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她们那个greek house玩得蛮过分。参加遴选的姐妹必须要和高年级的助教或者教授呆一晚,是最后的入场券。”乔卿边说边打量他。
司然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看着前面。
“接着就有同届的学生发推嚷嚷,说那年姐妹会的圣诞派对上有人用违禁品LSD和氯胺酮。报警也不了了之。大约是棕榈树区的个别警员也被人‘拉拢’过。”乔卿说,“不知道是真是假。十年前的事情,怎么突然又被人挖出来了。”
司然没有回答,只是说你少上网,不要盯着屏幕。
乔卿问那姐妹会当时的副主席不是季子文吗。这舆论继续发酵下去,是不是会影响她的声誉,影响《尤箴》的项目。
“所以她要大半夜给你打四五个电话?”乔卿图穷匕见了。
司然停下脚步,侧过脸有了些笑容。“下次可以直接问最后这个问题。”
司然回答他最近的确给IF基金会提供了一些季子文的背调,里边有相关的内容。这中间哪个环节漏了消息出去,有人想趁机搞臭季子文。
乔卿问你挖出黑料,你不是该保密吗,曝光了的把柄还有什么用。司然耸耸肩,“和金子一样,埋在地里没人知道,挖出来后谁也捂不住。”
司然说这事季氏会有办法摆平的。他只是借着IF基金投委会做决定的档口给季氏一点动力,让季子文的母亲杜先觉别再磨磨蹭蹭。
乔卿问他要从杜先觉那里换什么。
司然注视她一会儿,回答杜先觉是格雷姆疗养院院长,手里攥着能把埃文斯医生送进去的证据。
乔卿半张着嘴呆怔,周予淮死了之后,司然很快就把她从格雷姆接出来,把她的心理医生换成巴克利博士。
乔卿问我的精神科医生犯了什么罪。
“欺诈、篡改医疗记录、收受贿赂。”司然平静地说:“为了把你留在格雷姆中心,周予淮和他干成不少事。”
乔卿的脖子僵硬。
几天前司然在电话上讲杜先觉和周予淮两人交情不浅,原来是这个意思。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司然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许久。
比如结婚时周予淮答应过乔卿不再去找她的母亲。但那个在她父亲死时都没有来过一通电话的生母,却在几年前主动找到周予淮,为要钱、为办事、为面子。周予淮没有对乔卿提起过。司然如今说起,也只是一带而过。
可能是就此欠下的人情不少,没什么正经事能还上这笔债,于是一年前埃文斯和周予淮上门讨论乔卿住院的治疗方案时,那位生母热情地顺着他们的暗示编造起乔卿年幼时候的经历。
虽然不是正式的医疗诊断记录,她作为生母的口述还是为埃文斯严苛冗长的治疗计划提供了不少便利。依照埃文斯在与她的初访记录里写的,患者乔卿在学龄和青少年期间出现过不轻的心理问题,易怒、报复、违抗父母,被诊断成对立违抗性障碍。
乔卿安静地笑开。埃文斯究竟做了什么,怎么做的,她不怎么好奇。周予淮想把她留在疗养院里,总有他的办法。她被大楼保安请走的时候,周予淮脸上的表情很温和,摆着个无所谓的嘲笑,“你还是端啤酒托盘的样子更讨人喜欢。”
乔卿不声不响地坐在公园的椅子上很久,再回过神时候,才发现边上司然也一直缄默,望向远处的旋转木马。小孩子来了又走好几拨,咿咿呀呀的音乐时断时续。
她很轻地道句歉,声音像是呼出一口气般有气无力,喉咙也有些发抖。司然侧过头来看着她,平淡地说你用不着道歉。乔卿尽力露出一个笑,她说自己好像是个没什么用的人,把生活过得破破烂烂的。司然重新把目光转回旋转木马,说生活本来就是堆破烂。
