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淮拿着大笤帚扫落叶。他力气大,手里的笤帚也重,三两下把后院扫完了。他站在掉光叶子的树冠下面。他说人没了指望就只能折磨身边的人,司然,不要变成这样。
后来周予淮没去鹿特丹,志愿报了Y城一所大学。他高中毕业那年夏天,周水云把肝喝废了。她住进医院的那天,周予淮叫司然收拾书包一道去火车站。
进了售票大厅,司然问我们是不是该去医院和妈妈道别。周予淮左手牵着司然,右手拖着行李箱。箱子拉杆上还挂着两个不锈钢脸盆。他抬头看墙上的班次表。他说司然你该往前看。
两个月后周水云死在医院里。周予淮把湖城的房子卖了。处理遗物的时候,周予淮把那枚司裕生打的婚戒塞给了司然。
第27章
乔卿一个月没有回来,每天周而复始。司然早上从沙发上醒来,拎着笤帚去后院扫落叶,到海边跑步,回一楼冲澡,再爬上二楼,站在主卧门口,握住门把手,琢磨几分钟要不要进去,最后把手揣回卫衣口袋里,下楼煮咖啡,喝掉咖啡开车去皮埃蒙码头,搭渡船去曼岛。
浅烘咖啡后味不苦,香味不浓,喝了个寂寞。但是乔卿把咖啡豆换了,他不打算换回来。颇有些雀占鸠巢的味道,司然想,咖啡豆、地下室的酒、后院的花草、二楼的卧室。乔卿在主卧住了半年,他困窘得连那间房门都进不得了。
她走后第一天,他站在门外,自省这是不是一种不怎么敞亮的思念――到她睡过的卧室里找寻一些印迹――这个顾虑冒出来就趴在他肩头不走了,好比头一天早上他没能踏进那间房,就不合适第二第三天再进去,于是司然夜里睡沙发上。
再见到乔卿是十二月,周予淮一周年的祭日。这个季节的新郡通常是多雨多雪的,但那天穹空在耀眼的阳光里无色而透明。
陵园建在山上。司然一早就到了山顶。公墓甬道铺的石子路,上边覆着厚厚的落叶,清晨访客很少,没什么人踩过的痕迹。
他空手来的,想来周予淮不会介意。独自站在那块花岗岩前边,司然想要同他说点什么,但脑子里一句现成的话都没有。他和周予淮在沉默里呆了大半个钟头,乔卿上山来了。
她顶着件肥厚的羽绒衣,手里团着皱巴巴的纸巾,鼻子蹭得发红,“过敏。”乔卿解释。乔卿总是美得有些偶然,比如说现在,她在风里发抖,美得破破烂烂的。
乔卿看着墓石良久,也没有说话,就像是葬礼上她垂眸盯着手里的洋蓍草,憋不出一句悼词。他们三个当中,能言善道的是周予淮。
半山腰有个公园广场。干涸的喷泉里飞出几只“咕咕”瞎叫的灰鸽子。他们踏着甬道的细沙往广场走,半空的风摇响背后大片松林的针叶。
乔卿忽然站住,她说有件事情讲出来有些无礼。司然也停住脚步,等着她。她转身往山顶望,又回过头来,略微仰起下巴迎上他的目光,眼里微微发亮。她说这里有好些空房间你知道吗。
司然没听懂。
乔卿从羽绒衣里又摸索出一张纸巾,擤了下鼻子,用发闷的嗓音说,有好些还活着的人预订在这墓园的,“先付了钱。”她怕他还没听懂,捏着纸巾用两个手比划一块长方形,“左半边是他,右半边是空的。他的意思是死了可以埋一块儿。”
“哦。”司然看着她。
“以后我可以……”乔卿续道:“可以不住过来吗?”
