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进摊车的队伍里,眼角瞥见巨大广告屏上油罐车起火的新闻。交通摄像头的画面抖动不停。火光和警灯轮流在司然焦黑的眼眸里摇晃。主持人的嘴巴开合,但播报被广场攒动人群的喧哗声遮盖住,副标题写着“车祸和火灾导致95号州际公路关闭”。
司然只能紧紧盯着液晶屏下方滚动的白字。货车追尾油罐车导致罐体破裂、消防车及时赶到、交警封锁了特拉华附近的路段、柴油会顺势流入特拉华河。
三点出发的话,她早该到了吧。
大约是下午那片阿普唑仑已经从血管里退潮了,屏幕上翻滚的白字变得有些模糊,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紧张感从胃部爬上来,扒开他的嘴勾住头皮和肩背。他大口地呼吸,冷冽的空气进到肺部,刺激气管微微痉挛。
他合上眼、再睁开。嬉皮士口袋里掉落的硬币、人们仰头呼吸冒出的白雾、险些卷进擦身而过的大巴车轮底的小女孩。他仍是看不清远处的字幕。
司然咳了两声,低头拿出手机,解锁屏幕,左滑、左滑、左滑,找不到浏览器,右滑、右滑……右下角点开浏览器,要搜什么,什么来着,噢,“95号州际公路”。输进去的字母和他脑子里想的完全不一样,哦,谷歌有自动更正,伟大的发明!他眯着眼睛一条一条读下去,终于他看到,“没有任何人员伤亡”。
摊车车主问他要鸡肉还是羊肉。鸡肉还是羊肉。咽喉里干燥得发不出声音。要瓶水,他说。
“砰。”
仿佛是一年前北西兰岛的枪声。
司然抖了一下。几步外的石阶下一块滑板肚皮朝天,墨西哥裔的光头小孩跌在黑白相间的人行横道上。亮黄的出租车“吱”地叫起来。头骨发出“喀拉”一声脆响。轮胎下的血泊迅速洇开。
蜂窝般的人们从司然身后各个方向涌上前去。没有人尖叫。像是夜晚宫殿般璀璨的液晶屏下放映的无声电影。
司然转身走开了。
第29章
会议室被暖气蒸得像是煤窑。司然一把推开玻璃门走进来,裹紧羊绒大衣,立起领子,埋进去下半张脸,“哗”跌进椅子里,正襟危坐。
西装袖口擦过皮制旋转椅的扶手。软皮鞋跟“哒哒”地踏进厚实的地毯里。手指敲击键盘。有人讲了个蹩脚的笑话,但所有人哄堂大笑。哦,讲笑话的是他自己。还有尖锐的耳鸣,和空调出风口的噪音混奏在一起。
桌边代峦和市场部的人低声讲起小话。
“就这两个人选,让他定一下。”
“谁是第二个?伯克利?”
“不是,是常春藤那个。”
“伯克利不是常春藤吗?”
“不是。Google it。”
代峦掏出手机点两下,洋洋自得,“我查了,这儿写着,新常春藤。”
“……”
“噢我想起来,巴洛克博物馆打工的。”代峦一拍脑袋。
“洛可可。”
“谁是洛可可?”
“她在洛可可博物馆做过文物研究员。”
氟西汀、地西泮……还有什么……司然记不得刚刚到底吞了几片药?回忆像是轰鸣火车上掠过的景象,滑板车、碾碎半个脑袋的少年、精神病院探访室无声的安检。脱掉皮带,拿走水笔,衣物上不能有绳子。乔卿望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死的是他。周水云指甲掐进他的手臂,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代峦把手里打开的文件夹递过来。白纸刺得司然眯起眼睛。这什么?
