生母原本是安南云氏嫡女,只因多年前的一场祸事,也就是云家男丁全数命尽沙场,先云贵妃因此与皇帝大吵,言及云家是被奸人陷害,可皇帝哪里会听?
这样的世家大族骤然崩塌,再无半点死灰复燃之象,他坐收渔翁之利,还得称颂赞扬,哪里不好?
云贵妃是武将之女,性情中直,因此事与皇帝多次争执,最终也是被皇帝赐死,还累的膝下儿子也跟着被逐出京城,囚于寒山寺,无诏不得归。
诚然,阮如安身上原本就有一门自小定下的亲事,便是没有,依着她的身份,做太子妃、做皇后也是能够的。
只是可惜,太子、齐王、甚至是皇帝,都变着法的想要打压他们世家,好从里头分几杯羹走呢。
阮如安岂能让他们如意?
冬儿疑惑:“怎么个有意思法?”
阮如安低眉敛目,轻声道:“他表面风雅清冷,看似胸中丘壑,却谨守分寸,无意透出半分锋芒。”
似这位三皇子殿下这般行事,若非天性淡泊,便是看破世事,心有所谋。
阮如安既是有备而来,自然也晓得这位三皇子因何被囚于此,又是因何被特赦回京。
生母被生父杀害,任谁也咽不下这样的苦楚。
三皇子并非平庸之辈,他既蛰伏多年未曾荒废,却又迟迟不肯早早露面一心隐匿,想来心中
所图所谋,想来不过是为生母讨回一个公道罢了。
冬儿愣住,随即急道:“小姐,那他是否值得信任?”
阮如安笑了笑,目光投向远方的寒山寺正路,声音里透出几分笃定:“信与不信,不在于他,而在于我。”
如今她才是更能做选择的那一个人。
若这位三皇子是个听话又重情重义的,她自然也能倾尽全力将他扶上那九五之尊之位。
但在这之前,她先要他的那一颗心。
男子自来薄情,何况帝王子嗣,可她却一心觉得,似三皇子这般人物,当比任何一位郎君当更渴望那等真情实意。
既然如此,她何不抓住这个机会,给自己寻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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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寺的钟声在风雪间隐隐传来,沉重而悠远。阮如安缓缓收回目光,掸了掸落在披风上的雪花,转身朝山下的方向走去。
冬儿扶着伞紧随其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口:“小姐,三皇子即将回京,咱们的安排是否还需要调整?毕竟,他性情深沉,旁人轻易探不到他的底细。”
半月前三皇子在寒山寺舍命救驾,因此而被皇帝特赦得以回京,这几日估摸着不过是留在此处养伤,瞧着他才刚那气色,估摸着也快好了。
何况阮如安早就从自家阿耶那边探听得了消息——礼部会在三日后为这位远离京城十载的皇子接风。
那三皇子现在可是个两手空空的空头皇子,自然会老老实实的听从这些安排调配之类的。
既然如此,他三日后回京,自然也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阮如安脚步未停,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笃定:“他虽瞧着深不可测,却未必无隙可寻。只要将棋布得精巧,他会按我希望的方向走。”
冬儿微微愣住:“可小姐……若他不入您的局呢?”
阮如安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冬儿一眼,目光冷静如霜雪:“若不入局,那不过是棋差一招,再作他谋便是。”
“我们的对手,从不是他,而是那整个乱局。”
她言罢,抬步上了马车。冬儿咬了咬唇,终究不敢再多问。
车厢内,炉火微暖,轻烟袅袅。阮如安靠在一侧,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的梅花玉佩,眸光深沉似静水,思绪却早已飞向京城的城门。
她闭上眼,脑中勾勒着三日后的光景,随即细细盘算起来。
京城的南门向来是车马最繁忙的地段,百姓的目光多落在送别迎客的车辇之上,尤其是这等三皇子特赦回京的日子,更是瞩目无数。
别的不说,他也算是安南云氏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点血脉。
就算是看在安南云氏镇守南境百年的份上,百姓也会格外的珍重这位皇子,或是自发涌上街头,或是满嘴欢声庆贺。
诸如此类的,总归是会很热闹的。
不过嘛……她不会让人发现刻意的痕迹,却要让这一切看似天作之合。
“冬儿,”阮如安忽然睁开眼,低声吩咐,“三日后在南门施粥,准备的物资需多些,务必显得得体有序,但也不必声张。”
冬儿在外听得清楚,连忙应声:“是,小姐。”
阮如安顿了顿,又低声补充:“时辰掐在巳时末,稍早一些开始,申时前结束。施粥不需久留,但也不要显得仓促。”
左右她每隔一段时间便也会去施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此番不过是为了在人心里留下个更好的印象罢了。
“那若是碰上了三皇子……”冬儿迟疑道。
阮如安嘴角微扬,目光悠然:“他若看见了,只当是偶遇。若没看见,我们便无功无过,仍在暗处。”
冬儿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小姐思虑周全,奴婢这就去安排。”
马车驶入城中,雪势渐小,街道两旁的灯笼染上薄霜,映着阮如安的红裳,愈发显得冷艳夺目。
第101章 施粥 只觉得红衣如火,恍若冬雪中最耀……
三日后, 京城南门,晨光微曦。初雪停歇,路面湿滑,空气中却多了几分寒意后的清新。
