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婉玉望着卫之江离开的背影预料之中,未多向双亲和弟弟解释,四处张罗着给父亲寻医问诊,以往常来府中的御医如今都杳无音讯,谁知临到傍晚,卫之江带着营里几个兄弟运来了炭火和珍贵药材,甚至还有茶、米、麦、羊。
肖婉玉一看,这都是朝廷赏赐的,卫之江就这么全抬来了,皇家从建朝起便忌惮武将,自然不会赏赐象征尊贵与名望的御用之物,换句话说,这些实用之物,都是卫之江在前线拿命换来的赏赐。
肖婉玉和肖崧道过谢连忙拒绝,卫之江却坚持要他们收下,“我没成家,除了军营,也没有家,吃穿用度都在营里,我一个大男人,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用不到这么多,你们比我更需要这些。”
肖父病重,肖婉玉作为长姐扛起了家中所有重担,但奈何休沐时日短暂,她又要回宫了,临行前深夜,肖婉玉刚出府门,卫之江竟然已经在街口等她了,肖婉玉与他道别,卫之江却不分由说将她拉上马,送她回宫。
寒冬腊月深夜中肖婉玉的心与颠簸的马蹄同频砰砰直跳,卫之江送她到西芜殿侧门,递给她一把精巧的小匕首,“西夏的战利品,拿着防身,宫中和沙场相比是另一种险恶,你不用告诉我你在宫中为何职,不管你是宫女还是女官我都不在乎,我倾慕地是你这个人,哪怕是圣上的嫔妃,我也要娶你!”
肖婉玉惊愕中慌乱捂着他的嘴,黑夜中卫之江目光灼灼,一字一句道,“我会想你,墨潭。”
墨潭是肖婉玉小名,只有肖家人这么叫她,肖婉玉看着眼前卫之江,一个出身边境底层的带兵打仗的将士,全然无自卑,散发着从沙场浴血走出来的人的侵略和果敢,丝毫不避讳对肖婉玉的爱意。
肖婉玉没有回应,她若踏出这一步,被宫中发现定是死罪,肖家如今落寞,她在宫中每一步都愈发谨慎,她是肖家长女,断然不会将自己一时之快凌驾在家人安危之上。
肖婉玉回到了宫中,继续每日处理奏折,宫外,在卫之江关照下,肖父挺过了最难捱的严寒冬日,春暖花开之事身子已痊愈,可仍旧没抵过朝廷的流放,死在了去往西北的路上。
肖婉玉回乡置办丧事,卫之江陪在身边打点一切,他也是来跟肖婉玉告别的,明日他就将带兵前往北境了。
丧家之痛和分别不舍一齐冲垮了肖婉玉,卫之江拥她入怀,承诺活着回来重新给她一个家。
卫之江奔赴前线后,战事白热化,宫中折子骤然增多,每次侍卫抬回来新折子,肖婉玉立刻冲上去从奏折字里行间查着可能与卫之江有关的蛛丝马迹,平静心绪被远在前线的人牵动万缕,肖婉玉常常彻夜难眠,待到卫之江小胜短暂归来,肖婉玉再也忍不住思念,溜出宫去,彻夜的思念和劫后余生的惊险用身体慰藉,落魄文臣世家叛逆长女和从底层杀出来的浴血将军就这样终于走到了一起。
后来卫之江几番周转,给肖崧在枢密院安排了一个小差使,肖崧每逢来信对卫之江崇拜都快溢出信纸。碍于女官身份,肖婉玉和卫之江只能见缝插针偷偷密会,没过多久肖婉玉发现自己已有孕相,幸好手下的女史都是黄花闺女,尚未察觉异样,卫之江又去了北境,每日宫中惊险只有肖婉玉自知,就在她以为要瞒不住时,宫中肺痨肆虐,肖婉玉也未能幸免,被送出宫养病时诞下了卫聿川,看着卫聿川温润红亮的面庞,听着他嘹亮的哭声,肖婉玉终于松了口气。
