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见阳光了,你推我出去走走吧。”张氏道,她眺望着窗外,有鸟儿掠过云端。
苏荷推着她往院子里去,陆砚修以及一众丫鬟都守在一侧,见到打扮如此光亮的母亲时,瞳孔微睁,一时有些难以分辨。
他转向苏荷,见她推着张氏,眼中似有水雾。
如此在院中反复转了好几圈,张氏终于提不起劲儿了,她让苏荷停下俯耳过去,要说几句悄悄话。
陆砚修眯眼瞧着,不知道两人再说什么。
“母亲!”
陆云晴姗姗来迟,见到轮椅上光鲜亮丽的张氏时松了口气。陆砚修见她气喘吁吁,没个闺阁小姐的模样,随口斥道:“好歹你是位千金小姐,气喘吁吁大呼小叫的,没成什么样子!”
陆云晴垂眸:“我还不是听闻母亲她……”
丫鬟们都说她阳寿将至,恐怕……
虽说与母亲没什么感情,可终究是有着血缘关系的至亲,陆云晴的心情谈不上悲伤,但总有些闷闷的。
那边张氏跟苏荷说完话了,她展眉看向陆云晴,招手唤她过去。
陆云晴感受得到母亲枯瘦的手掌在抚摸自己,骨头的形状都凸显出来了,实在让人害怕。
第20章 张氏死了。
她身子微不可闻的一退,刚好落在了苏荷眼中。
“长嫂如母。以后,要好好听她的话。”张氏叮嘱道。
陆云晴眼睫一颤,不敢抬眼去看苏荷,只轻声应下。
其实柳萋萋的事情她早就知晓,当年熠儿和娇儿出生后,她还缠着祖母去别院探望过,路过玩具铺还买了不少新鲜玩意儿给他们俩玩。
虽说苏荷待她不薄,可陆府不能无后……
张氏乏力的靠在椅背上,深呼吸一口气用力问:“知礼呢?怎么还不回来?”
“二哥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
张氏痛苦又绝望的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干枯的手指紧紧攥着陆云晴,生怕她抽离出去。
回想难熬的一生,才发觉死亡并不痛苦,痛苦的是与世间所有感情作分别。
苏荷率先发现不对劲,用手轻轻晃了晃张氏的肩膀,才发现她已经断气了。
“母亲!母亲!”
听见陆云晴的哭喊,陆砚修来到轮椅前查看,见到一动不动的张氏,也跟着暗淡了目光。
刚刚从国子监赶回来,行至悠然居门口的陆知礼听见一声声凄厉的喊叫,脚步顿下,目露悲恸。
苏荷敛目,回想起张氏跟自己所言的那番话,整理好情绪,让朱管家去府外请一支最好的丧葬队伍,葬礼一定要办的风风光光。
裴夏则去往府中各院报丧,府上之人竟没几个露出悲伤之情。
葳蕤阁。
柳萋萋搀扶着刘氏走出屋子,见到在低空盘旋飞翔的乌鸦时,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
“砚修真把和离书交给她了?”
“惩罚完熠儿以后,夫君就给了。祖母,您一定要给熠儿一个公道,他被苏荷恶意刁难,挨了十个板子,站都站不起来,还被罚跪祠堂,我见着心都碎了……”柳萋萋再次提起熠儿受罚一事,想让刘氏给熠儿撑腰,偏偏这时传来张氏的死讯。
刘氏凝视着不愿飞走的乌鸦,浑浊的眼中有一丝担忧,不过在提到苏荷时,仍旧冷着脸道:“熠儿是我最疼爱的重孙,她要出歪主意,我便还给她就是了。我们陆家从来只有休妻,没有和离,苏荷扫了陆府的颜面,就是在挑战列祖列宗的权威!就算和离书她拿到手又如何?能不能安然从陆府脱身?”
