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坤羽宫正殿,灯火通明。
殿内卧一尊龙首青铜大冰鉴,散着幽幽凉意。
皇帝伏案批阅奏折, 皇后坐在他身侧,捋着黑底绣金丝牡丹襕边的袖口, 亲手为他研朱砂墨。
殿内宫人皆被皇后屏退, 好说几句私房话。
“皇上以为,清嘉究竟是如何看待那位许小姐的?会带她回京吗?”皇后语气略带忧愁。
她膝下只有清晏和清嘉两个,哪个都不让人省心。
清晏身为嫡长子, 担着承继江山的重任,却自小被丽德妃那贱妇下毒,身子一直不好,这么多年,日日叫她悬心。
终于找到能治好他的药, 却在宁州地界弄丢了!
而清嘉呢,小时顽劣, 长大些却变得越来越难以琢磨。
朝臣都说他冷情铁血极肖太祖,连她这个做娘的,也不得不承认,清晏有些平庸,清嘉太过耀目。
若反过来还好,偏偏造化弄人,她时时恐有阋墙之祸。
幸而她时常教导他们要兄友弟恭,对清嘉更是耳提面命, 要他敬重忠于兄长。清嘉在清晏面前,确实未曾有过骄纵轻慢之举。
是以,即便此番清嘉悄然离京, 知情的少数宗亲颇有微词,甚至有不好的揣测,皇后仍愿意相信清嘉信中所说,他是为找回药材而离京,并非是对父兄有任何不满。
早在他们商议择选事宜时,清嘉便对此事一言不发,皇后那时便看出清嘉无心成亲,大抵不会如他们所愿。
但清嘉年已及冠,拖不得了,且清晏膝下也需有子嗣承继。
清嘉虽不近女色,对魏秋雁倒是愿意说上几句话,皇后以为他至少不会反对与秋雁的婚事,便与太子妃商量了一番。
没想到风声刚传出去,清嘉不惜暴露行踪,也要请她断了念想。
若非她和皇上派了密探去宁州,是万万也想不到,清嘉竟在清江县与县丞之女成了亲。
为了掩藏身份,他付出的代价会不会太大了些?可若他不愿意,有谁能逼迫得了他?
这些日子,皇后日日想着此事,总觉儿子的心思比海还深。
皇帝批好奏折,放至一旁,侧眸望她一眼,轻哼:“清嘉的性子,你还不清楚?他若想带回京城,谁也改变不了,他若不想,谁也勉强不得。”
闻言,皇后撂开墨锭:“这样大的事,我们就不管了?”
“管他?嗬,皇后可还记得,朕将他禁足一月,让他抄经养性,他给朕送来什么?”皇帝至今提起,仍忍不住上火。
皇后自然记得,那回皇帝气得吃了几日汤药,才勉强消气。
清嘉解禁入宫,不是来谢恩,而是请求削藩!
这孩子,他明明知道皇上最念手足之情。
皇帝见她神情讪然,说不出话,又继续道:“你以为他会就此罢手么?朕看他去查药材只是顺便,借机暗查他宁王叔才是真。”
“话也不能这么说,臣妾倒觉得,清嘉是真心替清晏着急。不过,这么说来,倒是臣妾多虑了,清嘉根本没那心思谈情说爱。”皇后轻叹,“可怜那许小姐了,小姑娘模样倒是生得极标致,将今年来京的一众秀女都比下去了。”
她没让密探再惊动清嘉,但她手里已拿到许小姐的画像。
不过,可怜许小姐她也只是嘴上说说。
那许小姐毕竟自幼没了亲娘,不是个有福相的。
这样的女子,哪怕入京选秀,也会被撤下名牌去。
皇儿的正妃,不能从名门闺秀中择选,那势必要选一位父母双全,多福多寿之相的。
原本魏家有为国捐躯的忠心,魏秋雁可以例外,偏偏皇儿不要。
“皇上既然知道,为何不召清嘉回京?”皇后疑惑问。
“他都能想到去往檀州,避开朕的人,哪会肯听命回京?他既不死心,便由他去查,旁的且不说,宁王最为淡泊,也是朕最放心的一个,只要清嘉查不到什么,自觉无趣,自然会回京,往后朕也不必担心他再把几位保家卫国的王叔实为眼中钉了。若宁王弟能改改他的性子,对清晏也有好处不是?”