她写信给卫之江,说给孩子起名聿川,聿,意为书写用的笔,有记录传承之意,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无法相见的日子肖婉玉和卫之江用笔墨勾连起相思爱意,聿又意刚强,有树的意蕴,愿他将来有才华、有胆识,才思敏捷,睿智坚韧,像大树一样撑起自己一片天,像父亲一样守护大宋大好河山。
肖婉玉一边养病一边哺育卫聿川,她处理经世奏折、替圣批红是把好手,却不太会带孩子,狭小伙房转不开身,肖婉玉没留神一屁股把案板边的刚满月的卫聿川撞进了煤球堆里,肖婉玉手忙脚乱急的哭,小卫聿川掉在煤堆里打滚儿,把自己闹得像个黑猴子,咯咯笑,肖婉玉抹了把眼泪也被他逗笑了,冬日阳光洒入伙房里小卫聿川脸蛋,仿佛笼罩着一层圣光,世道纷乱,但肖婉玉觉得这孩子像个小灵仙,一看到他笑,似乎日子再艰难也能挨过去。
昔日的小灵仙如今已经蜕变成二十五的皮猴子,正埋头吆五喝六翻弄着肖婉玉那只巨大的嫁妆箱子,杂物衣衫横空乱飞,只为翻找那只金镶玉镯子。
“娘,我爹都死了好些年了,你咋不改嫁呢?!你可是内尚书女官,谁娶你祖坟都得冒青烟的!我要是出点事谁照顾你?舅舅也够那忙的,不过好几次走地府门口走,阎王爷都不收我,你说是不是冥冥之中爹在保护我……”
卫聿川翻出了那只和卫之江一对儿的镯子,真是名贵好看啊!诶?以前娘见不得自己翻她东西,今日怎么没拦着自己。
卫聿川迟疑回头,肖婉玉靠在床头面容疲惫困倦,双目却燃着被吵醒的愤怒和燥意,卫聿川一激灵,顿觉大事不妙。
“哈,娘,你方才睡着了啊……怎么不吱一声……”
咋整啊,上厨房炒俩菜吧!
卫聿川僵直着身体一脸赔笑从大箱子旁挪开,脚下打滑立刻绷直了身子站起来,这个地板可真地板啊!娘怎么还不打我,快点打吧,打完这事就当过去了,这种倒数灭亡的滋味太难受了!
肖婉玉闭目回神,被吵醒的心跳平稳了许多,当即踢踏着鞋下床揪住卫聿川一顿暴打,“我吱一声我是耗子吗我吱!就你话多!就你话多!我刚睡着不到半柱香,你跟个欠嗖的猫一样东拨弄西拨弄,早晚你们爷俩都死外头我才能清净!”
卫聿川抱头往屋外逃:“你和我爹怎么没给我生兄弟姐妹?人多了能轮着打,不能老揪着我一个人薅啊!打死我以后你还打谁?!”
“你小子命硬的很!给我过来!打不死你的只会让你更强大!”
“要说猛还是你和我爹猛,为了爱不怕死!要爱不要命啊!当年又是战火又是肺痨,就这都没挡着你们生我,我命硬就是遗传你俩!”
肖婉玉又困又累扔卫聿川一摞被子让他晒:“镯子给我!卫聿川你要不要脸?之前让人给拒了还动这心思去求爱,你有这闲工夫把杀你爹的凶手找出来去!镯子就剩这一只完整的了,另一只让辽人杀他时候砍碎了!我看你弄丢了这个以后怎么找娘子!”
卫聿川搬了把椅子让肖婉玉坐下,扛着板子往窗边去,“快咯快咯,当年今朝一起查,等凶手浮出水面,我定会杀了他。”
“半当不阳的,你回来干嘛?”
