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聿川一身暗绿低调长袍,腰间挂着笔墨和账本,家丁、仆人、门房、丫鬟、都归他管,李宅家宰是也。
“姑娘晚上想吃什么,我叫伙房准备。”
“嘁。”霓月跨上卫聿川胳膊,“你还是记清楚逃生暗道吧,万一夏昭这人早叛变了,想除掉机宜司的人,你可得记得往哪逃。”
“这么关心我?”卫聿川歪着头打量霓月,霓月推开他的头,卫聿川忍不住观察霓月,不知怎的,总感觉她这次回来眼里偶尔流露出一丝忧虑。
卫聿川忍不住又打量霓月一眼,一记刀眼撇过来: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炖汤!
李宅焕然一新的大门缓缓推开,二处几人准备撤离,肖崧在马上眺望了一眼远处街口,“要来了,我们走了,邓玄子和孙有虞在菜市和早市做接应,你们尽快掌握夏昭手里的名单,排查他有无被辽同化迹象。注意着点,别节外生枝,曹主事还盯着我呢!”
“知道了。”卫聿川谨慎点点头。
远处街上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路过百姓见状纷纷避开,侍卫守卫下,一低调奢华马车停在李宅正门外。
马夫上前放好脚凳,马车帘掀开,一约莫三十八九岁官员紫缎长袍,袍绣金龙腾云,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目光沉静如海,夏昭下了马车,抬眸望向李宅正门,深宅内,卫聿川身后跟着两队家丁丫鬟,殷勤行礼。
“恭迎大人下榻李宅!”
机宜司停尸间,两个侍卫撞门进来,抬着阿克丹的尸体搬到了停尸案上,尸体已经躯体通黑,旁边就是萧益元的尸体,之前柳缇已经做了祛湿处理,还可以暂存一段时日,本以为萧益元的亲眷会把他接走,但听人说机宜司是专门处理情报、派遣刺事谍人的衙门,萧家亲眷不敢来了,怕被细作盯上,中途打道回府,返回了江南。
为国浴血的谍人末了落得个克死他乡下场,不免叫人心寒,柳缇心里哀叹,又给萧益元尸体涂了层蜡油,脖颈间那道横切致命伤已经成了黑色,柳缇再次观察左低右高的切痕,两道细微紧凑的切痕中间缺了一小圈肉,到底是什么凶器能造成这样的伤,柳缇随军勘验过那么多具尸体,实在是想不起有什么凶器能造成这种痕迹。
侍卫运送完阿克丹尸体离开了,柳缇刚要过去再复核阿克丹的毒迹,口袋里的锥子滚了出来,霓月送她这个锥好用是好用,就是有点大了,总是从腰间布袋掉出来。
柳缇蹲下去捡锥子时,停尸房的门突然又开了,有人走了进来,不等起身,另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
“徐慎。”
柳缇趴在萧益元停尸台下面,露出一半眼睛,探头望向门口,暗哑的日光将门口人影拉的老长,徐慎原本要上前,被身后人唤住,谦卑转身。
“夫子。”
柳缇趁机小心抓回滚落在一旁的锥子,小心缩在停尸台后,听着吴祥之和徐慎的对话。
“阿克丹入狱后接触过人员名单排查完了吗?”
“已经交由一处审核了,目前有两个疑点,子夜当值的狱卒轮番当值,没有人给阿克丹递过水,今日搜查,在牢房角落发现一块碎了的小瓷片,经过分析,是机宜司配发的常见茶盅的碎片,哦,一处二处三处都有这样的茶盅,第二,依照三处对阿克丹的接触和侦查,以及阿克丹最后遗言,此人非常狂热,对自己要为完颜拓完成的大业深信不疑,但勘验牢房过后,除了三处试图将他救活时做出的挣扎,并未发现任何搏斗或者反抗的痕迹,下毒者可能和阿克丹为同伙,阿克丹是为了完成他所信奉的“大业”而死。”
“嗯。还有吗?”
