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招抚司的人马给机宜司去了信,他们恨透了夏昭,要把他碎尸万段,但也不会让夏昭死的这么痛快,他们从牢里挑了八个我们的谍人俘虏,要拿他们换夏昭,若夏昭不出现,他们就在国境线上杀了我们的八个谍人。”
卫聿川和霓月惊愕:“夏昭知道吗?”
不仅是夏昭,在他回来那天,另一个人也接受了夏昭此行必死的结局。
夏昭是褚明达的学生,学生在外潜伏多年,身上的变化夫子一看便知,夏昭已经触犯了律法,未能完全胜任枢密院和朝廷交代的任务,他在最后潜伏的这段时日,已经暴露了,能逃回霸州算是命大,褚明达其实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日后情报泄露辽细作来犯,他可以找其他事掩盖下来,但谍人的危险之处在于,一个细小的祸端,会不知在将来何时,引发更大的祸端,阻止这一切发生的最好办法,就是在源头上解决掉这个人。
与其下半生在枢密院牢狱中度过,倒不如在剩下这些天命尽其用,夏昭在辽日夜惊心,并不知道大宋境内发生了这么多事,思索片刻夏昭便做好了决定,谎称自己手中有影响养虎方略决胜局的细作名单,若能一箭双雕,把虎倌也带出来,那是最好不过了。
“决定好了?”褚明达问。
“决定了。”
“不反悔?”
夏昭笑着摇摇头,不慌不忙踏出了文房,抬起手臂向后扬了扬,冲褚明达道别。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胜局固然可贵,失败也是常态,人生短暂,荣幸和夫子师生一场,三十七年的前半生已经足够精彩,现在,就让我去完成最后一项指令吧!
霓月和肖婉玉赶到国境线时,褚明达带着机宜司的人马已经在静候辽人招抚司了,邓玄子和孙有虞、柳缇、李鸦九埋伏在国境线山体后,几人正在商讨有没有可能把八个宋人俘虏和夏昭都救下来,一个换八个,没有谁比谁的命更高贵,招抚司属于辽的南京道,只是机宜司一样的情报机构,想必他们也不敢把事情闹大,毕竟两国和平盟约再次,谁都不敢把开战祸端引在自己头上。
“来了来了!”李鸦九指了指国境线西侧辽境内,招抚司一行将近三十人押着八个伤痕累累的大宋俘虏,浩浩荡荡向宋辽边境线过来。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邓玄子惊讶。
“卫聿川呢?”孙有虞问霓月,“你咋受伤了?”
“我没事,他有他的事,我可以一次带三个人,剩下五个你们分一下。”霓月活动了下肩胛骨。
邓玄子摁住霓月,看着前方情况摇了摇头,“夏昭这下必死无疑了,辽人没带兵器。”
“啊?!”霓月和大伙望向前方,三十多个辽人空手而来,只有一个太保背了个弓箭,其他人坐在马上,手边空空如也。
“我们如果动了,就是不讲武德,辽现在对我们称臣,我们大宋名义上是他们的哥哥,哪有哥哥先动手欺负手无寸铁的弟弟的道理?”
夏昭撑着剑现身了,追杀他的蒙面凶手看到国境线上局势紧张,暂且躲了起来,昏黄低沉的空中飘起了小雪花,霓月伸出手,掌心接住一枚,眨眼间她已经来了一年了,这一年,从犀象的死开始,以夏昭的死结束,边境线没有新鲜事,有的是前赴后继者用血肉筑起看不见的长城,霓月以前对生死没有什么感觉,如今却觉得,每一个活着的日子都尤为可贵。
夏昭扔掉了剑,从机宜司一排人马面前走过,向身后同僚们最后行了拱手礼,孤身往边境线去,雪片越落越大,粗粝的土地上很快落满了薄薄的一层,徐慎给褚明达披上外袍,褚明达站在机宜司人马中央,望着逐渐远去的夏昭,眼眶通红,目送他最后一程。
宋辽双方的信号兵挥动着旗子,双方开始交换人员,八个伤痕累累的大宋谍人俘虏望着向他们走来的夏昭面露钦佩与不舍,广袤的地平线地上,一路人迈向生门,一个人迈向死门,夏昭迈过边境线的一刻和八人擦肩而过,他刚要回头最后一次看一眼大宋,三支利箭戳破了他的胸膛,夏昭顷刻间迎面倒地。
唯一携带兵器的辽人弓箭手扔出绳索套住了他的脖子,拖走了夏昭的尸体。
小山包后,霓月埋着脸呜呜哭起来,今天她已经哭了太多次了,眼睛都肿了,柳缇靠在孙有虞怀里掩面流泪,邓玄子望着被辽人拖走的夏昭,久久没有移开眼睛,若是自己去西夏潜伏,也会有这样的下场吗?
