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司施认为,某些合作里,公司应该单独增列一则“为客户提供情绪价值”的收费。
也有类似反馈:“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一看就还是学生思维,尽想着夹带私货,要在商业项目里搞艺术创作,不考虑执行效果。”
回到工位同事偷摸吐槽:“服了,上午还说没问题,下午就变卦,比陈总还抽象,他才是艺术家人格吧。”
总之,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客户眼里有一千个定了又改改了又定的需求。做乙方的都有苦难言,大老板深谙说话之道,管这叫“带着镣铐跳舞”,都是职场必经之路。
除此之外,司施曾经看过国内一个导演的采访,说起工作尽显疲态,原因是绝大部分精力都被迫放在和导演无关的内容上。
对此,司施深有同感。职场上除了要完成分内的工作以外,很多时候还不得不与身边的人和事周旋。产出的同时需照料到人情世故,遇到龌龊既要和小人斗智斗勇,又要在关键时刻学会粉饰太平,乃至忍气吞声。
身心俱疲。明明做的是创意指向型工作,她却感觉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生命就是这样一点点被磋磨。
说得矫情一点,年少时的她自诩感情丰沛,拥有的时候既不觉得有那么重要,也不害怕会失去,甚至担心自己的情绪过于强烈用力到扭曲。直到现在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爱人爱万事万物的能力。
爱的时候恨也可以抒情,现在却连表达厌烦都不敢太用力,因为知道心里已经没有能跟它对抗的东西。
她不确定上班是否本身就是一项坏文明,跳槽是否也会有同样甚至更加令人心累的际遇。于她而言,至少现东家给出的薪酬待遇已是行业翘楚。
到底要不要离开这座安全的樊笼,她还没想好。
晚餐在闲谈中进行到尾声,钟媛吃饱喝足站起身:“我去趟洗手间补个妆。”
“去吧,我到楼下等你。”
“行,记得把包拿上,看看东西拿齐没有,免得到时候回头找。”
司施点点头,拿起包,临走前检查了一遍座位有无遗漏,确认无误后就提步下楼。
这家餐厅的一楼只在最里侧设置了两间厢房,其余都是亭台楼榭的人工造景,加上是预约制,进出的客人不多,所以整体氛围偏安静,带了点私人会所的性质。
她按照来时的路沿楼梯螺旋式下行,一边注意脚下,一边视线本能地往开阔的地界去,不经意瞥一眼门口,再垂眸时倏然一顿,又猛地抬头,圆目微睁,目光牢牢锁定不远处那道身影。
从司施的角度望过去,一眼就能注意到对方打理得利落清爽的发梢,和小半张轮廓清晰流畅的侧脸。那人肩宽腿长,搭配的衬衫西裤剪裁落拓,垂坠感十足,套在他身上有种别样的雅致和倜傥。
跟他一比,商家精心打造的景观都显得匠气和稚拙。本是赏心悦目的一幅天然画作,偏偏她的心已被其他情绪占据,根本无暇欣赏。
裴弋。
纵使十年未见,司施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对号入座他的姓名。
真不巧,看来他今晚也在这里用餐。只一眼,被动触发的回忆就像渐次成型的冰晶,将她冻结在原地。
她想起第一次和裴弋见面的情形。
彼时的她还在师大附中念书,这所学校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百年来经过几轮修缮和扩建已颇具规模,主校区还保留了一扇以前的拱形侧门作为旧址纪念。
以这扇门为分界线,门内是花团锦簇绿意新生的校园,门外则是一个荒废已久的小型公园。虽然几近无人问津,但好歹也算学校的一部分,保洁仍做得到位。
司施当周被安排在校门口站岗执勤,结束后不想进出教室打扰其他同学休息,就跑到这处偏壤之地午休,或看书做题,要么就是对着像大型实验器皿的玻璃鱼缸发呆,看着里面的金鱼游来游去。
阳光静谧的午后,她如前几日一样用课本当临时桌垫,趴在上面小憩。快要入睡之际,突然感到脸上温度骤降,犹如一片乌云投来阴翳。
她迷迷糊糊睁眼,就这样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和裴弋对上视线。
“司施?”
素未谋面的两个人,对方却准确倾吐出她的姓名。
是完全意外的会面,司施怔住,一时忘了动作和语言。
裴弋微微俯身,他背对着太阳,和她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司施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周身一圈镀了金边的光晕,意识还未彻底清明的时候,乍一看简直以为这是从他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辉。
以至于后来她每每想起裴弋,脑海里第一时间出现的都是他携光而来的场景。
而现在――
她和裴弋的位置发生调转。她站在台阶上,俯视着背对她的,看动作应该是正在接打电话的裴弋。
没有阳光的加冕,他还是那样熠熠生辉,锋芒丝毫不减当年,甚至较昨日更甚。
衬衫袖口翻折,露出线条紧实的小臂。他的手腕上佩戴了一款机械腕表,表带在水晶壁灯的照耀下,折射出冷金属的光泽。
此情此景,司施看着裴弋的背影,脑海里没由来浮现出钟媛说过的完美男人理论:
“当你看到一个男人,对方身材高大,帅气多金,智商情商双双在线,简直是集所有优点于一身的理想型。明明哪里都好,却总感觉他距离完美还缺一点东西,你说是什么?”