话里裹狭着威胁,这让柳萋萋非常不懂刘氏的想法,既然苏荷想跟陆府撇清关系,阻止她做什么?还不如早早离开,将少夫人的身份给她!
“张氏死了,咱们也去看看……”
“好。”
张氏并不是高门家的女子,又无亲戚在京城,葬礼上前来吊唁的人不多,基本都是陆府的故交。
灵堂前纸钱随风而动,气氛低落沉闷。
陆知礼和陆云晴跪在火盆边烧纸,火光映在两人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陆砚修站在堂前的小路上,不时与来客寒暄,眼神下意识瞟到灵堂一侧的苏荷,粗麻的丧服在她身上显得宽松,素净的脸上凝着一抹沉痛。
察觉到目光时,她回望过来,随后淡淡的移开了。
刘氏来到灵堂前看到张氏的棺材时,面露伤痛,很快就伤心到晕厥,被秦嬷嬷和杨婆子给搀扶回葳蕤阁了。
若不是苏荷瞥见刘氏对两位老仆使眼色,还真是会跟外人一样相信她们的婆媳情深了。
柳萋萋腹中有孕,不疑出席丧葬之礼,因此并未现身。
“陆大人前来吊唁!”
门外小厮高升喊了一声,引得陆砚修和苏荷侧头看去。
当年陆志平死的不清不楚,昭阳长公主因此与陆府结怨,陆淮鹤也从未与其相认,没想到这次张氏一个女眷去世,他还来吊唁了?
陆砚修赶紧上前迎接,见他身穿圆领窄袖玄色袍衫,神情庄重缓缓走来,忙拱手待道:“不知陆大人前来有失远迎……”
“请节哀。”
“陆大人这边请。”
进入灵堂后,陆淮鹤在灵位前点了一炷香,行鞠躬礼,用丫鬟们呈来的酒水净手过后,才站至一侧。
他一来,陆砚修也不接待什么客人了,只跟在身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张氏生前的事迹。
如若能靠着母亲的去世让陆淮鹤以及昭阳长公主对陆府多一丝怜悯之心,也是好的。
苏荷望着火盆里的焰苗,听见陆砚修自作多情的赘述,不由觉得可笑。
这时,秦嬷嬷来到灵堂前找苏荷:“少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谈事情。”
苏荷眼眸一动:“可曾说过什么事?”
“这个……老奴不知。”
“你先回去,我马上就来。”
自从杨婆子那事一出,裴夏现在见葳蕤阁中的每个人都不像是好人。
苏荷临时让朱管家盯着灵堂,也好让张氏安安静静的走。
见着人离开,陆淮鹤深深的看了一眼。
陆砚修以为他是想瞧一瞧陆府上的景致,毕竟陆淮鹤当年还是在这里出生的,于是道:“小叔,随侄儿一起散散步如何?”
陆淮鹤微怔,随后点头。
葳蕤阁。
刘氏躺在床榻上,额上敷着热毛巾,一碗参汤刚刚下肚,嘴角还泛着进食的红润,却要装出伤痛无力的模样。
苏荷也不揭穿,进入屋子后直接开门见山的问:“不知老夫人叫我来有什么事情要商量?”
随在床侧的杨婆子眼神幽怨的看着她,想起儿子女儿至今还躺在家里,脸上红肿未消,身上的淤青就更不用说了!
这笔账,她总是要还回去的!
苏荷不喜那道凌厉的目光,侧眸问:“杨嬷嬷今日怎么得空,没有在家照看儿女?能下床了么?”
“少夫人多虑了,在老奴看来,伺候老夫人才是正儿八经的大事。”杨婆子忍住内心的不喜,硬生生挤出一抹微笑。
“行了,今日是张氏的丧礼,就别逞口舌之快了。苏荷,你到我跟前来。”
刘氏故作虚弱的招招手,让她到床边来。提起张氏,语气有些惋惜,随后话锋一转道:“她活时可怜,这死了倒也算解脱。我知道砚修已经将和离书给你,可张氏毕竟是你的婆母,要不……待丧礼过后,你随我去上清寺给她祈福如何?你知道张氏生前最喜欢的就是你,要是在天之灵看见你虔心为她祈福超度,一定会欣慰的。”
去上清寺么?
