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激动,他缓和了语气,缓缓开口:
“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做,好吗?你就在家好好修养,等……”
“等?我等的了吗?我若不去拼不去抢,只会在原地空等,几时才能爬得上去?”画扇捂着胸口斜看他:
“顾衍之,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众星捧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吗?你知不知道,我上辈子费了多少年才爬到你最开始到位置?”
“我知道你不容易,可是……”顾衍之双唇紧抿,良久才开口:“你真的不能试着相信别人、依赖别人吗?哪怕……只有一点点……”
他就站在那儿,灼灼的目光让画扇不由得回忆起上一世火海中,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你六岁初来顾府时,怕生得很,像只敏感的小兔子,每天跟在我后头,一口一个衍之哥哥地叫着,我离你半步你便要哭。可即便这样,你也还是愿意去相信别人。”
“我不知道你在宁玉山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才变成了这样,上辈子我就一直在想,如果能再来一次的话,无论如何,我也要阻止你离开。”顾衍之紧紧攥着拳头,眼中弥漫着淡淡的哀伤:
“所以那一天,我从马车上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六岁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我想尽我所能地去保护好这一世的你,让你不像之前那样受到伤害。可是我又好怕……怕我来晚了,怕我还是来不及救下六岁的你……”
他深吸一口气:“可上辈子的事情,不是都没发生吗?你没事,你奶奶没事,只要你不想,也不会有人再将你带去宁玉山了。明明上辈子的所有事都没有发生,你可以在顾府安心长大,为什么……就不能像从前那样呢?”
宁玉山吗……
画扇心头一颤。
尽管已经过去那么久,再听到这三个字,她还是很难保持平静。
八岁那年,初到宁玉山,她和同一批来的孩子被“师兄师姐”赶到全是毒蛇猛兽的后山上进行试炼。
一开始大家还相互帮助共度难关,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不断有人遇袭受伤,食物一点点减少,药品也一点点减少。在这种极端情况下,人性的恶便被激发了出来。
起初只是有几个人带头抢夺食物和药品,到了后面便逐渐开始自相残杀。
弱的人失去了食物,便只有想方设法从更弱的人那里得来,可更弱的人,又哪还有食物呢?茹毛饮血、同类相食,这种事情,画扇在宁玉山见了太多太多了。
初来宁玉山时,她还弱得可怜,险些死在同伴刀下。幸好有个叫长信的小哥哥将她救下,她才没沦为他人腹中之物。
长信只长画扇两岁,却比她要成熟不少。他教她怎么制作陷阱捕捉山中的野兔,教她怎么用干木柴钻出火,教她怎么躲藏才不容易被其他人找到。
他说她像他死去的妹妹,所以画扇信了。可直到后来大雪封山,他们几天没抓到一只野鸡野兔,他才露出了他的獠牙。
那天夜里,长信举着从死人怀中得来的匕首,一步一步向她逼近,黑夜中刀锋铮铮,他捂着肚子,眉眼森冷:
“好妹妹,我养你这么久了,是时候该报答报答哥哥了吧?”
那时画扇才知道,他将自己带在身边,不过是拿她当备用粮罢了。
鲜血顺着刀柄流到她的手上,又一点点落在地上,将皑皑白雪染成红色。三天后,她握着那把染血的匕首,作为胜者结束了了第一场试炼。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却不是最后一次。
在那之后的几年里,画扇再没有信过别人,只凭自己本事,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她长呼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像从前一样,谈何容易?”
她坐在床沿,脸色惨白,眸中尽是酸楚:
“衍之,你知道的,人的阅历不同,心境也会不一样。曾经做过的事,走过的路,都会影响一个人的心境。哪怕回到最初的起点,哪怕如今这些事都没发生,有些已然改变的东西,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回到最初模样的。”
顾衍之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身影有些落寞:“所以…哪怕是我……也不行吗……”
画扇藏在袖中的手攥了松,松了攥,良久,才缓缓吐出一个字:“难。”
顾衍之原本明亮的眸子瞬间变得黯淡无光,似是蒙上了一层灰雾。
“……我知道了。”
这眼神让人看了无端有些心痛。
画扇偏过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有些累了,扶我上去歇息吧。”
“好。”
他轻轻将画扇扶上床,为她盖好被子,最后回眸看她一眼,而后缓缓离开了房间,临走还不忘把门带上。
几朵杏花点缀枝头,为这春日小院平添了几分生机,他自杏花树下走过,沾了淡淡花香。白日的光辉倾洒院中,却未能驱散他眼中的黯淡。
上一世世家血脉大批遇害,旧臣年迈,朝廷不得已自民间选举大批年轻官员入朝,一时之间,布衣之臣崛起,世家势力衰微。
十五岁那年,父亲遇害,他作为世家大族里所剩不多的血脉,被捧着坐上了高位。
官场之上,风云变幻,群臣林立,各怀心思。他是世家大族在朝堂上最后的棋子,身上担着世家所有的荣耀,每一步都走得慎之又慎。
利益纠葛牵扯其中,权谋交错祸心暗涌,他被这叵测人心压得喘不过气来,唯有回到家中,看到没日陪在自己身边的画扇时,他心中才有了一小片归憩之所。
他好不容易在朝堂站稳脚跟,以为生活会一直如此,直到他查清父亲遇害的真相,而后十里红妆娶他为妻。
可二十岁那年,朝廷开始推举女子入朝为官,画扇作为第一批女官正式步入官场,自那之后,一切都变了。
短短一年间,画扇对他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她说他是坏东西,说他以权谋私贪赃枉法不要脸。
顾衍之也不知是哪个臭不要脸的给他泼了这脏水。他多多少少确实做过些身不由己的事,却也断然没有坏到画扇口中说的那般地步。
他倒想解释,可官场尔虞我诈,有些事不是他想解释就能解释得通的。
同僚劝他放弃,他不听;王府世子骂他舔狗,他不理。
用顾衍之的话来讲,朝堂上那么多号人,画扇为何只逮着他一个人针对而不针对别人?她这么做,心里定是有他的。
既然他心里有她,她心里也有他,那这就不叫舔,叫两情相悦!