皇后明白,清嘉战功赫赫,又有野心,有魄力,皇上与她有同样的顾虑。
昔日宁王也是太祖七子中最耀目的一个,太祖甚至动过废太子的念头,是皇上最该忌惮的。
可这么多年,宁王待皇上处处恭顺有加,也从不惹事,比檀王、幽王他们反倒强些。
“还是皇上深谋远虑。”皇后浅笑,暂且收起召回顾清嘉的心思。
清江县里,许菱玉丝毫不知,自己已在皇后娘娘那里挂了名。
盛夏时节,烈阳当头,隔着薄薄衣料,肌肤仿佛要被烤着了。
许菱玉头戴帷帽,金钿撑着玉竹凉伞替她遮阳,到了铺子里,仍是一身细汗。
进到里间擦拭一番,许菱玉方才出来验货。
周娘子让人送来一批夏衣料子,许菱玉一一验看过,都是好料子,花样也好,不愁卖。
大热天来一趟不易,许菱玉让金钿给了十两银子的赏钱,又吩咐掌柜的带那周家送货人去酒楼款待。
送货人接过赏钱,喜不自禁。
临要出门,忽而又一拍脑门,回转身来,冲许菱玉笑道:“瞧我这记性,孟娘子托我带封家书给许娘子,我竟险些忘了,该打。”
言毕,他从包袱里翻出一封信,递给许菱玉。
表姐去檀州,已有好些日子了,毕竟是她带去的,许菱玉哪会不惦记?
她等不及回去,径直走到里头雅间展开信。
表姐的字迹她不熟,但那字里行间的语气,确实出自表姐。
都是报平安的话,还说了两桩关于珠珠的趣事。
许菱玉捏着信笺,一行一行看下去,眼尾眉梢俱是笑意。
待回到桂花巷,她迫不及待准备笔墨给表姐写回信。
落笔前,重新看了一遍孟千娇的信,忽而发现一处被她忽略的细节。
表姐说,周娘子多了位大主顾,是一位做西洋生意的族亲。
许菱玉倒没
听说过,周家还有这样的能人,她以为周家人都在檀州。
不过,看表姐话里的喜悦,料想周家染坊已平安度过难关,许菱玉很为周娘子高兴,特意又写了封信,向周娘子贺喜。
当日便把信交给金钿寄出去,她自己则越发不爱出门,若有铺子里的事,便交给金钿、长缨去传话。
离秋闱越来越近,秀才也不常出门,而是在屋里温书,甚为用功。
窗外恼人的蝉鸣,动辄汗流浃背的酷暑,都未能让他分心。
许菱玉凝着他专注的俊颜,又是发愁,又忍不住心生赞赏。
定力好的郎君似乎有种独特的魅力,叫人不经意便把目光落到他身上。
罢了,他既有志向,她总不好强行阻挠。
考举人、考进士,又不是靠志向和定力就能考中的?秀才未曾拜会过名师,多半考不中,她且安心等着。
许菱玉一面宽慰自己,一面整理从前的书册。
话本子她都看得差不多了,改日趁凉快些的时辰,得再去趟书坊。
屋内闷热,许菱玉拭了拭汗,又拖出一只藏书的箱笼。
有些重,她拖得吃力。
“咦?这里头装的什么书?”许菱玉想不起来,扶着腰,侧眸问金钿。
金钿也记不太清,拿来一串钥匙,一枚一枚试过去,试了五六把才打开。
箱笼盖子打开的一瞬,淡淡霉味扑面而来。
许菱玉赶忙拿帕子遮掩唇鼻。
“哦,是旧账册。”金钿拿起一本,轻轻拍了拍,才递给许菱玉,“看起来颇有些年头了,没想到芹姨还收着。”
许菱玉随意翻开一页,看到上头标注的日期,倏而愣住,竟是十七年前的旧账。
当初,这些账本还是阿娘管着的,难怪芹姨这样珍藏着。
许菱玉手捧着账本,缓步走到书案侧。
看上头的进价、卖价,许菱玉不由暗自感慨,原来这十多年,布价已涨了三四成。
不过,料子、花样也都不同了,不能单论价格。
上头还有批注,字迹娟秀,应当是她阿娘留下的。
只是,这字迹怎么瞧着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难道她小时候,芹姨曾拿阿娘写的字教她识字?
许菱玉指腹摩挲着一处清晰些的批注,微微失神,努力去回想。
可小时候的事,她能想起来的实在太少,且都模糊。
或许,她可以拿这账本去问问芹姨,芹姨肯定记得。
金钿见她看得认真,站在一旁,轻轻替她打扇。
窗外一丝风也无,扇底轻风相送,虽不算极凉爽,倒也不觉那么闷热了。
金钿一下一下摇着细绢团扇,徐徐轻风拂动案头红丝带。
那红丝带被镇纸压着,只是微微鼓动,上面“平安如意”的吉利话起起伏伏。
余光瞥见那微动的红丝带,许菱玉下意识侧眸望去。
蓦地,她松开一只手,伸向红丝带,细指张开,将丝带向两端压好、抻平。
“平安如意”四个娟秀的字迹,清晰映入眼帘。
“这字?”许菱玉呼吸一窒,生怕是她的错觉。
她深深望一眼红丝带上的字迹,又收回视线,落到账册间的批注上。
“金钿。”许菱玉嗓音微微发颤,“你瞧瞧,这字是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金钿倾身细看,也觉得很像,但这怎么可能呢?