“暂时没有其他新线索了。”
吴祥之走到徐慎跟前,看着他眼睛,“若有,一定要上报。”
“是。”徐慎躬身行礼,抬高拱起的双臂隔离开了吴祥之的视线。
“之奇和之翘可还好?有些日子没见到姐妹两人了。”
“诶?”徐慎略有诧异,不知道吴祥之突然提起此是何意,“给她们安排了不少课业,除了私塾先生那里的功课,还让她们跟着肖夫人耳濡目染些经世治国的韬略。改日带她俩去夫子和师母。”
吴祥之点点头:“倒是挺忙。这么小年纪日程都快赶上你这个一处管勾了。”
徐慎赧然一笑:“女子自当多读书。”
“卫聿川他们刚查出阿克丹是杀害那些百姓的凶手,你去巡边府请求支援时,为何去了那么久?二处制定行动计划时,你去哪了?”
缩在停尸台下方的柳缇瞬间竖起了耳朵。
吴祥之目光灼灼,徐慎略有措手不及,眨了下眼睛,刚要回答,吴祥之接着道,“褚大人要派邓玄子潜伏西夏,潜伏计划还在制作中,初步计划三年,目前暂定的一对一联络上级,是你。尽快拾起党项语,温习下吧,以后要忙起来了。”
吴祥之拍了拍徐慎的肩,拂袖离开。
“夫……”徐慎眼中燃起几分焦虑和不耐,不禁攥紧了拳头,回头看了眼阿克丹的尸体,推门离去。
停尸房重归平静,柳缇默数了几个数,悄声从停尸台后方爬起来,见房里空无一人,匆忙推开窗,外面阴暗的回廊中,徐慎阴沉着脸,快步往外走去。
柳缇拍着胸口平复着心跳,悄悄推门,跟上了徐慎,柳缇平时行动就没声,跟踪倒是派上了用场,一直跟着徐慎到了一处文房,徐慎都没发现她,柳缇猫在窗户外,看着徐慎在文房里来回踱步,匆忙写着什么东西,写到一半思索一番,准备出门。
柳缇立刻溜走,往机宜司外逃去。
正门陆陆续续回来的都是二处的人,他们从黄崮山之外追缴回了一部分阿克丹本要运回辽的军需,柳缇混在人群里低着头离开,孙有虞刚跟二处的人抬完几箱东西回来,喊了几声柳缇她都没听见,心事重重就往外跑,跑啥呢,走这么快,说好了找个由头去巡边府找宋净女,怎么又不搭理人了。
柳缇跟完了徐慎,孙有虞又跟上了柳缇,正值晌午,街上正是热闹时,只见她薄薄一身形在人头攒动各式铺子间来回穿梭,不一会就买了不少东西,孙有虞不走快点还真跟不上她,柳缇住进自己家后,孙有虞好几次半夜喝完酒回去吓得酒醒了,不是因为大宅子里有什么骇人的妖物,而是――规整敞亮的简直不像自己家,像走错门,回错家了。
原先推开宅院大门正对着荷花池,孙有虞填了不少肥料,打算让它们旺盛起来,结果不知道哪里出了茬子,满池子荷花突然跟向日葵似的,颈子窜的老高,仰着个脑袋只朝大门口方向长,但中心黄色莲房又耷拉着,打眼一看像一排荷花朝大门口呕吐。
孙有虞经常微醺半夜回来,一推门就是一排朝自己呕吐的荷花。
敢嘲讽我?!
改日有空就拔了你!
柳缇来后,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把荷花纠正过来了,满池子荷花乖乖蹲在了池里,仰着头朝孙有虞笑。
以前除了正厅里那个禁止人入内的隔间,宅院其他房东西都乱堆,夜郎的珠玉和地毯会跑到伙房,辽的皮袍、羊首随手扔在书房,有次孙有虞要找一件出使高丽时买的貂袄,半天没找到,发现自己忘了什么时候把它铺在茅厕门口当擦脚毯了,心痛地抱着臭烘烘的貂袄坐在地上大哭。
柳缇似乎有什么戏法似的,让一切神不知鬼不觉都回到了原位,变着花样给自己做吃食,这个自己,是柳缇自己,孙有虞偶尔碰上她做了鸭血粉丝汤、桂花藕、云斗煮干丝……总厚脸皮端着个碗来蹭几口饭,这江南的美食霸州吃不到呀!馋的孙有虞有时候在外应酬生意也惦记着早点回宅子看看柳缇又做什么好吃的没,久而久之都不想去应酬了。
但做吃食本来就麻烦,柳缇也不是天天做,碰上孙有虞这个脸大的要蹭饭,几勺下去饭没了,两口下去锅见底了,孙有虞,柳缇不想分给他,有次两人抓着一只盐水鸭抢起来了,抢了半天谁也不撒手。
“我买行了吧!多少钱!这鸭子我买了!”孙有虞“啪”往桌上拍一掌银两。
柳缇抱着鸭子这才想起自己是借助在他家的房客,哪有房客做了饭还向房东要钱的理,况且孙有虞每月还付自己整理宅院的钱,这,这怎么做啥都是薅房东羊毛呢?