苏荷从刘氏闪着精光的眼睛发现了异样,连同杨婆子也一脸希冀的看着她。
第21章 偶遇陆淮鹤
张氏的话语仿佛还浮现在耳边,苏荷眸心微动。
“老夫人说的对,母亲生前遭了罪,儿媳定会向佛祖许愿,让她来生投个好人家。”
她神色从容,装作若无其事的答应下来。
听到肯定的回答,刘氏松了一口气,随口又询问了几句灵堂上的事宜,便以身子不适为由,让苏荷离开了葳蕤阁。
杨婆子站在门槛处翘首望了望,确定苏荷真的离开以后,返回到床榻边为刘氏按揉脖子,颇为得意道:“老奴还怕她不答应呢,这下可真是落在咱们手里了!”
刘氏闭着眼冷笑:“她到底是个心软的。”
阖府上下,也就只有苏荷将张氏当个正常人来看。
“那这次,咱们将让她有去无回!”杨婆子目光犀利。
刘氏心里盘算着什么,并没有回答。
离开葳蕤阁后,苏荷和裴夏准备再去灵堂守着,和离的事情一日未公布,她就还是陆府名义上的主母,在外人面前不可失了规矩。
前面走廊上急匆匆跑进来几个人,其中还有位大夫。
“发生了何事?”裴夏拦住他们问。
丫鬟回道:“大夫人去世,柳姨娘悲痛不能自已,有些呼吸困难……”
这事儿可拦不得。
苏荷赶紧人裴夏让路,好让大夫去听玉轩给柳萋萋把脉看看。否则耽搁了,又有更多的矛盾出来。
待几人小跑消失在走廊,裴夏跺着脚抱怨:“奴婢怎么不相信柳姨娘会伤心难过?陆府上下,真心为大夫人流泪的人根本没几个,要是没了小姐你操持,恐怕连一场风光的丧礼都办不出来!”
她说的没错。
为了给张氏最后的体面,苏荷自掏腰包置办了所有,要不然,靠着陆府库房那点微弱的钱财,张氏在九泉之下又得伤心了。
“婆母去世,我理应出钱出力,此事勿要再提了。”苏荷道。
悠长的游廊上,一主一仆前后行着。
裴夏紧紧跟在她身后,只是有些抱不平:“奴婢只是觉得小姐太累了,从昨日大夫人去世到现在,您都没能休息一会儿。陆少爷既然已经给了和离书,小姐就与陆家没有任何关联,主持丧礼也就算了,只是因何要陪同老夫人去上清寺一趟?”
刘氏精明阴险,上清寺又在京城之外的地界,谁知道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夫人有算计。就算我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还不如入她的局。裴夏,你家小姐如今精着呢。”
苏荷知道她是为自己担心,不过一直藏着做缩头乌龟可不太好,她也该让刘氏自讨些苦头吃。
听见这样一说,裴夏心里稍稍安稳了些。
好在如今小姐已经与陆府没了干系,等上清寺祈福一过,就各自安好,不再相见!
游廊外是堆砌而成的假山,碎石铺就的花径上正站着一抹玄色身影。
裴夏眼尖,见到陌生身影立马训斥。等那人转过身来,才看到是熟悉的面孔,忙屈身福了福:“见过陆大人!”
这里是前院与后院连接的地方,陆淮鹤怎么会来这里?
