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它又见到她。
她以为它睡着了,其实它在假寐。只要她跨越这道门线,它就咬她。
但她蹲在一臂之外的位置,伸出手,轻轻地触碰它的毛发。停了下来。接着又触碰到它的肚子。
那是冰凉的温度,比死人高不了多少。冰得它浑身寒颤。
它快装不下去要跳起来咬她了,她却用手,揉了揉它的肚子。
“疼吗?”
“上次踩到你,对不起。”
“我没看见……”
她的声音低低的,轻轻的,和那天被拖回去的嚎叫一点也不相同。
如果它不记得那间病房只有她一个人,它一定以为那天尖叫的人不是她。
它没有应她,她就蹲在那里,揉它的肚子。温柔的,小心翼翼地揉。
生怕惊醒了它。
那天,它一直没有站起来,直到她悄悄走回病房。
再后来,她就常来了。
胆子也变大了,最初只是揉揉它的肚子,摸摸它的头,捏捏它的毛发。
后来,她开始躺在地上,侧望着它睡觉。
再后来,她睡着睡着就滚进它的肚子,非要扯着它的毛发给她当被子。有时候霸道得还要用它的爪子当枕头。
爪子被压麻时恨不得咬死她。
但她一天比一天脆弱单薄,瞧着一碰就能碎,像秋天飘进来的枯叶。
不用它咬,总有一天,她会自己死。
那时,它对“死”这个字把握得格外精准。它见过太多从这里死出去的人。
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成为最后一个。
就像她手上的针眼,脚踝缠绕的软管,这里每个房间里的每个人都有。同时,每个人都会死。
狗狗恍惚回神。它拥有了第一段自己的记忆。
望着黑夜里孤零零站着的阿桥,狗狗神情深邃地走上去,在她身前停下,伏下。
等待她上来。
阿桥“呜”了一声,像曾经那样很大声很大声的哭一样,抱紧它的脖子骑到它身上。
她紧紧搂住它,趴在它的背上,隔着衣服和厚重的毛发,它感受到她体内微弱的跳动的心脏。
像在发出悲怆的嘶吼。
“我以为你又要丢下我……”
她嚎叫着哭,和以前一样,和刚才不一样。
狗狗没回答,站起身,带着她奔向电源室。
锋利的爪子启动备用电源,游乐场“啪”一声亮起。
各色彩灯光彩陆离地扫射,天空骤亮。
阿桥“哇”地坐直身体,揪着狗狗的毛毛,惊艳地望着那些停止的游乐项目再次转动。
像电视剧里那样。
眼里满是小孩子对期盼已久的玩具的期待。
狗狗笑了笑,带着她奔向一个接一个的项目。
旋转木马、海盗船、过山车……她像一个小孩子,像一个从来没有出过门的小孩子那样,玩得不亦乐乎,越玩精力越充沛。
欢乐的笑声在游乐场里飘散,每个项目都被她来来回回玩上四五遍还想再玩。
狗狗有时候陪她玩,有时候在下面看她。
“那个!那个!我要玩那个!”
“狗狗!”
她坐在大摆锤上,随着旋转摇摆上天,指着远处高耸的散发彩光的摩天轮大喊。
她在电视里看见过好多次!
每次男主都要带女主去坐。
她也要带狗狗去坐!
【男主最爱女主,她最爱狗狗! 】
“狗狗,坐摩天轮!”
大摆锤还没完全停下来,她迫不及待解开安全扣,从上面跳下来。
明知道她不会受伤,狗狗依旧上去接了她。
让她落在自己背上,背她去坐摩天轮。
她选了涂满自己最爱的颜色的舱门,坐进去,伸手.拉狗狗上来。
摩天轮缓缓启动。
阿桥贴在透明窗边,看越来越远的地面,游乐场在她眼里缩成小小一个点。
还看见远处隐藏在黑暗里的房子、高架桥、废弃车、长长的绿皮货车和高铁。
她惊讶于一个小小的摩天轮竟然能让不能飞的人类看见这么多东西,难怪电视里的女主们都爱坐。
如果她是不能飞的人类,她也爱坐,恨不得把摩天轮绑在身上,天天转起来看。
她笑嘻嘻和狗狗说自己的发现。
狗狗听沉默了。
【……如果,它没理解错,人类坐摩天轮是因为爱情? 】
它张张嘴,想告诉她那是爱情催熟剂。
可看见她兴奋的脸,终究没说出来。她单纯的想要再坐一百圈,怎么可能理解什么事爱情催熟剂?