他这么想着,越想兴奋,越想越激动,当即夺门而出,凑到画扇跟前问她:“你能不能信我一次?”
画扇彼时正在案前写字,闻声抬眸看他一眼:“你能不能先把门放下?”
顾衍之这才把门放下,又凑到她跟前:“所以你能信我一次了吗?”
画扇把笔撇在一边,托着下巴看他,然后叫他带上他的门,有多远滚多远。
所以,哪怕是重来了一世,她还是信不过他啊……
顾衍之只觉得鼻子有些酸。微风轻轻吹起他的发丝,他在庭中踱步,身影落寞,眼中透着淡淡的哀伤。
一朵杏花自枝头飘然落下,他轻轻将那朵花拾在手心。他微微一怔,突然想到了什么。
以往他问画扇能不能信他,画扇都是直接叫他滚的。可这一次,她说的不是滚,而是难。
难,却并非没有可能。
这么说来,他倒是有希望了。
想到这些,顾衍之心中豁然开朗,紧皱的眉头也迅速伸展开来。
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去找画扇,却碍于情面不敢回去,只能没日往画扇的药里加糖,眼巴巴地等着画扇差人来叫他。
结果他这么一等,又等了足足一旬,直等得杏花开了又谢,画扇都没有找过他。
他以为是药太苦了,她尝不出其中甜味,便越加越多,直到最后画扇因为吃糖太多得了龋齿,顾老爷亲自蹲点,将正在往药里加糖的顾衍之抓个正着,扭送到画扇跟前,这事才告一段落。
第十七章
杏花开了又谢,转眼间又是半月过去,画扇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期间黎太傅曾来探望过几次,却只是一人来访。黎月不曾跟来,画扇倒也乐得自在,不然就算没被她下毒毒死,也怕是要被她吵死。
至于顾衍之,画扇昏迷期间他曾向夫子告了假,自她醒来次日便去了学堂,白天几乎是见不到他的踪影。
除了往药里放糖被顾老爷拎到她跟前那次以外,他再没露面。
因两人同住一个院子,屋子之间挨得近,更多时候,顾衍之都是假装回房从她窗前过,过一会儿又假装出去再从她窗前过,如此循环,每日不知要回房多少次。
死要面子!
他想吸引画扇的注意,画扇便偏不理他。如此又过去数日,终于到了画扇伤势痊愈正式去学堂的日子。
是日卯时,画扇早早起了床,刚由丫鬟服侍着梳洗完毕,便听见顾衍之出门的声音。熟悉的脚步声在窗外响起,那人停在她房门口,却迟迟不敢抬手敲门。
“就在这傻站着?”画扇轻启房门,自门内探出头来看他。
此时天光乍破,丝丝缕缕的霞光在天际若隐若现,顾衍之逆光而立,霞光自他身后倾洒而出,勾勒出一层金色的轮廓。
他闻声抬眸,方与画扇目光交汇,便迅速将头低下,脸颊微微泛红:“我怕你还没梳洗好......”
“那往我药里加那么多糖的时候呢?怎么不怕我牙疼?”画扇自门内走出,跨着步子往外走,这才受业第一天,她可不想迟到了招人笑话。
“我......我以为不够甜,所以你尝不出来,就......实在抱歉......”顾衍之小跑两步追上去,与她并排走着:“你可好些了?还疼吗?”
“还好。”她转过头,微微张开小嘴,露出几颗摇摇欲坠的乳牙,其中有两颗牙已经掉了,两颗小小的牙如新荷初绽般顶替其上。“正好最近开始换牙了,掉了就不疼了,你下次可别加那么多糖了,真的要甜掉牙了!”
