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头,叫师父。”
“别别!”霓月连忙阻拦,她连自己的安全都保证不了,身边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危险。
小瓦抹干净眼泪,脆生生朝着霓月磕了三个响头,再次起身,额前已是破皮通红。
“师父。”
“霓月姑娘,我于家所有人都在这里了,请你一定将杀害于草的凶手捉住,我祖孙二人当牛做马也定会还你恩情!”
霓月看着面前佝偻着身躯、清苦执拗的老婆子,和跪在地上眼神倔强又充满依靠的小瓦,心中充满了酸涩和为难,一时间不知该不该管这份闲事,若是以前,她定会拒绝哄她们出去嫌她们哭哭啼啼烦人,如今她怎么也开不了口,大风刮过,府衙上空云腾翻涌,霓月闭上眼,心里默念三个数,若是再次睁眼,看到的空中是云,她便轰她们走,若是出现蓝天,她就应了这个委托。
“一“
“二”
“三。”
霓月睁开眼,霎时间晴空万里、云朵散去,霓月被阳光耀得睁不开眼,她顿了顿,上前扶起了小瓦。
“于小瓦,做我的徒弟要肯吃苦。”
小瓦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喜极而泣,激动地赶紧点头,“嗯!”
“更得多吃肉。”霓月把羊腿和牛肉塞她怀里,“别让我看见你瘦不拉几邋里邋遢的样子。”
小瓦开心地抱着奶奶又蹦又跳:“奶奶!我有师父了!我有师父了!”
她少了一个家人,但现在好像又多一个家人了。
“好了,现在,把于草离家之前见过什么人,谁带走了他,他都跟你们嘱咐了什么,一五一十,全告诉我。”
霓月拿来笔墨,搬出石凳,准备记录。
“小瓦是我于家唯一一个能看见的人,她是我们的眼,我儿于草虽瞎,但耳朵异常好使,他在城里一个琴坊做箜篌,也给琴坊修琴,手艺没得说,掌柜的总克扣他工钱,于草看不见,但摸得出,这点钱不够我们三口过日子,小瓦有次去琴坊找掌柜的理论,被打出来了,于草从那之后就想换个不被人欺负的营生,但一个瞎子,哪有那么好活?”于奶奶叹了口气。
“爹开始到处找活做,他去过城里好多地方,有时候一天只能带回来几文钱,有天夜里很晚爹还没回来,我就出去找他,走到村口后街时候,看到有个男的在跟他说话,拿了一个东西给他。”
“什么东西?”
小瓦皱着眉头仔细回忆,拿起霓月的笔墨,在纸上画起来,“我隔得远,看得不太清楚,因为爹突然吹了声短哨子,我听见了就蹲在草里,没再过去,我老是在外面玩不回家,爹和我约定,只要他出来找我,听见他的哨声就原地不动,不许再乱跑。”
“大概是这样的。小小的,不太大,我画得丑。”
纸上是一个直立椭圆瓷瓶一样的东西,只不过瓶肚中端有个横向伸出来的小嘴。霓月仔细回忆,似乎在李鸦九库房见过类似的,看上去像个听翁。
“然后呢?”
“爹好像蹲下去还是趴下去了,我看不见,再站起来的时候,那人给了他一袋银子,就走了,等他走没影了,爹才让我过去,回家后告诉我和奶奶今天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
霓月立刻掏出完颜拓和阿克丹的画像给小瓦看:“是他俩其中一个人吗?”
“不是。”小瓦摇摇头。
“后来那人又来了?”
“没再来,但是爹好像找到活做了,没跟我们说是什么活路,早出晚归了几天,每天带回来的钱比在琴坊赚得多,有天大早他出门前告知我和奶奶,他这几天要是回不来,不要找他,如果让别人知道了,他更回不来了。后来,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小瓦你过来,除了你爹,里面这些尸体,你还认得出谁?”