“你不是说床头窗户老漏风吗?朝廷真是扣啊,封号随便给,抚恤银两和宅田是不多给一点儿……”卫聿川敲着钉子,余光瞄见屋后回廊富贵竹林似乎有人影闪过,卫聿川闪到后院竹林,只有树叶沙沙声,不见任何人影。
熙熙攘攘地市坊街上,霓月顶着晌午的太阳怔怔地走着,手里紧扣着那块从焰影门房间里抓下来的那块镶嵌金块的碎玉,尖锐的断裂处已经刺破了掌心,鲜血浸满了掌纹,若不是她撤的快,卫聿川方才就发现她了,“等凶手浮出水面,杀了他”,卫聿川那句话回荡在耳边,想起肖婉玉书房暗藏玄机,处处皆是观测辽的记录,这些年她一直没有放弃追查,霓月突然一个寒颤,冲到路边小巷,扶着墙剧烈呕吐起来,肚子里并没有任何东西,还是止不住地呕,直到吐完了所有水,身子像是被抽离了力气,颤抖得窝在地上。
一定有解决的办法,一定有解决的办法,霓月抓着地上沙土,迫切让自己冷静下来,片刻之后,还是走向了城郊地下黑市。
她知道这里一直有,每次想吃的念头起来时,只要身边有三处大伙总能压下去,此刻却怎么也忍不住了。
霓月低着头,走到最里间狭窄黢黑铺子,扔了一袋银子进去,伸出了手掌。
“两颗,底野伽。”
第72章 .归山篇五 深宅机密
李宅原本是霸州数一数二富商的宅院,风水尚佳,画栋雕梁、水榭华庭,精致典雅,又不失磅礴大气,原主人去了江南后,宅子便由机宜司买下,用来安置证人、家眷、监控归国谍人有无叛变迹象、以及重案发生时的灵活取用之地。
院里各处都是机宜司的人,一处几个机宜官正拿着宅院图纸标记着暗器点,肖崧和二处的人正抬着一扇刚拆下来的木质墙体往外运,碧湖后东侧卧房,三个一处机宜官正缓缓推着一面可移动的墙体往前运送。
“慢点慢点!”
墙另一侧,李鸦九观察着墙体移动的方位和平衡,指挥着墙后方推墙的机宜官们,这是李宅改装的最后一面墙了,正厅、书房、卧房都被改装了不同机关,方便机宜司的人窥探和窃听,李鸦九所站之位,是介于杂物间和东卧房之间的一个隔间,隔间东西两侧墙都是可以活动的,隐蔽在主人东卧和杂物间之间,从外面看根本不知道两间房之间夹了还有能容纳两人的小隔间。
隔间里开了一小窗,放了一窄床、两张书案、以及靠墙满满的空白卷宗――用于记录监听东卧房主人的言行。
墙体到位后,墙中央一小小圆洞里伸进来一细细长长的竹听,李鸦九接过伸进来的竹听,卡在墙上的机关中,对着竹听说话。
“春风不度玉门关,本佛不度卫聿川,春风不度玉门关,本佛不度卫聿川,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小点儿声,听得见,喊的我头疼。”墙另一侧,卫聿川被李鸦九破喉咙吵得直往后退。
“嗯?你找老头了?”李鸦九从竹听上起身,一脸诧异。
“手艺挺好,耳朵不太行。”卫聿川把竹听这头隐藏在博物架书籍缝隙中,往后退去,整个东卧的布置基本完成。
机宜官推开了东卧大门,卫聿川打扫干净了地面,几人望着大宅中归置好的一切,点了点头。
李宅斜对面粮油铺的第五层阁楼,邓玄子推开窗户,冲挪到李府大门口的卫聿川和李鸦九挥了挥手,他这里也已经布置好了,这间阁楼是李府一带视角最好的,能清晰观望到李府周边两个市坊的动向。
楼下开阔茶铺中,孙有虞正和三个官人打着桥牌,抬眼瞄了李府门口一眼,小卫已经换上了家宰的行头,就差霓月了。
霓月行踪神秘,卫聿川好不容易才抓住了她,去找她时,街侧一馆里传来呐喊声。
“杀!”
市坊一不大的武馆小院传出一阵阵清脆又颇有杀气呐喊,过路百姓忍不住被里面声音吸引好奇张望,不算大的武馆院内,约莫十五六个从金钗之年到碧玉年华的小女郎们打着绑腿、束紧衣袖,一身利落的黑衣,紧握木剑跟着霓月有模有样练着一招一式,有些小女郎招式即便没拿稳气势却没少半分,若手中袖珍练习的木剑换成铜铁铸造的真剑,一剑下去定会削下敌人一只耳朵来。
队伍最前头年龄最小的,是在阿克丹一案中遇害人之一于草的女儿于小瓦,小丫头扔掉灰头土脸的粗布麻衣如今改头换面,精神的很,体格也强壮了不少。
路过的小女郎和小娘子们在院子木栏之外按捺不住心情,看着带练的女子目光冷峻,好生威风,也想进来比划两下,大多被亲眷拉走了。
卫聿川叼着根草蹲在墙头上,看着武馆小院里一派热闹之景,合着霓月和李鸦九这两人神神秘秘窃窃私语忙这事儿呢!