乔卿问他现在为什么不直接找律师起诉埃文斯,这样不是更省事。司然说我不想把你的病例公开铺到法庭上去。“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公道。”司然将目光缓缓收回来,落到她脸上,眼眸里再灼烧起那种令乔卿身体深处微微痉挛的炙热。“我不想再有人打扰我们。”
快到哥伦布日,天空一如既往地清朗。
园艺师布莱斯给乔卿电话,提议她几周后的长周末去康州他照看的那块林地住。他说查特菲尔德公园里的东洋菊正开得好,“像是诗里写的,”他感伤地吟诵:“‘拥有花的人不需要上帝。’”
乔卿回答网上看到森林湖边民宿的预约已经排到了元旦。她问布莱斯是不是和屋主关系很好,能帮她约到周末的预订。
电话那头有几秒的安静,布莱斯随即大笑:“太太您真幽默。”乔卿没明白他在笑什么,和他聊了几句才得知那屋主竟是司然,他买下那片地方是五年前的事。
可是五年前司然在她家书房申明:她去看地时左腕摔裂了与他无关,他不会住到她家附近。乔卿问他你讨厌我吗,司然回答:“这件事上,你倒难得正确了一回。”那时候屋顶进了水,房间里没有灯,视野里司然的面孔晦暗不清,嗓音中的厌恶却做不得假。
乔卿想,司然是个矛盾的人。他说不会承她的情、打算离她远点,但还是在她家附近买下地、种上花。周予淮在时,司然长久地旁观她在横无际涯的衰败里挣扎,周予淮死了,司然又以同样的耐心和镇静伴她走出那段回忆里的淤泥。他揣着周予淮的遗产规划、白纸黑字地给这段婚姻开了场,后来又对她说我喜欢你、我和你过一生。
真是个怪人。
十月。哈德逊河两岸被落日晒到金黄。
乔卿电话司然,问他哥伦布日会不会一起去康州。司然说不感兴趣。乔卿搬出布莱斯的说辞――查特菲尔德公园里的东洋菊正开得好――司然仍是不为所动。
乔卿想起周予淮说过,上小学的司然告诉哥哥他不喜欢公园。公园里有蓝天、白云、黄太阳、别人家快乐的妈妈和放风筝的爸爸,他讨厌那样其乐融融的氛围。
乔卿自己去了康州。
司然买下的那栋屋子很温暖,每个角落都塞满了秋季橘黄色的阳光。乔卿悠闲地坐在后院火盆旁,咽着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冻过头的啤酒,看布莱斯在不远处捣鼓摇摇欲坠的烤肉架。
几天后回切斯特岛的路上,她接到二十区警署的电话。
串串那事之后,隔阵子都会有警员打电话来,安抚受害人,再问些一模一样的问题。今天电话上的声音是陌生的,乔卿问他怎么称呼,对方爽朗地答了一个挺拗口的名字,又说大伙儿喊我吉吉。吉吉问她周末怎么不在新郡,去了什么地方。他的态度友善,乔卿也照实回答。
聊了几句后,吉吉问她今晚是否回到切斯特岛的家里,他想上门询问几个问题。乔卿说已经快十一点,或许明天早上再约。吉吉的态度和蔼,但不愿让步,说他恰好在附近,来一趟岛上也不容易,不如就今晚吧。这时乔卿坐的车刚到家门口,她甚至怀疑吉吉是不是早候在附近,正在不远处看着她下车。
挂断电话之后,乔卿边进门边在手机上找到警署的人员表,发现吉吉不是普通警员,是个一道杠的副警监。案子快了结这当口,竟还换了个高级别的负责人。乔卿拨给警署和自己相熟的警员,向她确认吉吉这个人。“吉吉是我老板,是的。”电话上警员无波无澜地回答:“串串如今成了逃犯,这案子超出我的权限了。”
乔卿说串串逃跑了你们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他指不定对我打击报复。
