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谁承想那齐沐命都不要了,拼死护着世孙与王上,薛贵义的燕云军还有世孙手中的齐家百年产业,任何一个都是足以睥睨天下的筹码。如今,蓬莱王做足了他是被欺骗的姿态,我们吴家甚至都没去赴宴,王上即便是要剿灭藩王,自该从琅琊王下手。儿子以为,为今之计,一定要镇定,切莫自乱阵脚。”
“那汤知否去了哪里?”吴夔平静不少,横眉问道。
“回父亲,汤大人前几日就回南澹州了。”
“哼,果真是个老狐狸!”
暖阁里拥着罗衾的吴忧嘴角抿着一丝笑意,祖父、父亲计划失败,那就证明齐羽至少是平安的。
听服侍的丫鬟说,院里积了厚厚一层雪,足有三尺深。吴忧最喜欢玩雪,都等不及梳洗,从暖阁后门溜出,旁若无人地在后院的雪地里翻滚。
只是当吴忧听说世子殿下被剥去王袍,单衣单裤锁在柜中,置于雪窖冰天中,眼前银装素裹、宛若瑶池仙境的雪景瞬间不那么美了。
大约过了七八日,宫里派人来接吴忧,苏杭王府依旧没有解禁。
她回到宫里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左春坊找齐羽,可宫人们告诉她齐羽并不在此处。
她知道世子已经殁了,然而宫中一切如常。
当吴忧从左春坊出来,却见宫道尽头迎着风雪,艰难走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吴忧认得,齐羽身后的女人是他的姨妈温书平,嫁到了平阳侯府。
温书平冻得通红的脸垮得厉害,见到吴忧,刻意摆出个笑容,无神黯淡的眼眸配着生生扯住的笑括,倒让吴忧心头蓦地一惊。
温书平与齐羽对视一眼,施礼离开。
吴忧这才注意到,齐羽眼眶殷红,神色哀戚,面白如雪,她上前几步,欲说还休之际,空中传来数声脆而沉的鞭鸣,禁卒开道,一群人拥着雕龙点漆的肩舆向着宸极殿而来,冬阳下,高坐肩舆的东越王身着明黄色缎绣云龙袍,金光耀身,仪态凛然,吴忧一慌,躲到了齐羽身后。
齐羽躬身行礼,东越王似笑非笑问他:“你从北边回来,去了哪里?”
“回王祖父,孙儿去了铁槛寺。”
东越王仿佛是松了一口气,铁面有了几分生气:“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孙儿谨记。”
“还有你——”东越王指向吴忧,“紧要之秋,无事就少出宫!”寻常言语中暗藏机锋,吴忧当然能听出敲打之意,唬得大气不敢喘,颤颤巍巍答了声是。
东越王微挑手指,众人继续往前,整齐划一像是只硕大的千足虫。
齐羽转身,柔声对吴忧说:“你回吧,我很好。”
吴忧眼见着齐羽尾随肩舆,攀阶往上,在漫天的风雪中,红袍裾角飞扬,粲然又落寞。
※
吴忧大概是有些反骨的。
从宸极殿回来,她没有回宫,而是绕了一趟世子的东宫。
东宫已然是人走鸟尽的凄冷之地,唯有成恩在泪汪汪地收拾些遗物。
他正小心从壁上取下齐沐最爱的朱漆弓,耳边传来清亮的女声:“本宫要去祭拜父亲,你带本宫去!”
成恩唬得趴在地上直喊小主子饶命。
“世孙如今无法守孝,本宫更要去祭拜,也算了了世孙的心愿。你若是不肯,日后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成恩心中咯噔一下,今日铁槛寺,他眼睁睁看着伤心欲绝的世孙生生被拉出铁槛寺,若不答应世孙媳的要求,未来的王上王后同时开罪,莫说升迁,怕是活着都难!