司然重新迈开脚步,他说这随你。
“就是有点浪费了。”乔卿在他身后小声道,“当初他买了两个人的位子。”
“那要不我死了住过来?”他莫名地有些烦。
“我不是这个意思。”乔卿辩解,她“唉”地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只跟上他的脚步。
他们在山腰的石凳上默不作声地坐了会儿,乔卿偶尔吸下鼻子。
“你冷吗?”司然问她。
“噢,倒是不冷。”乔卿回答,随后侧过脸看他,“你冷吧?你只穿个卫衣。”
“我不冷。”司然说。
“哦。”她点了点头。
二人再次陷入沉默。司然懊恼自己怎么不能同她好好说话,他有些事想问她。但乔卿已经站起身,问他也把车停在山脚了吗。
“我坐的地铁。”司然回答。他不知道会在这里等多久,没让阿岩送。
“地铁站在两三英里外。”乔卿诧异。
“我跑上来的。”
“怪不得你不冷。”乔卿感叹道。
他想说其实跑完好一阵子了,手指都冻僵了,但是为了显得自己比较厉害就没有讲。
他们一道儿往山下的停车场走。司然落在后边半步。虽然他装成大方冷漠的样子,但是她的不辞而别仍是伤害了他。他在等乔卿主动示个好。
到了露天停车场,乔卿领着他走向一辆湖蓝色的斯巴鲁,她说这是她两周前在车行花一整天挑的,只有两万英里的里程,但是很便宜,因为转过两手了。预料到他接下来会问什么,乔卿讲她已经一个月没喝酒了。
“这样很好。”司然说。
乔卿请他上车,“我送你去地铁站。”
车里比山顶还冷。副驾门把手上有些不知道前车主还是前前车主留下的草莓口香糖的黏渍。她边脱棉手套边启动车子、转开空调。音响随即迸发震耳欲聋的Light of the Seven。“对不起。”乔卿赶紧摁掉音响,再关掉雨刷,他们又落进沉寂里,缓缓驶出陵园,只有转向灯规律“哒哒”的提示音。
乔卿问他坐几号线,回公司吗。司然说不去公司,以赛亚病情加重,他去三号线的口子和莫尼汇合,去医院探病。乔卿张开嘴要问句话,被她咽回去了,在座位里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
“还有阵子可以活。”司然告诉她。
“啊。”乔卿逃过一劫似地,舒出一口气,“那就好。那我下次再去。”
“你不用去。”
“这样不好吧……”乔卿犹豫,转头打量他一眼,“挺熟的。以前周末还一起吃饭呢……”
“药物反应大,认不清人了。”司然简短地说。
“啊呀。好可惜。”乔卿装模作样地倒吸一口气,微微摇头,眉眼弯弯的,“那我不去打扰他休息了。”
司然眼里有一晃而过的笑意,但他自己没注意到。她问司然为什么要去。司然答莫尼要和以赛亚的律师谈股权的事。
快到地铁口乔卿错过一个左转,随后又开错一个路口,就着几条单行道转了十分钟干脆把车停在晨边公园,让司然自己走过去。
“还有四个街区。”司然指出。
“呃……”乔卿把车挂到P档,熄火,冲他笑了笑,“就当跑步吧,锻炼身体。”
司然低头松开安全带,开了下门把手,但副驾的门锁住了。“不好意思。”乔卿赶紧摁了驾驶座车门上的开锁键。
他又试了回,还是锁着的。
“这个门锁不大靠谱。”她拔开自己的安全带,越过他,伸手使劲按了几下副驾车门的开锁按钮,然后“砰”一声把副驾车门推开。头发扫过他胸前,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呼。”她鼻子有些堵,爬回座位上喘了几口,再从车子杯架里掏出张纸巾擤鼻涕。
“你感冒了吗?”司然问她。
“过敏。过敏不传染。”
“看医生了吗?”
“过敏用不着看医生吧。”乔卿笑他。
“吃药吗?”