“嗯……我对此十分怀疑,甜心。”警员说串串先前被临时关押在莱克斯监狱,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人,被狱友打断一条右腿。“你瞧,他正绑着石膏,大约没法从城里跑到康州去报复你。”
原来警署知道她周末在康州。乔卿问可是串串瘸了条腿也能越狱吗。
警员说串串上周四被转送到了精神病院,但是院方周六上午电话警署,说早操时几个病人打起架来,一楼的大部分护工跑去帮忙,待各自回病房时,串串已经不见了。“轮椅被留在了病房里,拐杖也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这么认为――有人带他走的。”警员续道:“但是医院有严格的访客限制,或许是内部人员被买通了。我们正调查哪里出了纰漏。”
第26章 司然
空中是黑沉的雾雨。司然坐在防波堤上,仰头望向巴港对面高耸的烟囱和残破的厂房。
夜晚的堤坝并不始终淹没在水气和晦暗里,每过一阵子,远处敦实的灯塔会转来穿透雾气的橙色灯光。
这里曾经是个渔船码头,但近二十年本地的渔民干不过新郡港开来的一条条几十吨的拖网渔船,不得不放弃老本行。
如今镇民们沿着镇上唯一的街道开了十几家爵士乐酒馆。沿海一侧狭长的两百亩森林被周予淮持股的环保基金买了,按照他的遗嘱,这里过两年会被捐给国家公园。
这是一笔失败的投资。周予淮在山坡上开建了十几栋民宿,这份环保梦死于同年冬天的一把山火。新打的地基被烧成了开裂的王八壳,点缀着黑黢黢的山坡和断裂的铁轨。
灯塔迎面照射过来。司然眯起眼睛。
手机的提示音响起。他开了免打扰,能发消息进来的只有乔卿。司然拉起塑胶雨衣的下摆,掏出手机。屏幕蓝色的光照亮他的脸。
乔卿说她刚从康州回来,他在后院种的豌豆荚全蔫了。她问他长周末新郡是不是下了暴雨,康州是大晴天。
司然不知道周末新郡是什么天气,他在三百公里外。他回复说豌豆荚确实不好养的。
他坐在堤上等了会儿,屏幕没有再亮起。手机信号不行,他拿出卫星电话拨给乔卿。
簌簌雨幕渐浓。
挂断后,司然把卫星电话和手机收进防水袋里,站起身,从坝一侧的石子路走下去,直到海水没过胶质套鞋的膝盖。
远处有海鸥尖锐的鸣叫。套鞋大约是破了个洞。潮浪上涨,海水涌进鞋子,混着滩涂上的沙粒和石子,冲走胶鞋上的血迹。
直到双脚被冻得没有知觉,月亮也掉到了山背后,司然站起来,踩着坝上的砾石往栈道走。他想串串该是已经抵达海底了。
乔卿在电话上说串串从医院失踪了,二十警署的人正调查他逃去了哪里,或是被什么人劫走了。乔卿觉得警察不负责任,“三五天了才来知会我们。还好我去康州了,万一串串再对我打击报复怎么办。”
司然“嗯”了声。
乔卿懊恼道不应该所有精神障碍的罪犯都能被判住院接受心理治疗吧?监狱的安保多少会好一些。“司法流程都没走完,嫌疑犯就丢了。唉。”
司然没说什么。串串头一回从医院出逃跟踪乔卿时,院方向州里请调一支三到五人的勤务队,然而得到的回答只是“把你们的申请交给卫生部”。鉴于正义女神在这事上不甚端正的态度,串串最后还是青睐海神波塞冬。
被从渔船甲板上踢进海里时,串串仍在麻袋里用生锈的嗓音向他的灵魂动物祈祷。
依照主治医生的笔记来看,串串曾经昏迷在病床上两年,靠插管维持生命,醒来后坚持说那段时间他始终在等待他的灵魂动物――一只孔雀――的孵化。
这样一想,串串在司然这里得到了圣洁的宽恕――他到死都浸淫在自己从《COSMO》里剽窃的信仰中。精神病院的医生和药剂远没有这么仁慈。
乔卿问司然什么时候回新郡。司然说明天。乔卿说明天很好,明天她在院子里种海甘蓝,等他回去看。司然说好。