霓月把小瓦拉到停尸房二十一具尸体旁边,跟在霓月身边,小瓦没有那么害怕了,她仔细辨认一番,摇了摇头。
“你留在这里,晚些时候会有人回来,你找一个叫李鸦九的,把你画得东西给交给他看,等他安排就好了。”霓月起身比着小瓦画得东西又画了一份带走。
霓月出了府衙上马,匆匆往三处奔去,她猜测或许是有人利用于草超绝的听力来做什么事,但于草后来不想做了,才被杀掉,小瓦画的那个东西,大概率是个改造过的窃听百十米外动静的听翁,重金找到瞎子给予窃听装置,那另外二十个人虽然各有明显缺憾,但或许生前都有过于常人之处,缺憾带来了另一方面的长处,找到他们的人,便是看中了他们的长处,利用他们来做事?
如此看来,或许是辽人的手笔。
回到三处时都不在,卫聿川在桌上留了张字条和一张地图,完颜拓今日似乎有动作,他们已经先出发了,要霓月拿着地图到上面标记的地方汇合。
霓月仔细辨别了一番字条上的字迹,确认是卫聿川书写习惯无疑,这才拿着地图往城外赶去。
“这个完颜拓,确实比我们想象中要了解大宋。”邓玄子下马,驻足在山谷处,望着前方静悄悄的荒郊野岭,此处是一片戈壁和山岭交汇之地,偶尔一股旋风卷起一层黄沙悠悠升空,茅草、枯枝摇曳颤抖,互相击碰摩擦,飞砂走石。
“这边我们是大宋,东北面是辽,西南面是西夏,他这是把据点放在了三国交接处。”邓玄子指着地图上所在的位置。
“汇通三国的偏僻之地,做三国生意,任何一国对他有威胁,可随时撤退,因为地界敏感,三个国家不可能轻易动火,而且,雇佣了很多宋人。”卫聿川眯眼望向山谷中悄声忙碌的一处寨子,“既是和平商贸,也算是人质,如果真的有事,以大宋的风格,不会伤害本国百姓。”
三人已经换了装扮,卫聿川一身棕色皮袍,特意粘了一圈胡子,扮成了完颜拓手下辽人商行的皮货商,孙有虞穿着榷场官员灰色官服,邓玄子扮得是他手下。
完颜拓有三个大本营,黄崮山东北角这里最大,汇集了皮货、矿采、马匹,今日他会在此地和榷场官员私下见面,原本计划是孙有虞潜伏进此处做皮货商,但孙有虞给朋友去了信,这几日陆续有人来商讨霓月耳后那个印记的事。
“霓月怎么还没来?”邓玄子问,“我们得下去了,已经等了太久了,完颜拓非常谨慎,如果不守时,他肯定会撤退。下次再蹲他,就不好蹲了,而且那家伙,我跟孙有虞得尽快把他藏回城里,在这里有隐患。”
邓玄子指了指山洞里藏着的被弄晕的辽商人。
卫聿川从山坡高处跳下来,也有些疑惑,“沿途路上没人影,她动作应该很快的,难道走错了?我们给她留的地图,圈出来的标记,是这里,没错啊!”
卫聿川重新把手里三张地图放在一起比对,第四份留给了霓月,四分地图都是他亲手标注的,一模一样。
“你们先下去进寨子,虽然她一个人能灭了所有人,我怕她遇上别的事。”卫聿川返回去山洞里牵马。
邓玄子有些无奈:“你觉得完颜拓这种谨慎的人,发现自己商行队伍里少了一个商人,他会怎么办?”
“我很快回来。”卫聿川上马立刻飞奔离去。
“啪一啪一!(快点快点)”
一个小太保催促着几个脚夫搬运货物,其中一个穿着简陋粗衣戴着大帽子的脚夫骂骂咧咧小声嘀咕了句什么,低着头和另外两个脚夫一起扔了个箱子上马车,转身擦了把汗,溜走了。
“臭男人,熏死了。”
霓月用手扇着风,闪身进了附近一间木屋,她已经在这整个寨子里来来回回转了三圈了,连这里多少只虫子都数清楚了,也没看到卫聿川他们三人。
到底是不是这里啊?难道他们迷路了?霓月摘下帽子,扇着风,她不能再在外面转下去了,刚才一起搬东西的脚夫已经忍不住打量她了,眼前这个木屋安安静静,倒是可以躲一会儿,霓月再次查看地图,黄崮山西南角,这个寨子存的是完颜拓准备运回辽的药材和布匹,没错啊!