她说着,没忍住用舌头轻轻舔了舔那松动的牙齿,眉毛因牙齿的不适而微微皱起。
顾衍之心中有些内疚,但看到画扇这模样,没由来地觉着有些好笑。他忍着不笑出声,“好。”
朱红色大门缓缓开启,二人并肩自宅中走出。马车早在门外候着了,车夫原打着盹,听见声音从车上下来,将两小只扶上了马车。
春风初起,吹得车帘微微晃动,顾衍之将画扇扶着坐好,自车内探出头来叮嘱道:“德叔,麻烦今日慢些,画扇这伤才刚好,禁不得颠簸。”
“好嘞!”车夫紧紧抓住缰绳,轻呵一声,手中马鞭轻轻一挥,伴着一阵清脆的声响,马儿闻声而动。
车轮转动着发出低沉的咕噜声,车身微微摇晃着,却比往日只有他一人在车上时要平稳得多。
顾衍之退回车内,在画扇旁边坐下,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她问:“怎么样了?”
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画扇说的是哪件事,“啊”了一声,模样有些呆板。
“黎月那事。”画扇将手抵在车案上,提醒他,“你不是说交给你来查吗?嗯?不作数了?”
“作数的!”顾衍之深邃的眸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明亮起来,一手往袖子里伸,不知在里边寻些什么。
画扇托腮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见他从袖子里拿出个小棋盘来放在了车案上。她一时间还没搞这是要干什么,又见顾衍之从袖子里掏出两盒棋子,忙问:
“你这是作甚?”
顾衍之从棋盒拈起一枚棋子,思索片刻,优雅地落在棋盘上:“你难道不觉得,一边下棋一边议事,大有运筹帷幄之感吗?”
“......”画扇沉默片刻,嘴角抽搐:“你不要逼我在这种时候扇你。”
“罢了,你不懂。”
顾衍之叹口气,将棋盘收回袖中,手却不曾自修中移开。他摸索片刻,又从怀里掏出一袋茶叶、一个茶杯,以及一个瓷制的小瓶子来,当着画扇的面用瓶子里的水泡了杯茶。
“这瓶子可是件罕物,有保温之效。”他端坐案前,两指轻轻捏住茶杯边缘,缓缓抿上一口茶水:“你难道不觉得,一边品茗一边议事,大有胜券在握之感吗?”
“......”
画扇很想让顾衍之带上他的保温杯赶紧滚,沉默片刻,从牙缝里挤出句话:“你到底说不说了?”
顾衍之这才放下茶杯,神情严肃地看向画扇:“那你先答应我,一会儿在学堂若是见到黎月,可莫要做傻事。”
“笑话,我怎么可能做傻事?”画扇只当听了个笑话,不以为然地笑笑,小手不经意地把玩着顾衍之那只能保温的瓶子:
“说吧,到底什么事?”
“听风阁调查过,那少年的父亲是黎府一名下人,自幼便跟着在黎府做活,平素没少被黎月欺负,自其父死后更是三天两头要挨上一顿毒打。”
“所以他才想杀黎月的?”
“嗯,”顾衍之点头:“并且,中元节那日,黎月大抵也是想杀他的,所以才独自一人躲过官兵赴约。”
他将手伸进袖中,在画扇疑惑的目光中掏出一封信,有些犹豫地递到画扇面前:“这是我在少年家中找到的,藏得甚是隐蔽,是黎月......与嘉州往来的信件......”
嘉州,正是画扇到故乡。
画扇心中陡然一揪,将信件慢慢展开,只看到一句话:吾等依小姐之意,以金雇三山贼入山,必可顺遂杀之,小姐且宽心。
心......好像一瞬间缺了一角。
画扇只觉得浑身冰冷,身子不由得蜷缩起来,一瞬间泪如泉涌。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哭声悲戚,几不能言。
“画扇......”顾衍之想上前安慰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静静地坐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画扇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停住,唯泪千行自眸中落下,悲戚之状,令人恻然。
“我与她无冤无仇......凭什么她一句话的事......就轻易......决定了人的......生死......”她哽咽着,朱唇轻颤,却吐不出半句完整之语,唯有无尽的悲泣声在车内回荡,听得人心疼。
她曾一度以为那三名山贼的出现只是个意外,可到头来,却是别人的有意为之。那她前世所经历的那些苦难究竟算什么?算个笑话吗?
她的小手紧紧攥成一团,指甲根根深入血肉。
顾衍之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用手帕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做错事的人应当受到惩罚,但在那之前,乖,不要伤害自己。”
画扇抬眸看着他,抽泣之声由急转缓,原本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身躯也逐渐平复下来,红肿的双眸中仍含着未干的泪花,却多了一抹坚毅之色。
她止住哭泣,侧头看向顾衍之,一字一句道:“所以,我到底,哪里得罪了她?她竟要下这般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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