钟媛的语气煞有介事,配合着眉飞色舞,司施觉得好笑,顺着她问,是什么。
“当然是缺一个相称的女伴啦,这种条件的男人,孤身一人难免显得冷冰冰,不近人情。只有当他身边出现另一半时,才能塑造和体现出这个人刚柔并济的一面。落在旁人眼里,事业有成爱情美满,这才是一个真正完美的男人会有的样子,远比单身时更可靠更有魅力。”
她手肘戳戳司施胳膊,“你别不信,你看那些名流酒会上,是不是都是男女相伴出席?两个人互惠共赢,为彼此锦上添花,应酬交际都更有说服力,就是这个道理。”
司施哑然失笑,不知道这番言论是在肯定女人,还是抬举男人。先不论“完美”本就是个伪命题,现实中纵使一对男女外表看起来再怎么登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都是感情世界里老生常谈的问题。
是以,“完美”的高帽戴得太轻易,翻车恐怕是迟早的事。
“我说的是一种感觉,不是道德。”钟媛说,“类似一种形象包装,哪怕是徒有其表,这种形象也符合绝大多数人心里对‘完美男人’的想象。”
所谓“完美男人”,司施也就是顺耳一听,没怎么往心里去,眼下忽然想起这套理论,像某种冥冥之中的提醒。
于是她眯了眯眼,这才发现,裴弋的左手无名指上多出了一枚戒指。
戒圈闪烁,银箔般的光束像愈演愈烈的花火,将她的眼球烧灼。
003.不速之客
注视着裴弋无名指上的亮点,司施无端笑了一下。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她和裴弋之间的故事早已落下帷幕,即使重逢也都有了各自的业障因果。
以这枚戒指为切割点,司施将一切看得分明,她转过身去,想往回走,等到裴弋离开后再下楼。
刚要抬腿,就听见有人在身后呼唤――
“司施?”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司施倏然回首,条件反射地看向门口。
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
通常情况下,和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裴弋不会长时间接打电话。
但今天是个例外。不经意瞥见来电提醒,母亲率先作出反应:“你接吧,万一有急事要处理。”
裴弋颔首向桌上其他人示意:“你们先吃。”随即拿起手机走了出去。
通话流程还是老样子。
第无数次,对方不厌其烦地细数着自己人生的高光时刻,宛如某种鬼打墙的呓语。夹杂着对当今国际形势、社会体制、经济走向、民生决策的褒贬和预测。再由此发散和引申出他万金油一般狡猾的人生体悟。
往往以此开头:“你还太年轻,看不出这些门道,想当年我......”
再以此收尾:“我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你别不当一回事。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能交代的我都先交代给你......”
内容千篇一律,他却总是说不腻。仿佛每多说一遍,他如今枯槁的样貌就会焕发出新一轮生机。
等这些流程都走完,最后的最后,他开始神经质地重复对自己身体状况日益衰竭的担忧。每到这种时候,他的语气就会骤然虚弱下去――裴弋看过他每一期的检查报告,结果稳中向好,显然与他所言有不小的出入。
如果不是因为对方是他的亲生父亲,裴弋不会有这样的耐心听他说下去。
父亲的嗓音黏稠而粗糙,像被胶水封作一团的沙砾,空气也在他的喋喋不休下变得拥挤。裴弋抬手松了松领口,仍觉得闷,就朝前走到门外的庭院里,以便呼吸更多新鲜氧气。
等到通话结束,耳根好不容易清静一会儿,前厅隐约传来争执的声音。
大脑自动分辨和处理传入耳道的声线,他闭眼揉了揉眉心,不大真切地听了几秒,霍然睁开眼,稍作停顿。确定不是太累出现的幻觉后,他抬腿,径直朝声音来源的方向走了过去。
“不是,你听我解释。”
毕业后分别多年,章浪不知道为什么刚见面司施就对他表现得如此抗拒。本就紧张的心情更加不知所措,额头和手心都渗出丝丝细汗,蹭在红绿色格纹衬衫和牛仔裤上,印出模糊的掌痕。
“我真的没有恶意,只是觉得有些话当面跟你说比较合适,也想顺道约你看电影而已。”
他拿出十二分诚恳的意态,可惜打动不了司施。
怎么会这么巧,前脚刚拒绝对方的邀约,后脚就在同一家不算热门的餐厅相遇。方才三言两语的交谈里,也表明了这一趟并非偶遇,而是他的刻意为之。
司施上下打量着章浪,眼里满是提防:“所以你怎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是钟媛在班群里发了消息。”章浪语速飞快,生怕下一秒就失去解释的机会,手上也迅速翻出聊天记录,“你看,今天班长在群里发了毕业十周年聚餐的通知,很多潜水的人都被炸出来了。确定过时间和地点后,大家又在群里聊了聊近况,我就是看了钟媛发的消息才知道你们在这里吃饭的。”
这番话说得还算有条理,叙述里甚至出现了她极为信任的关键人物――钟媛,司施狐疑地接过手机,快速浏览了一遍聊天记录。
如他所言,在班长痛骂客户和诉苦自己今晚又要加班之后,钟媛的确在群里发了一张食物的照片和一个餐厅定位,这还不够,又拉仇恨地说了一句:
【我和司施正在吃大餐,别太羡慕。】
司施:“......”