“小姐,女子字写得好的,大抵都差不多吧?”金钿握着团扇,小心翼翼回话。
许菱玉不信,她拿起账本,抓起红丝带,小跑出去:“芹姨,芹姨,你快来看!”
芹姨正在院中树荫下择菜,许菱玉将红丝带放在摊开的账本上,送去芹姨面前。
“阿玉看到什么了,激动成这样?”芹姨手里菜也顾不得放下,身子略往后仰些,拉开些许距离,盯着红丝带上的字迹看看,再移至账本上,许菱玉细指点着的地方。
“芹姨,这账本上的批注,是不是我阿娘写的?”许菱玉轻声问。
她语速不自觉放缓,眼含希冀望着芹姨,唯恐芹姨告诉她,不是。
当她看到芹姨眼中震惊,没等芹姨开口,她便知道,芹姨和她想到一处去了。
芹姨唇瓣翕动,失语好一阵,方才伸手,想抓那红丝带。
可她指尖沾着泥水,颤了颤,又收回些许,指着那红丝带,激动道:“我早看着这丝带上的字迹眼熟,这正是你阿娘的笔迹啊!”
太多年过去,芹姨又不常看书习字,对字迹并不那么敏锐,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许淳呢?
许菱玉忽而想到,韦氏入狱后,许淳曾来桂花巷找她,也曾看到她案头的这条红丝带。
可许淳什么也没说,他根本没看出来!
许菱玉心里乱的很,这真的是阿娘的字迹吗?阿娘尚在人世,且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否则,又怎会碰巧在她成亲的时候,送来这样一句祝福?
倘若阿娘真的活着,还暗暗关心着她,又为何从未出现过呢?
会不会是她和芹姨的一厢情愿?
她们希望阿娘尚在人世,所以只要有一丝相像,便越看越像?
芹姨已丢下菜蔬,就着井边水盆草草净了手,她紧紧抓住许菱玉衣袖,惯常慈蔼的眼神里,透出少见的兴奋与执拗:“阿玉,我就知道,你阿娘不会想不开的,这么多年,许淳一直不肯承认是他将小姐推入江中,坚持说是你娘自寻短见。你瞧,她没有,她还活着!阿玉,小姐一定还活着,我就知道她不会舍下你!”
可是,凭着这条丝带,她们要往何处去寻呢?
芹姨语气坚定,脑中疑问却一点也不比许菱玉少。
屋内温书的顾清嘉,听到院中交谈声,坐在窗内探首唤:“阿玉,发生了何事?”
蓦地,许菱玉混乱的思绪平复些许,仿佛找到了可以信赖的主心骨。
秀才是贾家精心培养的,写得一手好字,连节度使林大人都对他青眼有加,他对书法一道,势必比她们懂得多些,她怎么忘了还可以找他看看?!
“秀才。”许菱玉拿着东西,快步登上石阶,裙裾曳过廊庑,转眼便进到屋内,将账本、丝带摆在他眼前桌案上,“你帮我瞧瞧这账本上的批注,和丝带上的字迹,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方才芹姨的话,顾清嘉已听到只言片语,知道让许菱玉绷紧神经的字迹,与她娘亲有关。
顾清嘉得太傅教导,几乎临遍名家字帖,朝中大臣的字迹,他也能分辨大半。
辨认两幅字是否同一人所写,这样的眼力,他自认还是有的。
顾清嘉一手持账本,一手拈起丝带,细细比对。
终于,他抬眸望着许菱玉,眼神凝重:“阿玉,这些确系同一人手书。”
他语气笃定,许菱玉最后一丝疑虑也被击散。
她素手撑在桌缘,指尖泛白,杏眸一重一重蓄起泪光,唇角止不住地上扬:“秀才,我阿娘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
不管阿娘如今栖身何处,有着怎样的苦衷,她一定要找到阿娘!
“阿玉,你先坐下,慢慢说。”顾清嘉伸手,想要将她揽在怀中,给她短暂的倚靠。
可许菱玉摇摇头,她不需要。
此刻,她脑中唯记得一件事,找到阿娘。
许菱玉深深吸一口气,站直身形,目光重新落到那红丝带上,眼神多了一丝欣喜与孺慕。
她心绪快速平复下来,开始思索能找到阿娘的所有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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