出神中,余光瞄见孙有虞要打自己头,邓玄子灵巧躲开了,“打我干吗?!”
“打晕你把你藏起来,你就去不成西夏了,等机宜司找你,我们就说你失踪了。”
“放开我!幼稚!你们几岁了?!”
一行人扭打着邓玄子往山坡下滚去。
追杀夏昭的蒙面杀手眺望着国境线上夏昭已死,眼中闪烁着愤恨与不甘,他紧握着剑转过身来,准备离开去下一程,一转头一把利剑已经抵住了咽喉。
卫聿川冷冽目光盯着眼前人,上前一把扯下了他的蒙面。
“好久不见啊,张旭柳。”
没错,他就是他们从辽接回来的十四个谍人之中的那个细作,和孙有虞一起从西京道返回那个谍人,热情随和,会医术、会酿酒、在辽时效忠隐秘组织,虐杀了夏昭的爱人耶律,回京城开了家小吃摊,是他被困在辽时不断给霸州用信鸽发送求救信号,卫聿川他们冒死把他救回了大宋,后来他在霸州短暂逗留,先于三处去了汴京,在他们刚到汴京时蹲点“接应”了他们,又在辽人刺杀书院学子和辽人联手造成了多名学子身亡,唯一一次失手是想斩断卫聿川和李N的联系,甚至想杀了李N和他的副手,只可惜李N和副手不是吃素的,单凭一个擦肩而过就记住了他的眼神,那张画像画得实在传神,以至于夏昭当时一看到就确认了他。
张旭柳扔掉蒙面巾,惊讶地看着卫聿川,“小卫兄弟,你怎么在这儿?机宜司他们给你派新活了?”
卫聿川剑抵张旭柳咽喉,又近了一寸,“在汴京时候就觉得你不对劲了,怎么,这次来霸州开小吃摊了?卖给我们,还是卖给辽人?哦,不,应该说是卖给你另一半国家。”
卫聿川拜托李N帮他查的陈年旧案里,发现了张旭柳的异样,那个年代做朝廷的谍人严格审核出身,张旭柳家中兄弟姐妹五人,册籍上记录在册的只有母亲和三个姐姐,李N又继续查,后来竟然发现张旭柳娘亲是宋人,父亲是辽人,张父死于当年边境一场瘟疫,因药材紧缺,张父去辽境内寻解药,千辛万苦带回来救治家人,却被大宋村民抢光,导致张旭柳哥哥和父亲不治身亡。
张旭柳目光逐渐阴狠,既然卫聿川都知道了,他也就不装了,“你觉得你用这把剑能杀死我吗?”
卫聿川想起霓月之前在焰影门和虎倌交手时的感受,身高约八尺两寸,肩行宽厚,那人没动一刀一枪,单凭避开霓月的几招便令人察觉功力深不可测,只有多年征战沙场的人才有的杀伐之气,卫聿川收剑赤手空拳和张旭柳过招,竟然一一都对应上了,张旭柳参与过漠川之战,是父亲手下一营的兵,表面为了钱财加入了胡胤队伍,实际心中早就弃宋投辽,只为了借此机会重回大辽,他心中真正的栖息之地。
“你是养虎方略的哪只喽?!”卫聿川一拳推出张旭柳几米远,张旭柳没给卫聿川反应时间,接着反扑回来,上一代战时谍人各有各的凶猛,这是卫聿川这些没打过仗的后辈不能比的。
“我在你眼里就是只喽?当年你父亲也这样看我,你跟你好大喜功的父亲真是如出一辙啊!他觉得他一人诈降能力挽狂澜,你,是不是也认为自己能终结这一切?”