“《尤箴》的新人选。”代峦提醒他。
司然含糊应了,皱眉接过,纸面上的字歪扭着爬来爬去。他闭上眼递回去,“明天看。”
北西兰岛的猎场,周予淮躺在遍布香蕨木的山地上。他的脖子上盖着血浆,嘴里冒出带泡沫的血。红色从胸口溜出来,偷偷渗进被针叶覆盖的松土里。他的右手还抓着三只死去的袋貂。
五公里内有急救站,护林员几分钟就能赶到,附近医院还有直升机。但是司然没有从包里拿对讲机。他做出一个决定。一年前,司然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
那时候司然常驻在马赛。
夏天他回新郡,周予淮让他上家里吃饭。那是一个有风但依旧闷热的黄昏。司然开车去上东区七十二街。他们的那栋房子赏心悦目,金色斜阳下的白色外墙和黑色铸铁围栏干净得一尘不染。
周予淮叉开双腿站在门廊下,拍着司然的肩膀迎他进来。周予淮和一年前不同,仍然是魁梧的肩膀、结实的双腿,但下颚一贯以来蓄着的粗短整齐的胡茬如今被他剃得光光的,曾经浓密的眉毛也显得稀疏了,眼底的疲惫于是透了出来。
客厅里,如同蝉翼般轻薄的白纱窗帘挂满了所有落地窗。六月和煦的穿堂风从西面吹进屋里,掀开柔软桌布的一角,再从东面的窗户吹出去,带得所有白纱像是灵堂纱幔般摇摇晃晃。
司然站在陡高的天花板底下,感到阵阵凉意从脚底窜上来。元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伸出手,要接过他的书包。司然嗓子很干,把包放地上。
周予淮一手搭着司然,按着他在屋里转了圈,另一只手掌往前摊平一摆,说你嫂子把这儿布置得不错吧?
司然微微挑眉。这是乔卿布置的?
不等司然说什么,周予淮推他去餐桌,说饭刚上,热乎呢。
乔卿坐在餐桌前一张黄花梨木椅子里,没有转过来打招呼。她脑后的粗眼发网兜住半泻在颈背的羊毛卷长发,脖子上圈着雪白宽松的丝绒颈圈。她像是新娘一般,穿着身婚礼蛋糕般层层叠叠的纱裙,手上戴一副纤长的丝绸手套,一动不动地背对他坐着,面前餐盘里确实还冒着热气。
司然像是泥塑般立在原地。
周予淮走过去,揪起乔卿的脖颈把她放进隔壁座椅。她的发网掉下来,头发散了,钻石耳环像哑掉的风铃一样晃动。黑白分明的塑料眼睛盯着所有人。司然意识到这是个布偶玩具。周予淮在餐桌旁摆了个和乔卿如出一辙的娃娃。她的两只手臂甚至搭在桌上,手旁放了本合拢的毛边旧书。
司然往后退了一步,手扶了下沙发靠背站稳,只觉得脊背上有巨大冰凉的爬行动物掠过。
“呵。”周予淮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突然截断的笑。
“这个……”元冬藏不住眼睛里的恐惧,不过像是背台词般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解释,乔卿身体不好、懒得出门,找布扎的合作商订制了这个玩偶,是用来试新裙子和首饰的。
从她娴熟的措辞来看,她已经对许多人做出过这份解释。
司然手脚滞涩地坐在那把“乔卿”坐过的木椅里,喝汤、嚼肉、吃面,浑身像是被灌了水泥。周予淮微笑着前言不搭后语地讲公司的近况,又自信满满地问起马赛办公室招新的事。
一顿饭快吃完了,司然问他,乔卿呢。
“她啊。”周予淮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捏起桌上的雪茄,点燃,深吸一口,仰头吐出一团黑灰的雾。烟雾在他脸上安静地翻涌,先是向上腾跃,再缓缓降落,最后翻转、扑腾,像是无力的悲鸣,终于彻底平息了。周予淮面上的踌躇满志也散去,覆上老朽的暮色,掸了掸烟灰,沙哑着说:“她无可救药。我总有一天会死在她手里。”
司然明白周予淮没有指望了。哥哥不会想要这样。