苏荷心中微惊,不知道方才她们的对话被偷听到了多少。转念一想,他与陆砚修并没有什么关系,就算被听到也没什么,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陆淮鹤视线若有似无从苏荷脸上滑过。
偷偷摩挲着指腹,喉结微滑,沉默几秒后,提步朝她走过来,解释道:“陆砚修将我领至此处散步说话,没曾想府上哪位姨娘有事召医,他先行离开,这才留我一人才这里。”
原来是跟陆砚修一起来的。
苏荷心里的石头落下,她就说,小叔看着仪表堂堂,总不会是偷看后院的登徒浪子?
她欠了欠身,微笑道:“既然夫君不在,陆大人便随我一同去前厅坐坐吧。”
夫君二字说的实在是有些顺口熟稔,像是在以往的日日夜夜,她都曾亲口唤过无数次这样的称呼,简短两个字落在陆淮鹤的耳朵里带着某种异样的刺痛。
他凝思几瞬,闷闷的道声好,静静走在苏荷的身后。
因着是外男,苏荷步子微快,有意保持着距离,但不知为何,脑海会无端想起长公主府上客房里的情形……
她软弱的躺在床榻之上,眸光水润,殷红的瞳仁如小鹿惊颤,春色旖旎室内。
苏荷忍不住闭眸,想要甩掉那些画面,却总是忍不住浮现。
“小姐,你怎么了?”裴夏发觉她有些异样,好端端的,耳根子怎么红了?
苏荷忙摇头轻晃:“无事。”
走在末端的陆淮鹤见她耳廓微红,素净的脸上沾染了一抹若隐若现的红晕,更是将她微弱的变化收入眼底。
苏荷忙用手绢捂住了脸佯装无事。
走出游廊以后来到前院,她不敢去看陆淮鹤,回避着目光不自然道:“陆大人,前面就是厅院,你先去吧,我得去灵堂看看还需什么东西……”
苏荷微微屈身行了一礼,头也不回的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不知为何,总觉得后背有一道滚烫的视线始终凝视着自己。
要不是怕回头对上陆淮鹤那张清淡高贵的脸,她还真有点忍不住想回头瞅一瞅。
雕梁画栋的游廊台阶上。
直到见着身穿粗麻丧服的苏荷消失不见,陆淮鹤才收回被牵引住的目光,提步往府外走去。
青云候在外边儿,一见到他来,忙将马车的帘子拉了上去。
“公子,一切都顺利吧?”
陆淮鹤嗯了声。
青云还以为陆砚修会直接将公子缠住,往少了说也得喝喝茶吃吃饭,没想到这么快就出来了?不过也是,本来公子就跟陆府没什么关系,张氏去世,他能专程来吊唁已经算不错的了。
长公主早就有吩咐,只需要派人来告慰一声即可,谁知道公子怎么从一堆公务中抽身出来,非要来这一躺?
“公子,要去长公主府吗?”
陆淮鹤道:“去大理寺吧。”
“是。”
车轮往前驶动,陆府的嚎丧声已经渐渐听不到了。
绕过朱雀大街往大理寺走的路上,有大户人家正在办喜事,小厮们喜气洋洋的抬着系着红彩带的嫁妆箱子,新娘娇羞坐在喜轿中,人人笑着祝贺着,兴高采烈往男方家走去。
陆淮鹤让青云将马车停在路边,驻足看了许久。
第22章 不许乱传
耳边想起在假山石群里误听到的那番话,每一个字眼都在他脑海中被反复斟酌,回想间心跳也不自主加快了许多。
陆淮鹤观望着骑于马上喜笑颜开的新郎官,那是一种得到稀世珍宝的满足感。
他错神须臾,呈着青山的眼眸中似拨云散雾,透着澄亮的光。
“聘礼一般要在多少才比较合适?八十箱够吗?”
青云愣住,随后眉间一喜,扬高音调道:“公子你……终于开窍了!谁家的小姐?属下见过没?八十箱的聘礼应该不太够吧?长公主可是为你准备了整整一府的聘礼……”
直至新婚队伍渐行渐远,陆淮鹤才收回目光,许是连他自己也没发现,眼眸里竟盛着一簇似水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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