成恩横了心,抱着早死晚死一样死的决绝筹备了几日,秘密带着吴忧去了安葬齐沐的四明山。
四明山是齐沐无论清醒抑或癫狂,都爱极的纵情之地。如今长眠此处,活着的人都觉得也算遂了他的心意。
新坟在背山面海的开阔之地,形制不大,甚至都没有立碑,看着与庶人墓毫无二致。
吴忧这才意识到,世子已经褫夺封号了。
世子妃温书宁跪在坟前,将衣物、手稿等遗物一件一
件放入火舌肆虐的铜盆中。
见到吴忧的一瞬,温书宁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她不禁望向吴忧身后的成恩。
成恩扑通跪在地上,头磕着地,一声不敢吭。
“也罢,难为你了,你过来拜拜你的公爹吧。”温书宁对吴忧一向是温和的,让忐忑不安的吴忧安心不少。
吴忧整衣肃穆而拜,心中恻然,起身瞥见温书宁正拿出一袭斗篷往火舌中扔,斗篷一角隐然刺了个端秀的“沐”字
吴忧轻声求道:“母亲,这件能不能留下,也好给世孙一点念想。”说完,不知怎么的,鼻头泛酸,两道泪痕划过粉颊。
温书宁顿了片刻,终是将斗篷递给了成恩:“好生收着吧。”
吴忧从成恩躬成小山的身子望出去,静海微澜,可她总觉得脚下的这片海并不如表面那般浪恬波静。
第45章 45 番外之升平暗影
齐沐去世的隔一年, 改元升平。
升平元年正月里的清晨,齐羽来到谨身殿。刚要踏入,猛听得殿内东越王与官复原职的汤知否对话。
“左相以为, 冲子可代政否?”
“陛下, 如今物议四起,都在——”
“都在什么?”
“都说世孙乃废世子之子,难继大统。”
“哼,都是些拘泥墨守之徒罢了。”东越王冷哼。
此时来引导的宫人已经迎出, 齐羽随其后入殿觐见。
汤知否面朝东越王, 余光始终不离齐羽。
“世孙读书用功,四时不曾窥园, 可曾听到过外人关于你身份的议论?”东越王问齐羽。
齐羽略略思索,如实答道:“孙儿有所耳闻。”
“那你是怎么想的?”东越王身体不由前倾。
汤知否不禁侧首望向齐羽,尚未褪去青涩的少年,眉宇间有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着。
齐羽立时匍匐在地:“但凭圣断。”
一勾微笑隐然, 东越王正了正前倾的姿态, 显然是放松不少:“寡人欲将你过继入先世子名下,如此便无人拿正统不正统来说事了。况且先世子膝下空空, 有你承其衣钵,实慰吾心。”
齐羽面上和煦,心凉若霜,不过他早已经习惯了。
今日是生父忌日,而他却要认先世子齐玉为父亲。先世子膝下空空, 可自己的父亲膝下何尝不是空空。
“先世子殿下恭顺友孝、仁厚礼贤,孙儿愿意承志继意。”这话半是违心半是真心,此矛盾的心理一直伴随着齐羽,他对于周遭的一切都是这般, 不尽全心,但也非纯粹无心。
正统问题解决,齐羽顺利代政。
与齐沐代政不同,单从坐的位置来看,便能瞧出东越王的偏爱。
齐羽与东越王一道坐北朝南,只是他稍微在侧下方一些。
如此,上朝之时,他直面朝官的正脸,而当年齐沐对着的却是官员的侧身甚至尻尾。
协同理政,上下交相赞誉,齐羽不以为意。
在大政方针面前,他从来都按照东越王的意思,言听计从,绝不擅自妄改。
而在小的施政策略上,齐羽又会不动声色稍忤上意。
于是乎,他又得了个耿介醇正的贤名。
此般伎俩,齐羽不屑为之,却又不得不为之。
他有自己的一番主张,只是如今,远非付诸行动的时机。
※
某个夜里,齐羽端坐左春坊书斋中,面前摆着大学之道,而他心里一直惦记着母亲温书宁执笔的那本《九州政要》。
这本书已经被东越王禁了,因为太多观点出于已故的苏大学士之手,而苏大学士是父亲齐沐的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眼花,齐羽发现书页上多了层细灰,他抬首扫了一眼穹顶,迅疾起身去取墙上的挂剑。
眼前忽然一片漆黑,他感觉有人正立于他的身后。
“若我是刺客,殿下命已休矣!”
齐羽熟悉这个声音!
慈孝五年北上燕云州便有此人护送。
门外宫人一片吵嚷,齐羽隔门令道:“本殿要安静地待一会儿,所有人退后十步之外。”
待杂乱的声音渐渐平息,齐羽这才躬身行礼:“阔别数载,教主别来无恙。”
崔缇笑道:“我一个江湖浪人,有什么打紧的,况且又被收了编。不过,殿下需要知道,我们斗米教归顺的并非朝廷,而是殿下!”
齐羽知道斗米教教徒众多,信息网遍布九州,他也清楚崔缇始终忠于父亲。
他从袖中摸出寸长的帛卷,递给了崔缇:“此乃九州要员包括藩王的名录,还请教主注意他们的举动,随时报我。”
崔缇驾轻就熟接过,他从房顶进入,自然依旧从原路返回。
“殿下,这上面有个刺客已经被我解决了,记得收尸——金丝锁子软甲,殿下可曾穿着?”