搞了半天,还真是被队友给卖了。
“我看到消息就赶过来了。”说到这里,章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指局促地搓了搓裤腿缝,“这不,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还是出门这一身。程序员平时没有着装要求,我糙惯了也没怎么打扮,你别介意。下次我见你一定换个体面的行头。”
司施眼眉微皱,怎么就有下次了?这人打算自说自话到什么时候。
“我和我的朋友在吃饭,你不觉得你这样突然闯过来很冒昧吗?”司施说,“你甚至都不先在微信上问一声我方不方便和你见面。”
话毕,想想他在微信上的说话风格,在没有达成任何约定的情况下就赶来线下围堵她,的确也符合此人完全自我的做派。
司施不喜欢这种缺乏边界感的行为,章浪在她越发抵触的眼神中嗫嚅道:“我没有你的微信,之前通过班群在QQ上给你发送了好友申请,你也没回应。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现场加一下微信?”
司施哑然,着实没想到他能睁眼说瞎话到这种地步。
她就站在他对面,打开手机就能验证真假的东西,章浪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地扯谎,该说不说他心理素质还挺强。
她无心和他多作纠缠:“不好意思,你今天的举动,还有之前的言论已经让我感觉到不适,我想我们没必要继续联系。”
“之前的言论?”章浪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你是说,以前高中的时候,我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吗?”
“......”
没加微信的人设还真是贯穿到底,司施怀疑就算现在把聊天记录甩到他面前,章浪也会义正言辞地声称自己被盗号了,不是本人。
“别演了,就是你在微信上说的那些话。”
“微信上说的话?什么话?”章浪急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连你微信都没有,能发表什么言论?”
他情绪一激动,常年熬夜的眼睛瞪大后,纵横交错的红血丝格外骇人。他边说边企图靠近司施,很冤枉似的挥舞着手臂,任谁看了都会联想到他这是谎言被人戳穿,恼羞成怒之下想手动捂嘴的征兆。
无奈没有工作人员在场,司施心里分析着以他看似强壮实则虚胖的体型,自己和他正面硬刚的可能,余光不忘搜索四周逃脱的路径。
眼看两人距离越来越近,她振声:“你有什么话就站那儿说,我能听到。”
章浪身形微滞,没过两秒,又接着往前:“我这不是看你着急走么,老同学聊个天隔着八丈远,未免太生分。司施,我们好不容易见一面......”
随着他的紧逼,司施一步步往后退,一不留神左脚拌右脚,猝不及防撞上身后来人的胸膛。
一声闷响。
一只指节明晰的手掌揽过她的肩膀。
司施惊吓之余心中一动,有人来了!
抬起头,看清对方面容的一刻,期冀的表情霎时冰封。
怎么会是裴弋。
――所以不是她的幻觉,刚才打电话那人真是他?
先前章浪在楼下招呼她的时候,电光火石间,她迅速分辨出这不是裴弋的声音。但回头时还是下意识先看了一眼门口。然而那里除了漆色门庭,什么都没有。
一个转身的功夫,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前后反差险些叫她怀疑自己是发了癔症。
直到裴弋再次出现,他的掌心像卧着一块燃烧的干冰,借着几乎要把自己烫伤的温度,司施才得以确认他的真实。
而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表情更是谈不上任何变化,仿佛他手握着的不是她的肩膀,而是一只随手取放、用完就扔的塑料口袋。
十年后和裴弋初次照面,居然是如此混乱的情形,司施表面镇定,心里已然像一只塑料口袋那样泄了气。
“裴弋?”章浪的惊讶不比司施少,声音也渐次弱了下去,“......你也在这里。”
裴弋对章浪没什么印象,他像看空气一样看着章浪:“你想做什么。”
“我......”
章浪的目光以秒为单位在司施和裴弋间徘徊,瞧见他们自发站在同一阵线,再联想到两人十年前的关系,他原本还有些发憷,有种被心仪对象的男友现场抓包的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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