猎场的松木林里,周予淮睁大的双眼十分平静,像是筋疲力竭的被公牛挑破肚子的斗牛士。周予淮的肩膀依旧宽厚,脖子仍然强壮,但他的双眼不再炯炯有神,他的胳膊累得再也举不起标枪,他鲜红的斗篷被撕得四分五裂。
十二月是西兰岛的夏季,但清晨的林子里挺冷。司然蹲到他身边,放下包裹和猎枪,打开一条毯子,对折、对折、对折、再对折。那是一条很大的毯子。司然把它折成小小一块正方形,垫在周予淮脑后。垫好毯子的双手黏糊糊的,掺着体温的热度。他挨着哥哥坐下,觉得这样很好,哥哥身边是暖和的。
地上周予淮“嗬嗬”喘着粗气,嗓子冒出微弱的声音。司然俯身下去,侧过脸,把耳朵贴在他嘴旁。暖烘烘气喷在司然耳边。
水,周予淮说。
他们俩的水壶都空了。司然背上包,收紧背带,沿满是香蕨木和断裂树杆的丘坡走下去,底下有一条铁轨,边上是小溪。溪水淙淙作响,不用地图也能找到。
水流在桥墩的木桩子底下激起漩涡。司然把水壶探进溪面,接起水来。溪里有一条条滑溜溜的鳟鱼,身上布满黑色斑点。强壮的鳟鱼潜得深,它们在溪底的砾石沙土里稳稳地拐弯。幼小的那些无力得像是飘在水面上,但仍逆着水流奋力顶起鼻子。
接满一壶水之后,司然喝了一小口,转身往山丘上走。林子里清晨的鸟鸣声响起。肩带嵌进他的肩膀,背包愈发沉重了。他的嗓子干得冒火。不由自主地,他的步子缓下来。他祈盼回到丘顶时周予淮已经死去。他害怕自己竭尽全力造筑的勇气会在周予淮的一句恳求下陡然瓦解。
他走了很久,像是一天一夜,在这漫长的回程中思索周予淮此刻会对自己有什么样的期望。司然不敢停下脚步。哪怕在这一刻,周予淮依然严厉地要求着他。对,这是周予淮给他的最后一场考验。
他终于回到那片香蕨木地,老远就看见了地上死尸般的躯体。他以为这一切已经结束,甚至暗自庆幸起来。但当他走近,看到周予淮的脸,那汗湿的胡茬底下的嘴角仍轻微抽动了一下。
垂死的人重新睁开眼睛。
司然重新跪到他身边,拧开水壶盖子,左手探到他肩膀下用力把他抬起一些。这动弹不了的身体沉重得出奇,漏气的胸腔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呻吟。
到现在司然都不敢和哥哥对视。如果自己是牙齿,周予淮就是嘴唇,自己一直以来的凶相毕露只是因为身前站着周予淮。司然不敢直视他死去,无法平静地面对自己终将冷得发抖的余生,但司然了解哥哥,他知道自己必须看着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时,周予淮的眼睛里流露出热烈和期盼,那是对于生命本身的渴望,像是火焰般灼热。司然的眼睛模糊了,但这没有动摇他的决心。那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决定。哪怕哥哥的意志被死亡的痛苦短暂蒙蔽,司然不会放弃。
壶口对上周予淮的嘴,溪水润湿了他干裂的唇瓣。
司然在他身旁又坐了五分钟,一刻钟,半小时。远处山峦上飘着的云雾渐渐被涂得金黄,太阳升起来了。从周予淮逐渐变化的眼神里,司然知道哥哥已经做好了准备。对于生命的恳切目光在持续的痛苦里渐渐冷却,解脱成了周予淮此时渴望的东西。
司然正抱着膝盖望向远处,听到一声叹息,手背上传来微弱的触感。他低头,周予淮的手又碰碰他。他凑近些,看见周予淮慢慢伸出的食指。司然顺着手指的方向摸进周予淮的裤子口袋,解开纽扣,在里边摸出一只打火机,半透明红色塑料壳,烟酒厂促销送的。
司然把打火机握在手心里。周予淮没有血色的厚实的手盖住弟弟的。待那只手冰凉僵硬,司然往前伸直麻木了的双腿,半撑着身体,一口一口地喝完了那壶溪水。随后他从包里取出对讲机,发出求救信号。
第30章 尾声