等会儿,存的是药材……
霓月望着偌大的木屋里一排排一人多高的整整齐齐木箱,似乎有几百箱那么多,她在一列列木箱垒成的小道里走着,嗅着漂浮在周身的气息,这味道,过于熟悉而浓郁,久违了……
霓月猛得掀开两侧货箱上盖着的巨大的油布,黑漆漆瞳仁瞬间亮了起来,“哗啦”油布飘到空中,满屋的箱子里,是不计其数的一颗颗底野伽。
卫聿川从黄崮山一路寻到河畔,都没有发现霓月,他已经寻了另一个完颜拓的据点了,今日只有守卫在,大部队似乎出去交易了,只剩下稍远点的山后西南角。快马加鞭赶到据点附近,卫聿川瞧着里面似乎一切正常,正打算找个隐蔽之处摸进去时,转头在一个树后看到了三处的马。
霓月怎么来这里了?
寨子里卸完货的脚夫都在乘凉,太保们在检查马匹情况,准备出发,一辆马车驶出寨子,卫聿川借着马车遮挡潜了进去。
寨里弥漫着草木和药材味儿,卫聿川正好借此探查完颜拓都看中些什么东西,每隔二十步就有一个守卫转悠,卫聿川无处躲藏,只好躺下贴地,“嗖”地一下滑进了众多木箱下面的缝隙,在箱子底端费劲的挪着,这些守卫和太保居然都不交流,有事打手势。
卫聿川瞄见寨子后方有个小木屋,似乎没有人,他趁守卫前脚刚走,后脚滑出地面,溜进了木屋。
一进木屋,卫聿川被一股熟悉的味道扑了满怀,窗边靠墙过道似乎有个人在蠕动,卫聿川握紧了匕首,侧身贴着高高的货架往窗边去。
“霓月?!”
霓月蜷缩在地上背对着卫聿川似乎在啃什么东西,非常投入,完全没有听到卫聿川喊她,卫聿川一把扳过她的肩膀,只见霓月嘴里吞满了黑棕色的底野伽,半张脸都粘满了黏糊糊的丸体,像长了络腮胡子一般厚重,她双目通红兴奋,一见卫聿川来了,突然傻笑起来。
“卫聿川。嘿嘿。你怎么来了,嘿嘿。这里有好多小人啊。”
卫聿川一看霓月这样彻底绝望,完蛋。
磕高了。
“你怎么穿成这样?还有小胡子?”霓月猛地凑到卫聿川脸边,上手撕他的假胡子,“嘿嘿,这样也好看。”
接着一脸痴汉笑又突然严肃:“谁让你看我的?不许看我!我意志薄弱,请不要再勾引我!”
卫聿川飞快整理着仓库把一团糟恢复原样,霓月颠颠地在后面跟着卫聿川上蹿下跳,像只猴一样搂着他脖子四肢盘在他身上,“卫聿川!我可喜欢你了!你就是烤鸭!烤羊腿!我无条件爱你!宽容你!”
“我谢谢你,等你清醒的时候再跟我说一遍吧。”
“我在天庭!这桃子可好吃了!你得尝尝!”
她笑眯眯地双手嘟着卫聿川的脸,把他挤成了一个嘟嘟嘴,心花怒放亲了上去。
卫聿川被她啃得喘不动气,心如死灰,大力推开了霓月,他看到地上皱巴巴的那张地图,
这根本不是他留下来的那份,而是一张全新的,只有完颜拓药材据点的地图。
地图被人掉包了。
卫聿川又捡起那张留给霓月手信,字迹是他的无疑没错,所以霓月才会深信不疑来了这里。
来不及多想,得先离开这里,卫聿川看着满屋的底野伽,这东西是害人的,但若是现在处理掉定会引起动乱,他还没搭上完颜拓,只能下次再处理这些东西了。
卫聿川推开小窗户一条缝,屋后面是片树林小溪,一个铁锅在咕咚咕咚煮着什么东西,卫聿川跳出窗户,跟霓月比了个“嘘”。
“吁!!!”霓月煞有介事、中气十足宛如牛哞。
“你小点声!”