齐羽心头一凛,触手衣袍之下的微凉:“放心,始终未曾离身。”
同以往一样,齐羽和衣而卧。
不及合眼,成恩来报,东越王咳嗽得厉害,竟吐了一口黑血。
齐羽心中焦急,穿鞋时脚下一急,头磕到了床柱上。
成恩只听咚的一声,唬了一跳,失声问:“殿下——”
“不碍事,陛下面前休要提起!”
※
宸极殿内室窗门洞开,入秋的凉风穿堂而过,半卧的东越王盖着一条单被。
齐羽颇为厌恶地扫了一眼正往寿山铜炉添香料的张天师,对着东越王以及立于一侧的王后施礼。
“大晚上你又跑来做什么,你白日理政辛苦,明日还有早朝,赶紧歇息去吧。”东越王佯装生气,眼中却是藏不住的疼爱。
齐羽心知东越王如今迷上了服丹,那丹药好似一道道催命符,正以摧山坼地的速度毁损东越王的躯体。
“祖父,医官可曾说什么?”
“别提那帮酒囊饭袋,他们甚至劝寡人停止服丹。哼,寡人岂不知他们的心思,见着天师得宠,一个个犯了红眼病。”
东越王望向下首愈发清俊的少年人,眉峰一皱:“你额头上是怎么了?”他心知齐羽定不会说实话,疲惫却依旧凌厉的眼光扫向成恩。
成恩诚惶诚恐无奈回答:“陛下,殿下他刚刚出门急,头磕到柱子上了。”
“你们这些东西平日是怎么伺候世孙的,瞧着世孙好性子,愈发狂妄了。”东越王斥道。
“祖父,是孙儿自己不让上灯,摸黑跌跤咎由自取,与他们无关。”
东越王心头一软,环眼满屋面色各异的人,若要找一个真心待自己的人,怕也就眼前眉目清冷的世孙了。
待东越王安歇,齐羽与王后一道出了宸极殿。
齐羽问王太后可否将张天师赐还蓬莱州,停了东越王的丹药。
王后不置可否,她依稀记得也是在宸极殿外,同样有个眉眼相似的年轻人为东越王忧心。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丹药岂是说停就停的,那是王上自己的意思,别人如何敢忤逆。”
齐羽摇头,心事重重:“祖父如今沉迷于此,昏晦不明,怎能由着他来。”
王后本走在齐羽前面,听齐羽如此说,停了下来:“你难道忘了你英年而逝的父亲?以泪洗面的母亲?哪怕是父亲的忌日都不敢祭拜。你还不知道吧,你父亲墓前甚至都禁止立碑!”
一字一刀,将小心隐藏不曾愈合的伤口残忍撕裂,脑中闪过的是长明灯下父亲苍白如生的面孔。
无数个夜晚,他都会在睡梦中惊醒,汗湿衣衫。
“他不是将齐家百年财产早几年就交托于你,解千愁进了御史台,你父亲慈孝三年招的那批举子陆续入京,燕云州明家军明里暗里都是你的人,太原温与我蓬莱柳自然也是向着你,羽翼已成,你到底在担心什么?他在一日,
你就动不了反对你的人,你在明处,那些人可是在暗处!你——”
拳头紧握,眸中一闪而过隐隐的愠色。
“王祖父毕竟是我的至亲。夜深了,孙儿就不陪王祖母了,还请王祖母珍重。”说着,一向谨慎的齐羽不曾施礼便拂袖而去。
在离两人不远处的暗角,王蔷剜了一眼独立月下的王后,悄无声息地离去。
※
也不记得是第几个宫里过的冬至了,慈孝六年之后,东越王下令藩王以及家眷不得留居越州,这偌大的京城,也就剩吴忧自己而已。
不必夹在夫家与娘家之间周旋,少了是非,只是齐羽待自己依旧疏淡。
虽王后一再告诫,争宠要用心用脑用情。
可齐羽身边也就自己一人而已,吴忧实在不知道自己要去跟谁人“争”宠。
王后身体欠安,便是想对吴忧严厉些,也是有心无力,而世子妃温书宁向来又是个温和少语不拘细节的人,齐羽忙于政事,一个月见一次便属难得。
这么个情况下,吴忧愈发无拘束了,经常赤脚披发在偌大的宫殿中与小宫女嬉戏玩乐。
远在苏杭州的苏杭王吴夔知悉了孙女在宫中的情况,不由后悔将吴忧送入宫里,当日见她聪明伶俐,没想到如此不求上进。
他甚至觉得有其父必有其女,吴忧这惫懒的性子怕是随了吴为。
王上、王后双双缺席,温书宁出宫探父病,这个冬至的家宴也就吴忧与齐羽围炉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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