柳缇松开了盐水鸭:“都是你的,你吃吧!”
街上采买一番,柳缇一直眉头紧锁,似乎心里在盘算着什么,孙有虞不声不响跟着她,东拐西拐,最后居然回了自己宅院。
孙有虞悄声推开宅院大门,柳缇径直穿过了荷花池,抱着东西往正厅走去。
推开门,柳缇把所有东西放在桌上,开始研磨笔墨给孙有虞留手信,写着写着还是好奇正厅东侧那个小隔间,柳缇探着头,好奇往里看,桌上的藕咕噜咕噜滚下去了,柳缇赶忙去捡藕,结果一抬头,孙有虞跟进来了。
柳缇慌忙把写好的手信塞给孙有虞,“桌上东西是给你的。”
“你上哪去?!”
“我……我要走了。”
第73章 .归山篇六 “紧张什么,又没说是你杀的。”
孙有虞诧异:“走哪去?”
“搬走。在这住着太打扰了,给你买了些你爱吃的,食谱都写好了,照着上面做不会出错。”
住得好生生的怎么要走?“我是不是哪惹着你了?没事你跟我说,我这人平时你也知道,没心没肺,没轻没重,哪里让你不得劲儿了,你直接告诉我。”
“没,没,你挺好的。”
“那你走啥啊?”孙有虞把柳缇拦回来,“我不信城里有哪个地方能住着比我这得劲儿,外面现在那么乱,害我们的细作还在逃,你一个人在外面住太危险了,你要是觉得在这住着还不安生,我雇几个人保护你!”
柳缇憋红了脸就是不说,孙有虞见状恍然大悟,拉着她到东侧那个藏在帷幔后的隔间,一把掀开了帘子,幽暗祠堂里,香炉徐徐燃烧,六个逝者的牌位依次成列在归置整洁的小祠堂上。
“是因为这个吧?这是我行人司哥哥们的牌位,我赚钱也是为了他们,他们死了,但家人总还活着,活着的人是要好好过日子的,酒楼和钱庄的盈利,也有一部分寄给他们,之前不想让你知道,是因为我没想好要不要继续追查幕后凶手,怕连累你,现在大伙决定一起查了,我也就不瞒着你了,你还有哪觉得不得劲儿,都告诉我,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柳缇看着小祠堂里的牌位,又看看孙有虞,此事虽已了,但牵绊她的是另一件。
孙有虞见她还想走,更奇怪了,“到底咋了?你又要嫁人了?”
“哎呀不是!”柳缇语无伦次之下一股脑说了出来,“徐慎徐大人可能是我们要找的安插在机宜司里的那只“虎”!我好像被他发现了!”
这话说出来柳缇就后悔了,她不想因此牵连任何人,但说出来的话已经收不回去了,一处这两个管勾,吴祥之虽然平时没少臭骂他们,但总体是个好接近的人,但徐慎就不一样了,很少暴露自己性格,话不多,总在吴祥之身后做事,虽然仪表堂堂,但总有些冷冰冰的距离感,人如其名“慎。”
“我不知道徐大人有没有看到我,但我锥子坠地声音真的很响,他推门进来不可能听不见,若他真是细作,去停尸房很有可能是去毁尸灭迹,多年前我经历过一个案子,凶手接连杀了几个将士,每次杀完人都回到案发现场,来看众人对死者的反应,我不知道徐大人来停尸房做什么,但吴大人问他的那几番话不是空穴来风,他定是也发觉徐慎有问题了,只是没有证据,碍于两人之前是师生,特意敲打一下,探探徐慎反应。之前但凡触摸到养虎方略深处的人都死了,我若被他发现,下一个很可能就是我。”
柳缇惊恐地双目闪着泪光,激动地看着孙有虞。
“所以你想搬走躲起来,一个人查?”