一直骑到离开了山坳,卫聿川才送开缰绳把霓月放下马,把两匹马拴在岸边,卫聿川拖着霓月来到了河边,把她按坐在地上。
“我现在必须让你把吃掉的全吐出来。”
霓月仍旧亢奋地一脸笑嘻嘻:“我不要!”
“那你忍一下,我要上手了。”
卫聿川说完手指抵进了霓月喉咙猛地一按,接着在她后背一击,霓月突然惊恐瞪大双目,接着痛苦地弓腰跪在了地上,从胃里反出一股力量让她撕心裂肺地呕吐,眼泪都被逼了出来,卫聿川没有停手,紧接着更大的一股力击中她后背,霓月一个踉跄趴在了河滩。
卫聿川赶紧去扶她,霓月吃力摆了摆手,趴在地上往河边爬去。
她猛吸了一口河水的腥味儿,被熏得剧烈吐起来,黑色的粘稠物一股股喷到河里,卫聿川总算松了口气,给她擦着嘴,喂着水,似笑非笑,“你还无条件爱我吗?”
霓月恍恍惚惚、有气无力摊在他怀里:“我……我……我去你大爷。”
当卫聿川驮着颤颤巍巍的霓月赶回黄崮山皮货寨时,邓玄子和孙有虞已经下了山坡,进入山谷了。
卫聿川掏出一只黑鸽,在黑鸽肚子狠狠捏了一把,扬手抛向天空,黑鸽“咕咕”飞向山谷,叫声空旷响亮,相信邓玄子他们能听到。
“我得下去了,你带山洞里那个皮货商回机宜司……别,你打晕他,放在府衙停尸房。”
霓月从马上下来近乎腿软,迷迷糊糊掏出一沓笔录塞给卫聿川,“二十一具尸体已经有一具家人来认尸……是那个榷场抓到的小瓦的爹,有人用听翁训练她爹,我给小瓦看过完颜拓和阿克丹的画像,她说不是这两人,我要回城冷静一下,让李鸦九给我点控制瘾的东西吃,晚些时候来找你们。”
卫聿川快速翻看霓月的记录:“还真是意外惊喜。季铎他们进度怎么样?”
霓月掐着眉头揉揉眼睛:“我,我没看到他们,兴许还在查。小瓦虽然说找她爹的不是完颜拓和阿克丹,但保不齐是他们的手下。如果真的是他们干的,在大宋边界陆陆续续杀了二十一个,是狠角色,多加小心。”
卫聿川整理好着装,戴好毡帽,点点头跟霓月告别:“小心一处的人。”
“小心完颜拓。”
孙有虞三进三出的新宅院在霸州西南边,坐北朝南,里院中央有个小莲花池,宅院房屋用的都是敦实的好木材,孙有虞给柳缇留了朝东的一间,他住在荷花池对面西间,照理说东边比西边更舒适也更敞亮,但孙有虞把最好的留给了租客自己,柳缇心里很过意不去,这日跟着皇城司在城里忙活了一天,回来太阳光还微弱,这才有机会正式打量一下气派的宅院,柳缇从来没有住过这么大的房子,床榻抵她之前睡的两个大,房里飘着檀香,孙有虞嘴上说是刚搬进来凌乱没收拾,但每间房里都堆着暂时没拆封的货箱,似乎已经规划好了用途。
柳缇洗了完身子冲去了一身疲惫味儿,拎了桶水,点了盏小烛台,开始挨着打扫宅院,临近亥时,夜已经很深了,孙有虞还没有回来,宅院大的只听见她一个人的脚步声,不是定好小卫潜伏进寨子吗?孙有虞怎么还不回来,也不知道他们接近完颜拓顺不顺利。
柳缇刷干净了正厅的地,准备换水再擦桌椅时,侧身看到了正厅一侧还有间小隔间,她抬着水桶往里去,推开里间的门,有些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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