“吃。”她从羽绒衣口袋里掏出瓶那种超市买的Benadryl。
“什么过敏?”司然问。她以前说过,尘螨、李子。
乔卿说大概秋天路上灰尘比较大。
有人叩了叩副驾车窗,乔卿重新启动车子,把窗放下来,朝莫尼问好。
“嚯。这什么?”莫尼往后站一步,从前往后打量一圈这辆湖蓝色的车,笑嘻嘻地问:“哪一年的vintage?”莫尼说自己上午在巴纳德讲课,正打算去地铁站。
司然没接茬。
莫尼敛容道:“你们聊、你们聊。我去站口等你。”
莫尼走后,司然仍是坐定在车里。乔卿时不时吸一下鼻子。过了会儿,他忽然道:“为什么?”
乔卿听到他的话,低下头一声不响。偶尔有车从边上放缓速度经过,她就紧张地抬头看一眼。路边不能泊车,她显然有些急,但也犟着不开口。二人都默然看着车前窗外。这安静逐渐变成无声的对峙。
几分钟过去,乔卿扎挣着张开嘴,又闭上,几次之后,她说:“我不想谈。”
风卷着落叶扫过前窗玻璃,司然开门下车。
第28章
二十区警署的吉吉又上门来。他没有穿警服,喇叭裤和流苏牛仔衣壮烈得像是要来一场狂野西部主题的对决。
吉吉说今日是他的个人休假,他不来办案,来交个朋友,“再怎么说,我的养老金还在你手里呢,哈哈哈。”
“养老保险不在我们这里。”司然平淡道。
“不都是布扎吗?”
“业务拆出去了。”
“吁!”吉吉把过滤烟嘴掐掉,捏着香烟倒过来吸。没有烟灰缸,吉吉把烟头扎进厨房水槽里,不多久吐出四五个烟屁股。
吉吉故作不经意地问司然哥伦布周末人在哪里。司然照实回答每年秋天他会去巴港参加环保基金的投委会。
“听说是片风景优美的林子。马上要归并进国家公园了吧。”吉吉声音压得低,像是同自己十分亲近似的,笑问他能否去度个假。
“十一月初就封路了,小车开不进去。”司然答:“我可以借你辆雪地摩托,但今年冻得厉害,你上不了山的。”
吉吉摘下皮帽,把头顶硕果仅存的两缕头发烦躁地捋至额前。他慢悠悠地威胁局里也可以调直升机。司然淡然笑开,说好的。
一个多月了, 吉吉连份搜查令都没办下来。
今年六月,终日躺在冬暖夏凉的新郡议会厅里喝咖啡的官僚们头上徒然亮起一盏盏灯泡,意识到把税收用来打击犯罪远不如捧给无家可归服务部来得博人眼球。
于是市议会砍掉警察部下半年三成的预算――削减警员的加班支出和修车费,增设星级标准的收容所和洁净荣耀的垃圾桶。
虽然吉吉从任何角度来说都是个热忱负责的好警察――撇开他高调热烈的衣着和总是不对称的两撇胡须――但这些年来他不拘一格的办案手法几乎得罪了人事局、特别行动组、行政办公室、巡逻勤务组、内部调查组的所有人。
好比二十警署管事的头儿对于医院丢了个病患的事情不怎么热衷,但吉吉把拯救串串当做他余生的残辉。总警监几次三番地劝说他放弃串串的案子,他依旧胡乱调配人手车辆、虚报名目来骗点经费,以啄木鸟对树干似的执着来敲司然家的门。
这回啄木鸟又悻悻地离开。
年末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趴,暖屋趴、圣诞趴、订婚趴,人们总是要凑着这个时节给自己平庸到令人沉痛的生命敲上几座塑料里程碑。
以赛亚在新一轮的靶向治疗里抽中了再来一瓶的上上签。他决定把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丁点时间耀武扬威地摆在两位――不对,是三、四、或许是五位――前妻脸前,以回敬她们鬣狗般在他垂死发臭的身躯旁蠢蠢欲动的嘴脸,光是新年派对都办了四回。
与趴们一同而来的还有不合时宜的葬礼。