摩天轮转到天空,停了。
阿桥没有惊讶,也没有焦急。而是从窗边回头,羞羞涩涩地望了眼狗狗。
狗狗被看得莫名其妙。
阿桥扭扭裙摆,往前小小地挪了一下。她的对面,是狗狗。
心脏跳如擂鼓。
阿桥想起电视剧里的一幕幕片段。
摩天轮停下来,男主要偷偷亲女主。
她抬起眼睑,偷偷瞅了狗狗一眼。狗狗正纳闷地瞧着她。
“怎、么——”
猝不及防,阿桥扑上来,亲住它的嘴,淹没了它的话。
它惊恐地瞪大双眼,就见她又做了回去。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亲。
“你……”
她又忽然凑过来,双手捧起狗狗的脸,再次亲上它的嘴,再次堵住它的话。
这一次,她久久停留在狗狗嘴上。
是软的,柔软的,很香,像挂了朝露的花蕊。
清软得不可思议。
狗狗怔在那里,一贯聪明的大脑在这一刻懵了。
“嘭——”
烟花炸在黑夜里,绽放的硕大烟花铺陈在她身后。
一朵接一朵盛开,绚丽得像百花齐放。
她眼含笑意地凝视它,学着电视剧里,男主对最爱的最重要的女主说话——
“狗狗,我好喜欢你——”
亲亲“啵”在嘴上的声音被绽放的烟花覆盖,却炸响狗狗的脑袋。
它呐呐地望着松手去看烟花的人,她的背影在绚烂的烟花之中被镀上世间所有美丽的色彩。
让她变得前所未有的美。
不合时宜的,狗狗开了口。
“阿桥……”
“你想去看妈妈吗?”
双手扒在窗上,阿桥望着天际绽放的烟花,弯弯的眉眼笑着笑着,笑下两行清泪。
她声音轻轻,“……好。”
第71章
新年的第二天,村里来了一队不速之客。
说是从北方安全区来的,在外出任务的路上听说这里能种活粮食,便来考察考察。
陆勋政谨慎地问了对方的番号,对方报完,并将证件给他看。
陆勋政回头和阿桥说:“安全区种活了菜,定会向其余安全区上报交流信息。”
毕竟,一区吃饱不顶事。要国家上上下下吃饱才是正事。
阿桥“哦”了一声,继续和许岁肩靠肩地看电视。
这是懒得管了。
她心不在此。
宋丽却问出关键:“怎么个考察法?”
说话时,眉头皱起,似乎对“考察”这个词很理解。
村庄是村庄,又不是哪位的直辖地,还考察。
要考察也是阿桥来考察。
她看那些人,总觉得哪儿哪儿都奇怪。偏偏陆勋政又认同了他们的身份。
那领头说话的人似乎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用错词,干咳一声缓解尴尬,“之前怎么学习的,我们也相同。”
态度比来时谦虚不少。
前有和西北安全区“互相学习”的例子,如今怎么也不好撵走北方安全区的人。
只有人类的温饱解决了,上面的才能更快解决病毒危机,世界才能恢复如常。
宋丽也懒得计较,便点点头,让他们跟着陆勋政。
安全区的人教安全区的人,就算谁来说,也没有什么闲话。
那些人道谢之后,没有立即走,而是望着看电视的阿桥,问陆勋政:“她就是阿桥?”
陆勋政笑道:“是,不过她没什么教你们的,要想学真本事,还得亲自上地去干。干过一轮,该会的都得会。”
他怕安全区给北方说了阿桥的事,这些人逮着阿桥不放。阿桥就一孩子脾性,万一发起火来直接咬人,就不好了。
如今村里上上下下都知道阿桥是只长得像人类的丧尸。
心照不宣地往日一般。
“那她身边的事……?”
那人疑惑地皱起眉,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想更近的看清楚。
脚步堪堪停在廊下的火盆前,他诧异地回头,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陆勋政点头。那人瞬间面色惊恐,急急几步退回来,和陆勋政耳语:“真的是丧尸啊?你们养丧尸?”
陆勋政讪笑。哪是他们养丧尸,分明是丧尸养他们。
他看了阿桥一眼,阿桥看电视看得专注,没有注意到这里的一举一动。他松了口气。
“我带你去住的地方吧。”
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因为后面他们会发现,这里的丧尸远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多。
漫山遍野,可谓是有多少座山、多少棵树、多少杂草,就有多少丧尸。
这里隐藏的丧尸早已不是最初来的那一两万只,随着日子溜走,外面的丧尸受蛊惑一般往这边迁徙。
如今已有五万多只了。
最初他们不知道丧尸在增加,做的馒头分不够排队的丧尸,引起丧尸们的公愤。
后来,他们学会了让丧尸头头统计尸数,在下午五点时,将数量写在领食的桌上。
这才让每只丧尸都有食物吃。
陆勋政带他们到工人房,三人一间分配下去,领了后棉被给他们。
因着大年初二,宋丽给大家都放了假。他们便也不急着上工,陆勋政让他们自行安排。
“池塘可以钓鱼,后山可以抓鸡,也可以去梯田转转,有什么需要来找我。”
看说宽敞明亮的工人房,几人都说没需要。
“那行,你们先休息吧,北边过来也挺远。午饭已经吃过了,晚饭是五点半开。你们看着时间。”
陆勋政走后,几人分开进了各自的房间,放下行李后,又聚集到一间里去。
房门关上。
有个男人迫不及待问:“看清楚了吗?是她吗?”