司然从恍惚中醒来,会议室里灭了灯,人也走完了。他坐在黑暗里,喉咙火烧似地干灼。他用脸颊勉强挤出一口唾液,调动起全身的肌肉吞下去。太优秀了,他告诉自己,值得打一座水晶奖杯。
过了好一阵他才发觉手机在外套口袋里震动,隔着西装和外套,像是一双小脚落进厚实的地毯里。拨来的人原本就不想他接到这通电话。
“喂。”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如同掉在厚厚的落叶上一样沉闷和突兀。几个季节过去,他留在那片林子里。
乔卿说后院漏水,淹掉一大片草地,豌豆荚也泡坏了。
“嗯。”司然按开扬声器,把手机搁桌上,闭上眼,舌头抵住口腔上颚,脸埋进手里。太阳穴随着脉搏的跳动阵阵抽痛,胃里翻滚的酸液也兴高采烈地来掺一脚。“我忘了换洒水器。”司然含混道:“把后院的水阀关上。”
“噢。”乔卿说:“水阀我已经关了。”
“那不就行了?”话说得生硬,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电话那头许久没有声音。
他睁开眼,重新拿起电话贴耳边,“对不起。”
“很生气了。”乔卿吸了吸鼻子,“但我们说过不挂电话。”
“嗯。对不起。”
“现在我气消了。”她认真地说:“我挂电话了。”
“好。”
坐进副驾,头顶抓绒帽子被车门框勾走了。乔卿抓回帽子戴好,关上车门,扯着帽檐盖住耳朵和眉毛。眨眼时候睫毛在羊绒帽上摩擦,眼皮很痒,她恨不得把整张脸藏进帽子里。
她把口罩拉到下巴底下,从口袋里摸出哮喘的喷雾器,罩着嘴使劲吸了口,憋住气,一、二、三、四,慢慢呼出来。
“昨天晚上……那个……对不起啊。”乔卿摆出高冷的做派,把口罩盖回脸上。司然启动车子,目光看着前面,叫她系上安全带。乔卿抽出安全带摁到卡扣里。肚子上压得有点硬,她在外套口袋摸了摸,掏出个不锈钢的扁酒瓶,晃着还有个底。她悄悄看了眼司然,不动声色地把它塞进副驾门上。
她想再解释一句,刚张开嘴,司然让她把诊所的地址输导航里。乔卿接过手机,摘下墨镜搭在领口,点开地图输地址。
昨晚乔卿喝多了。
她刚上I-95省道,小桔的养父母就来电话说人已经没了,不用再赶去波茨敦。她很难过,把司然的车开回切斯特岛,经过酒水店时买了瓶波本。那酒很贵,但是偶尔一次,信用卡滚一下账就行。房子后院看着许久没打理,洒水器也坏了。奇怪得很,他不是最上心这几株草吗。
司然约莫是后半夜回来的。她被他上楼的脚步声惊醒,觉得脖子酸痛,手脚麻了,发现自己刚才歪在浴缸里泡澡的时候睡过去了。整缸水凉透,司然站在浴缸边上,低头注视她的脸。浴室的灯在他身上勾勒一圈金黄。她以为司然不会吝啬一个笑容。他笑起来一向很好看。但他不苟言笑,说你这样睡着了很危险。
她从水里提起手臂去碰他的手,指尖相触,然后手指沿着他的手掌滑上去,食指大拇指半环住他的手腕。水滴顺着他的手落下来。她说我很想你。她的语气很认真,不过司然好像不想听到这话。他移开目光。
司然弯腰把她从浴缸里抱出来。她听见自己身上的水“哗啦”拍在花岗岩地面上。发烫的脸贴上他微凉的颈侧。她说这样你的衣服也湿了。他不说话。
手臂从他的肩背攀上后颈,乔卿脸使劲贴到他耳边,压低嗓子,舌头搅着唾沫用自认为最有魅力的声音说我们到楼上去。司然说我们就在楼上。乔卿说那太好了,我们去卧室里。他说这里就是卧室。
乔卿说那妥了,你亲我。司然把她放床上。他说你喝多了。他起身的时候乔卿圈住他的脖子不让他走,喝多了也可以亲,乔卿说。司然笑了,俯身下来在她脸侧亲了下,像是法国人打招呼似地。不是这种,乔卿坚持,她扒拉着往他脸上凑,额头撞上他的下巴。撞得特别痛,她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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