“我……我不知道,我不像你们那么勇敢,心里能藏住事,我怕我万一不小心露出马脚,牵连到你们……”
“大家已经全票通过一起查出所有真相了,有危险一起面对,怎么能叫牵连?”
“我不知道,”,柳缇泣不成声,“以前都没有人跟我一起,我总是给别人带来灾祸,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还这样……”
柳缇止不住的颤抖哽咽,孙有虞看着柳缇满是心疼,想说点安慰的话,平时满嘴跑火车,这时候一句憋不出来了,死嘴,快说点什么啊!
孙有虞也不知怎的,突然想给柳缇一个拥抱,两人不知不觉中相互靠近,就在孙有虞低头即将环住柳缇,柳缇要轻轻靠在孙有虞胸怀时,尴尬突然见缝插针闯了进来,两人像被针扎了一样跳脚同时推开对方,柳缇一抬头“咣当”脑袋猛地撞上了孙有虞下巴牙关,孙有虞痛得嗷叫,柳缇脑门被孙有虞下巴磕的头晕目眩耳鸣,两眼一黑,本要出门结果转身一头撞上了门框。
“夏大人若是还有什么缺的,随时唤小的,小的就在府中。”家宰卫聿川服侍夏昭换上了尊贵常服,暗中打量着他,夏昭正值壮年,兼具武将威风和文臣儒雅,气场高贵,又颇为沉稳,若不是知晓他过往履历,根本看不出他身上战火的影子,眼神中似乎带着纯真和清澈,一副没吃过苦的中年公子哥模样,他出身名门望族,兄弟多为朝中做官,朝廷严格考察夏家几代品行和爵位,才放心让他去做双面谍人,不然,若是家中无望、银两拮据,很可能抵挡不住辽的诱惑,轻易叛变。
只是在外多年,夏府众人并不知夏昭究竟在外为国做些什么,一年只收得几封家书,不咸不淡的寥寥片语,已然无法牵动起浓厚的亲情。
这样的人,会是漠川之战的细作吗?
无数疑问徘徊在嘴边,眼下却不能张口,卫聿川还在思虑中时,夏昭吩咐卫聿川,“今晚吃羊宴,去买五个羊头,只刮羊脸上最嫩的肉,葱去掉葱须葱叶,剁寸段,再剥掉葱皮,只留最嫩的黄色葱心,用醋浸泡着,书房那套器具都换成定窑三彩,箸瓶、渣斗换成银的,不然我吃不下去饭,不要让我看到喜潼这种不入流的辽人货色上桌,我会吐,我要蔷薇露……”
卫聿川疯狂记着夏昭的要求,心中骂他八百遍,好家伙五个羊头一百两,定窑是汴京官窑才有的器物,喜潼孙有虞一壶舍不得喝小口抿能抿一年,蔷薇露是大内才能喝到的酒,我上哪给你找去?!
这是回来了个难伺候的活爹啊!卫聿川咬牙切齿,殊不知心中之气已经溢于言表,夏昭歪头嫌弃地看着他,“你为何如此白目?胡巡说李宅的仆人家丁见多识广,最为体贴,你没听这些东西吗?”
卫聿川努嘴微笑:“小的愚钝,平日向来食牛马粮草,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哦,还有,去给我买把琴。”
就在卫聿川记着夏昭的买琴要求时,霓月正在书房飞快翻着夏昭的物品和行囊,试图从中找出他迟迟不肯交出来的潜伏在大宋的辽细作名单,翻了随身行囊没有,书箱没有,各式衣袍夹层倒着翻了个遍都没有,这老小子把名单藏哪去了?他到底想要啥才把名单交出来啊?他知不知道这名单关乎她自己还有很多人的安危啊!
房外远远传来门房嘹亮的通报声,“皇城司亲从官季大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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