巳时初, 街头已有些零星行人, 卖炊饼的小贩正推着摊车经过, 热气裹着馅饼的香味在冷风中散开。
阮如安站在南门附近的一处空地, 身披素雅白狐大氅, 未施浓妆, 只略点了些唇色。
身旁, 数名随行婢女正忙着布置施粥的摊位。
一口大铜锅架在炭炉上, 热腾腾的白粥正泛起薄雾。旁边几筐蒸得松软的馒头一字排开。
早起赶路的百姓闻香而来,三三两两排队领粥, 虽衣着简陋,但神色间带着几分感激与满足。
阮如安坐在简陋的桌后, 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 不时向前来领粥的百姓点头致意。
“辛苦了,路上小心脚下滑。”
“家中还有人未用早饭吗?这馒头带上一两个, 够撑个半日。”
她的声音温柔又平和, 让人如沐春风。
冬儿看着那长长的队伍,不由低声道:“小姐, 这一锅粥怕是不够,恐要再煮一锅。”
阮如安扫了眼逐渐热闹起来的街头, 微微颔首:“人多便是好事, 让后面的先去买些粳米回来,这施粥之事,最忌匆忙。既然做了, 就要做得尽善尽美。”
冬儿听令退下,安排人手去了。阮如安瞥了眼远处城门,手指不自觉地拂过袖口,指尖似有些微凉。
——就在巳时末,三皇子穆靖南的车队便会入京。
她选择在这个时辰施粥,自有一番盘算。既不显得刻意迎合,又让人觉得全然巧合,足够她留下一抹干净又得体的身影。
三皇子未必看重什么花样。
但他需要知道,谁是真心做事,谁又是虚情假意。
这些话她早已在心中默念数遍,此刻不过等待那一场恰到好处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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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处的马蹄声渐近,车辇的轮轴碾过青石地面,发出低沉的辗转声。
不多时,三皇子的仪仗从城门而入,肃穆庄严,一队队禁军护卫左右,衣甲鲜亮。
百姓们纷纷驻足观看,有的人还低声议论着:“这便是那位三皇子了……”
穆靖南端坐在车辇内,薄氅覆身,手中握着一本书册,目光淡然,似不为车外的热闹所动。
而就在这时,远远地,他的视线不经意掠过城门旁的人群。
红衣素氅,清丽脱俗的身影安静地立在一旁,那一抹熟悉的颜色瞬间闯入眼中。
是她。
她正站在施粥摊前,将一个馒头递给一位年迈的老妇人,眉目之间尽是温柔与关切。
穆靖南目光微敛,抬手放下书册,声音微哑:“停一下。”
车辇微顿,仪仗队的脚步稍稍一缓。他的眼神深邃,带着几分探寻。
“殿下?”随从疑惑地低声问。
穆靖南摇了摇头:“无事,继续走吧。”
车队缓缓而行,而他的目光却始终不曾移开那片人群。
直到红衣的身影被逐渐拉远,他才缓缓合上双眸,靠在车辇一侧,指节微曲。
——只是偶然的相遇罢了。她是阮相爷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这样的娇贵女,又怎可以牵扯到什么大局之中?
穆靖南低声一笑,目光微凉,却又说不出一丝厌恶。
他并未多想,只觉得红衣如火,恍若冬雪中最耀眼的一抹暖色,烧进了心里。
而阮如安也不曾抬眸,只淡淡收回手,将一碗粥放在桌上。她的声音不疾不徐:“下一位。”
她什么都未做,但心里却有一份笃定——她的身影,必然会被注意到。
京城初雪,寒风拂过,她抬头望向远去的方向,唇角微勾,眸底却有一丝寒光。
——偶遇?不,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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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渐近,施粥的摊位上人群逐渐散去,街头又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平静。
冬儿忙着收拾剩余的器物,偶尔瞥一眼自家小姐,见她神色如常,仿佛方才什么都未发生过。
“小姐,那三皇子当真是路过罢了?”冬儿忍不住低声问道。
阮如安坐在一旁的小木椅上,抬手拨了拨大氅上的落雪,声音淡然:“自然是路过。”
总不能才见了两面,那人就屁颠屁颠贴上来吧?
那阮如安就要怀疑他才是有所图谋的那一个。
毕竟她这个美名在外的丞相嫡女,可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助力。
可阮如安不想要这样的利益纠葛。
她从来觉得为利益所驱使的联盟,终有一日也会因利益而各奔东西。
除非他们的利益是休戚相关,是唇亡齿寒,不然根本不足以得到她的信任。
“可奴婢瞧着,三皇子的车辇明明顿了一顿……”冬儿还想多问,却见阮如安瞥了她一眼,目光清冷而幽深。
她顿时噤声,只得低头收拾。
阮如安移开视线,目光重新落回街道尽头。
三皇子的车队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几道车轮碾过的痕迹。她眼底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若隐若现。
“只要车辇停了,纵使不过片刻,便足够了。”
她心中有数,此次相遇虽短,但那一瞬间的视线交错,已然为接下来的每一步埋下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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