厚重的貂帽取下来,那个领头的男人揉揉被压扁的头发,语气惊奇:“还真是。我说阿桥活着就是奇迹了,没想到她还把许岁给找到了。啧。”
“我没说错吧。”身后的男人笑着抬了抬眼镜。他站在窗边,遥望在屋檐下看电视的两人。
回过头来,他冲拿着貂帽的男人笑了笑。
“看样子,阿桥倒成功了。许岁……”他摇摇头,一脸遗憾。
“有阿桥就够了。”
男人顺了顺貂帽的毛绒,对身边的人说:“把新发现传回去,让他们做好准备,过段时间我们带阿桥回去做检查。”
“咦——”
窗前的男人发出惊讶。
惹得屋里的人全看去。
这一眼,惊呆了所有人。
“那是……”
有人震惊得不敢说话,好半响,才喃喃出声:“——阿黄?”
“它看起来比在所里壮了不少,也强健许多。”眼镜男人诧异,“这……变异了?”
“狗也能变异?”其余人同样震惊,“不可能……”
貂帽男人刹那回头盯住最末尾的两个男人,“当初你们将她丢去了哪?”
“就、就长江大桥下面啊……”
丢在那里,可以当作失足落水处理。最好的办法了,周围又没有监控。
貂帽男人又问:“她后来回过所里?”
“那倒没有。”眼镜男人摇摇头,“想必是在别处遇见的吧。”
貂帽男人一声冷笑,“真巧了,她生前爱的猫猫狗狗都遇见了。我怎么没遇见别的人?”
房间里没人吭声,都震惊地望着那处。那条黄毛狗走到阿桥身边,趴下来。阿桥就把脚搁在它厚重的毛发里取暖。
一向凶恶得连主人都咬的恶犬,在她面前温顺得像条玩具狗。
和当年一模一样。
“只怕她一直记着呢。”貂帽男人冷哼。
记着什么,没明说,但他们都有些吓住了。
所里的生活可不好,被一只丧尸记住了,但凡记仇的,他们这屋里,个个难逃。
“时间不等人,趁早带回去。”貂帽男说。
大家都应了。
这些天他们不能在她面前出现,以免被认出来。但也必须在五号上工之前把该干的事情处理了。
来的时候,他们可没想到一个死去的人活过来了,还能记得生前的事。
真是麻烦。
房间的门打开,大家避着阿桥那面,匆匆回到自己房间。
几十间工房相隔,红发丧尸将所有话都听了去。
她指尖夹烟,偏头看了眼电视机前的人和狗。
两个字音消散在她唇齿间,叫不出来,她也不气,有趣地舔舔红唇。
“红姐姐,你来玩吗?”
小夕和小煌几个小士兵在前方停车场的沙地里玩弹弹珠,此时,她抓着一把弹珠跑到红发丧尸面前,伸手将弹珠递给它。
小小的手心里安静躺着四颗弹珠,其中两颗尤为好看。一颗碧绿色的,清透得仿佛上等玉石,每转一面都波光粼粼。
看见它,就想到阿桥那双眼,也是这样漂亮。
还有那颗——
它捻起琥珀色那颗,晶莹剔透,琥丝美得像上古珍藏。
它对着明亮却冰冷的天空看了良久,把弹珠放回小夕手心。捡起另两颗弹出去,弹珠滚过沙地,直线入了他们挖出来的弹洞。
“哇!”小夕惊呼,“红姐姐好准啊!这么远都中了,你真厉害!”
红发丧尸摁灭还剩半支的烟,撩了撩大波浪卷的长发,莞尔,“一般。”
小夕却亮晶晶地仰望它,像仰望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舌头在嘴里舔了个圈,红发丧尸问出一个问题:“你,更喜欢她,还是更喜欢我?”
顺着它指去的方向,小夕看见阿桥姐姐,还有岁岁姐姐。
她眨巴眨巴眼睛,说:“喜欢阿桥姐姐,也喜欢红姐姐,还喜欢岁岁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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