张旭柳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辽制铁锏,直直刺向卫聿川双眼,“霓月没办成的事,还是得我来。”
卫聿川身后便是峭壁,就在他准备身侧反扑时,张旭柳的那把铁锏突然弹出了一段加长的锏身,卫聿川躲避不及,眼睁睁看着铁锏戳向双目。
来不及了,卫聿川今日死路一条。
就在卫聿川眨眼时,张旭柳突然迎面倒下了,铁锏瞬间跌落地上,他身后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拔出刺中张旭柳的剑,缓缓抬起了头。
卫聿川惊愕地看着来着,这是李府里那个下人……老陈?
卫聿川那时注意里都在夏昭身上,平日没怎么关注过他,只见老陈佝偻的身子挺起来了,撕下眼皮上一层黏胶,脱掉鬓角和下巴的薄薄猪皮,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抑制不住激动望向卫聿川,层层伪装之下终于显露出了饱经风霜又坚毅的面庞。
“小川,除夕爹还在戍边,你是男子汉,要替爹照顾好你娘。”
“中瓦子街扇子铺的钥匙你拿好,爹若回不来,以后就是你的地方了。”
“考不上上舍生不要来见我!”
儿时和过往的记忆一股脑冲进卫聿川脑海,这个人,他从小到今只见过三次面,却永远记得他的面容。
“父……父亲?!”
第87章 .谍人篇二 朔风将军
怎么会?!
怎么会?!
怎么会没死?九年前尸体运回来时,娘和一营存活的几个部下都确认了就是父亲,手上的那只金镶玉镯也是父亲的遗物,千真万确,不可能有假,那是……假死?!
卫聿川猛然想到尸首被人找到时没有头,所以霓月杀得那个人不是父亲?运回来的是另外一个人,那是谁?是谁想让霓月背上这个锅,分裂他们的感情,又是谁让所有人以为卫之江已经死了?!
所以之前娘见到我和霓月的反应……她早知道爹没死?!
种种疑问冲击着卫聿川脑海,大风吹着他懵懵地站在悬崖边,卫聿川握着剑胳膊已经僵了,自始至终没有上前一步,不是喜悦,是懵,不知道该用什么姿态和父亲相认,即便是从前跟他也不熟,对他的印象,停留在每次出征之前那个坚定雄伟的背影,卫之江从未回头留恋地看过自己,仿佛他生来就是要征战四方的,永远不会为身后小家牵绊。
“卫聿川?!不认识我了?”卫之江见卫聿川杵在悬崖边一脸懵,主动大步过来,紧紧抱住了他,最后一次见面时刚到自己肩膀,如今已经高出半个头了,卫之江甚至要努努力才能揽过卫聿川来,这么多年没见,他已经长成了一个结实又明亮的男人,武艺高强、有勇有谋、心思缜密,颇有小将军风范,没有辜负自己的期望。
卫聿川被卫之江拥抱着,身子紧绷一阵紧张,挲磨着眼到处看,娘!你在哪?你相公回来了!赶紧来见他啊!