但司然到家的时候,乔卿已经走了。后院只有萎蔫的豆荚。又过几天,她没有回切斯特岛。他去曼岛五十三号公寓,保安说没有人回来过。他查了周予淮七十二街别墅的电子锁记录,乔卿前几天的确回去过,呆了半小时就走了,估计是取了些东西。司然再给她拨电话或是发消息,她都没有回复。
要知道乔卿去了哪里很容易。司然给王克去了个电话。两小时后,他手机屏幕上是个新郡东村的地址。乔卿大约不想被找到,借了朋友的驾照在犄角旮旯的地方租间地下室。
过去一年来他尽量不干涉她的生活,不论她喝酒、悲伤,还是沉浸在她本能的诚惶诚恐里,他都假装没看到。
他冠冕堂皇地给自己的怯懦找了理由――每每他逼得近的时候,乔卿会即刻缩回自己那个不见天日的壳里。有了这个借口,他就不必直面自己确和周予淮一样贫瘠、和他们的母亲一样贫瘠,只能在那个阴暗污秽的洞穴里用牙齿和指甲拼命留住身边仅剩的人。
周予淮十六岁那年,湖城高中聘了个濑川大学毕业的硕士生高尹教美术课。周予淮是学生会干事,帮高老师收拾书法室和画室。
高尹濑川手工艺术学院毕业,修过好几节司裕生的选修课。
高尹很看好周予淮。暑假高尹组织市里面的陶艺比赛,周予淮帮她打下手,做宣传册、拍照、记录评语。一来二去相熟了,周予淮说服高尹开一个陶艺DIY工作室。
周予淮对于什么拉坯、泥塑、烧窑全然抓瞎,但他知道那会儿正是女性小资小众的风气从一线城市吹到湖城这小地方的时候,再加上几个“海盐系”、“精致治愈”、“静好岁月”的关键词,那个女人撒尿玩泥巴的地方就这样开张了。手工体验赚一笔,奶茶甜品赚一笔,几张拍立得的相片还能赚一笔。
每周末高尹在工作室教课,周予淮要么去几百公里外的工厂找电窑买拉坯机,要么敲遍写字楼的门发传单请老板来搞团建,他名片上写的是总经理,只要不剃胡子,没人猜到他是个高二学生。
DIY工作室火起来后,高尹不知足,还想在边上几个卫星城开分店。周予淮说这生意没有门槛,做不多久的。你应该收几笔加盟费,拉高估值,赶在那些新店倒闭前把连锁品牌卖掉。
高尹并不衷意这个计划,毕竟这位富家小姐不论是做高中美术老师还是开店上课都是为了体验生活。如果不能每周末同中产家庭主妇或者无所事事的大学生唠唠嗑,赚钱有什么意思呢。
果然这个陶艺工作室开了两年就倒了。高尹回新郡结婚前辅导周予淮申请鹿特丹一所艺术院校。推荐信里高尹对周予淮赞不绝口,周予淮是那届录取学生里唯一的全奖。
周水云在厨房里把他的录取通知书撕了,指着司然问他“你走了,这个拖油瓶怎么办”。周予淮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捡起被撕碎的信,他说司然是我带大的,当然是和我走。周水云冷笑说你异想天开,我才是司然他妈,监护权在我手里,你出这家门我就报警。
周水云那会儿写不出东西,终日里吸烟喝酒,食指中指被尼古丁渍得发黄发黑,闻起来像是被酒精腌过的黄瓜。这根黄瓜蓬头垢面地冲去湖城高中的教务处投诉高尹老师,去教育局举报她,说高尹违背教师职业道德,勾引男学生同她上床。高尹体验到了生活的张牙舞爪,不虚此行,逃也似的离开了湖城。
那会儿他们还住在湖城艺术学院的分配房里,屋后仍是那株大槐树。周水云和周予淮吵架的时候,十一岁的司然逃去后院,捡起根树枝,嘴里“咻咻”地把树叶砍得满天飞。风吹叶片的声音把争吵声搅得稀碎。
太阳落山以后,周予淮来后院扫落叶。司然坐在树下,手里还是攥着那根树枝。司然擦了擦鼻子,灰心丧气地说哥哥对不起,我是拖油瓶,你自己走吧,不要管我。话说到后边是逞强,万幸周予淮不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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