妇女儿童基金会的电话拨到司然这里来时,小桔已经进了重症监护室。先天性心脏病的预后存活率是很高的,但她在最近一次的手术后出现了严重并发症。司然估计基金会的爱玛已经通知了乔卿。果然他打给乔卿时她正打算往宾州去。
在这之前他们有好几周没怎么说话。确切地说乔卿找过他几次,但都被他以各式各样的借口搪塞开去。
一开始她发消息来借钱。第一回几百刀,后面一两千。她说周予淮给她的信托年末没有到账。信托分发要求格雷姆医疗中心出示她的诊疗记录,但埃文斯医生被扫地出门后,医院还没能把她过去一年的记录整理出来。除此之外信托还需要他的签字――她出院后的监护人暂时还是他。
显然金丝雀并不乐意把她那成柜的珠宝箱包分出一两件来换点钱,它们像是公主娃娃精致的积木城堡,相差一小片也是会轰然倒塌的。
她需要钱的时候示弱的嘴脸摆得炉火纯青――租的地方厕所漏水了、天花板发霉了――拿到转账以后会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见一面。“下回吧。”司然没有答应过,他认定若是去了,自己就合谋了某种金钱上的交易。而想来他们之间一直是这样,他帮她解决一些问题――遗产、官司、看病,而她装出不计前嫌的样子同他相处。
如今她装得累了,便搬了出去。
最近一回乔卿打电话来借钱,司然阴阳怪气地问你就不能找个班上?话说出口他在心里奚落自己足够可悲,落到拿几张绿纸去报复她的境地。
不论是归功于那句话,还是他冷漠的态度,乔卿没再来找他。对于自己还是能够玩弄些不齿的小伎俩伤害到她,司然感到全身血液搏动的快感。接着他感到惭耻而恐惧,于是他决定离她远点。
乔卿说她的二手斯巴鲁坏了,打算坐巴士去费城,再转车去波茨敦探望小桔。她说公寓附近一时租不到经济型的车,出发迟了又会碰上I-95的晚高峰。
司然说用我的车。
有一阵电话上只传来“嗡嗡”的静电干扰声。过了会儿乔卿说谢谢你,我们可以一起去吗。司然讲晚上有事。她“哦”了声,有点沮丧的意味。
他把车钥匙交给司机阿岩,随后去下城见一个数据合作商。
开完会,司然站在三十七层茶水间的落地窗前。刚吞下夕阳,哈德逊河广阔的入海口如同野兽急剧扩张的贲门般晦暗沉默。河面在洒泻的雨水里静谧无波,条条渡船口的栈道仿佛野兽脊背凸起的倒刺。
茶水间电视放着天气预报。
微笑得露出大半牙龈的女主持人在解释单一冻毛毛雨比起雪与冻毛毛雨混合天气的不同形成条件。司然入神地站在电视机前,脸上是物理学家在攻克艰深难题时才会摆出的凝重神情。
合作商那位过于热情的销售几次经过。要不要咖啡,或者去天台花园坐坐,晚上不如和同事们去珍珠酒廊。她每次开口前都会把开得太低的领口往上提一把,和厨子制作肉肠时把肠衣往灌肠器上套的手法同样优雅娴熟。
冥思苦想后,司然眯着眼睛得出结论。由于中层适度的增加并且出现了冻毛毛雨,乔卿去费城的路上大约是雨夹雪的。
因为这个绞尽自己为数不多的近来浸泡在阿普唑仑里的脑浆才推演出来的结论和他先前在手机天气APP上瞧见的一致,一股自豪的情绪油然而生。司然喜孜孜地踏进电梯。
他回到布扎总部时,布莱恩市心公园的空中飘起小雪,验证了他精确无误的推理。雪夹杂冻雨落下来,像是被撕碎的纸屑O@掉到地上,连同柏油地上的积污一道儿翻搅。
踩着地上黏糊的雪,司然走去时代广场边上的摊车买烤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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