整天对自己没个好脸,对小孩倒挺有耐心,谁给霓月出的主意啊?
这……
太妙了!
木剑一看就是出自李鸦九之手,院里那些锻炼臂力的麻袋虽然对小女郎们来说稍大了些,倒是可以加速练出来,铅块、梅花桩、石锁、木人桩……居然一应俱全,再往另一侧一看,肖婉玉正坐在门口长凳上看着本兵书嗑瓜子。
娘?!怎么来了?
什么时候认识的?!
“啪叽”一蹴鞠踢到了卫聿川头上,未等卫聿川下来,几个小女郎攀着墙抓住了卫聿川三下五除二把他从墙上薅了下来。
“贼人!”十几岁的小孩们押着卫聿川叽叽喳喳,怒目而视。
“我不是贼人,我是师……你们师父的,师父未来的夫婿应该叫什么……”
钱袋一把被拽下,趁着小女郎们围攻卫聿川,肖婉玉过来清点他钱袋里的银子,“行。够数。”
说罢头也不回要走,徐慎女儿之奇和之翘半个时辰前在这儿看了好久,好不容易才给打发走了,这会儿她得回家歇息了。
“娘!别走啊!你认识霓月啊?!”
“她欠我钱。”肖婉玉指着馆里大堂的霓月说。
“哈?”
在卫聿川深陷险峻戈壁和阿克丹一行斗智斗勇、生死殊途时,城里发生了这么几件事,李鸦九在霓月不在时协助她开武馆,盘下来这个小铺子,李鸦九又在霓月不在时拉着拖车到处寻摸给小女郎们做兵器的材料,寻摸到了卫聿川家附近,肖婉玉从家里翻出些废铜烂铁准备找个铺子锻造点趁手的家伙什,刚放到宅门口,回屋寻绳子准备捆一捆,转头出来就发现被李鸦九拾走了。
如今被李鸦九锻造成了院中的石锁和铅块。
这账就要到了霓月头上,霓月不给,卫聿川这正好有,拿谁的不是拿,肖婉玉数着银子,满意地离开了。
“师父师父!抓到个贼人!他趴在墙头,妄图图谋不轨!”一众黑衣小徒弟连踹加骂押着卫聿川往堂里去,霓月正背对着门口整理一块巨大的牛筋,闻声立刻将其藏进了抽屉。
霓月一转头,卫聿川被扣押着跪在地上,一脸无辜。
“我说了我是师公她们不信。”
“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霓月送小徒弟们出去,“散了吧散了吧,去练武吧,明日我挨着检查。”
卫聿川趁霓月不备立刻去翻书案抽屉,霓月闪身过来“啪”的一下合上了。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不让我看。你都送别人礼物了,怎么就我没有。”
霓月大难不死回来,给大伙带了礼物,给柳缇淘了把锋利趁手的锥子,方便她验尸时候掏尸体心肺用,给邓玄子寻摸了个牛皮纸本儿,掌柜的说掉在水里都不会泡烂,给孙有虞买了罐味道奇异的香膏,全大宋找不到这么骚的香味儿。
霓月抵在桌前挡着身后抽屉,给卫聿川带回来的东西,此刻还不能给他。
卫聿川将霓月环在身前,试图继续扣抽屉,霓月死死靠着就是不让他看,卫聿川怕夹着她手,最终放弃了。
“行吧,那不看了,等你自己交给我。”
“你来干吗?”
听到卫聿川要喊她一同监视夏昭,霓月当即耷拉下脸,去打磨小徒弟们的备用木剑了,“不去。”
“别跟机宜司那帮老登一般见识,算我求你,孙有虞和柳缇在外查宋净女,给我们做接应,邓玄子除了要查案,还被褚大人安排新任务,让他熟悉党项语,准备过一阵派去西夏潜伏,能潜入李宅的,就剩我了,我一个人肯定盯不过来,要说边境能文能武、心思缜密、行动机敏又高瞻远瞩的谍人搭档,还是得你来。”
几番之下终于劝来了霓月,这会儿霓月从府里走了出来,一改之前在武馆一袭练武黑衣的装扮,发盘成三丫髻,浅粉色短薄襦袄,襦绿色长裙,腰间系着灰色穗带,俨然一灵巧麻利的丫鬟,看上去温婉动人,实际只有她自己知道粉色襦袄底下藏了几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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