张旭柳的尸体被卫聿川和卫之江一起带回了机宜司,张旭柳不管是从叛变动机、能力、出身、以及行动轨迹完美扣上了虎倌所有的特征,若不是张旭柳突然的偷袭导致卫聿川命悬一线,应该能审问出更多的真相。
张旭柳的态度非常暧昧,既没有反驳自己是虎倌,也没有承认自己就是虎倌,倒是卫之江早就知道了张旭柳的叛变,这些年一直试图找到他。
“当年在营中我确实公然训斥过他不止一次,他那时便有迹象通辽,我不能确认他究竟有没有叛变的证据,战事频繁顾不上太多,他能力又非常出众,便偶尔敲打他,如今看来,是我疏忽大意了。”
又一枚横穿八年的重头细作落网,算上死去的犀象,十五个人里已经死去了五个,卫聿川不知道剩下十个人还有没有叛变谍人,只叹人心难测,表面是过命的战友,背地里刀尖却沾满了同胞的血。
卫之江没死的消息震惊了北境所有衙门,胡胤把皇城司、机宜司诸位官员全都叫到了巡边府,厅外众人围得水泄不通,都来一睹朔风将军的尊荣,卫聿川靠在众官员一旁角落,看着卫之江跟众人讲述这些年他的经历,当年诈降被辽人识破,他们本想在营帐里就杀了他,但卫之江想知道是谁出卖了消息,佯装要死的有尊严,死也要死在大宋土地上,实则已经想好了撤退的计谋,只有活下来才能查清真相,他故意引着让辽人殴打自己容颜,等到面容血肉模糊时,卫之江控制了牢中一个跟自己身材相仿的辽人狱卒,拔掉了他舌头,一番虐待毁容,做戏做全套,只能将当年和肖婉玉的信物戴在他身上,翌日,假卫之江蒙上了头套被辽人拖出去斩首,他们故意选了个大宋能望见的山崖,为了示威,也为了取笑,辽人不用自己的士兵,找了一个十五六、刚能扛动大刀的小孩一刀砍掉了“卫之江”的头。
霓月怔怔听着这一切,还在回神中,身子一直止不住颤抖,除了卫聿川,没人知道她就是那个小孩,虽然当年杀的是替死鬼,若是她身份暴露,在坐所有大宋官员会怎么对她?
卫聿川搂住霓月肩膀,暗中紧握她的手,霓月仰头看着他,一脸担忧,他爹此行回来要做什么?若是知道霓月当年也是敌对阵营的一员,会放过她吗?
卫之江假死之谜告一段落,厅里众人不免唏嘘,对卫之江崇敬又添了几分,卫之江喝了口热茶,瞄到了靠窗角落卫聿川正低头和一个女子轻声耳语,不免在霓月身上多停留了片刻目光。
看卫聿川这眼神,即便不说,怕是已经找到这一生最重要的那个人了吧。
巡边府会面结束后,卫之江跟机宜司的人回司里复命,卫之江当年是禁军戍边一营的将领,战时禁军被化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守卫京城,此部分的兵多是官宦世家子弟和后辈,另一部分派去了戍边,里面大多是卫之江这种从边境入伍一路升上来的将领,出身平平,在朝廷没有多少势力,但自身能力过硬,又对边境颇为了解,卫之江因此才和家人聚少离多。
机宜司在商议如何安置卫之江,按照褚明达的习惯,从外面回来的人要在机宜司监视下监控至少五个月才能放走,但毕竟是朔风将军,卫之江、肖婉玉、包括现在的卫聿川,他们一家都是实打实为大宋卖命的人,他们会向枢密院通报此事,也听听朝廷的意思。
卫聿川拉着霓月的手跟着人群走在后面,肖婉玉没有来巡边府,她忙着安置家中,霓月奇怪卫聿川怎么不去跟他父亲一起,卫聿川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儿时自己吃百家饭长大,长大后在外面执行命令很久都回不去一次家,甚至有时候回家娘也不在,不知道她在外面忙什么。比起爹娘,霓月似乎才是在身边最久的人,他每天都能看到她。
“我有时候感觉,你更像我的家人。”
“油嘴滑舌。”霓月捣了他一拳,“我答应了吗?”
“别答应他。”季铎突然并排着走上来。
卫聿川诧异,你啥时候过来的,有你什么事?!
“卫聿川,我限你三日内查清漠川之战杀害我娘的幕后真凶,你家团聚了,但我家有人永远回不来了。”季铎摁住卫聿川,“我的线人已经被夏昭杀了,呵,没想到阿速吉居然在我眼皮子底下搞事情,虐他还是虐轻了,现在只有你手里还有料,你最好快点,别逼我自己动手。”
卫聿川点点头,季铎真是像狗皮膏药一样,李N来霸州找他那晚,季铎肯定看到了,“污蔑了我这么多年,你不对我道歉吗?”
季铎背影停驻,握着佩刀回头看了卫聿川和霓月一眼,卫聿川现在有他所有想要的东西,团聚的家人,完美的爱人,以及朝中背后潜在暗处的支持者,若日后卫聿川势力崛起,他一点都不怀疑他能骑到自己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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