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书?”季子文像是想找些共同话题。
乔卿回过神,本能地想把册子塞进包里,但季子文已经伸手把书夺过去。光线在她茶灰色的长卷发上跳跃,如同阳光照进清澈的溪水,甚至刺目。
“周水云。没听说过。”她边走边翻了翻,步子迈得挺大,高跟靴踏在砖石地面“咔咔”作响,再把书丢回乔卿手里,“讲的什么呀?”
“其实……”乔卿手忙脚乱接过,加快步子才勉强跟上她,“故事写得不大好……”
“你说说呗!”季子文的目光锁定街对面的皮衣店,脚下慢些,“我很喜欢阅读的。我最近考虑做个播客,专门采访文娱界新生代的女性,第一期想找个女作家。要不是工作太忙,我巴不得天天泡图书馆!”
乔卿点头,跟着季子文往皮衣店走,尝试把那个百转千回又不知所云的故事在脑海里重构。季子文转过脸看她一眼。这让乔卿觉得她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生涩地开口:“这是作者的自传体小说,一个关于家、家庭的故事。”
“家长里短的戏吗?婆媳关系、妯娌不合这类的?”
“好像不大对……”
“伦理苦情剧吧?”季子文打断她,一针见血道。
乔卿想了会儿,也没有更合适的词汇。“嗯……是。”
季子文推开店门,熟稔地与店员打招呼,又回头吩咐乔卿:“你继续讲,我听着呢。”
乔卿没能把故事讲出来。在皮衣店,季子文让人把秋冬新款外套都挑出来摆在试衣架推车上,最后一件都没看上。下一个街区,她试了二十三顶羊绒帽子,每换上一顶都会在镜子前转个圈,扭过上半身笑问乔卿好不好看。
她带着乔卿穿过热带雨林般的高档丝质内衣店,在试衣间里脱得精光,左右手指尖各挂条蕾丝腰带内裤,一黑一白,挑眉看住乔卿。乔卿指指黑的。
季子文喉咙里发出声“哦”的赞叹,尾音微妙地上扬,别有深意地看着她,靠过来在乔卿耳边拂过一句“原来他喜欢这样的”,嘴里略潮湿的气息喷到乔卿耳廓。乔卿不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她把脸转开了。
两个人走到咖啡店已经快七点,乔卿说会错过最晚一班的渡轮,她该回家了。
季子文拉着她坐下,“你在城里不也有落脚的地方嘛。”
二人的咖啡上来,季子文深深叹一口气,正容说起过去一个月的跌宕起伏。她的工作室刚完成《尤箴》初步策划,合伙人临时撤资,竟然带走了团队过半的编辑和内容人员。她都担心国际事业群的老大代峦会把项目整个否掉。
“你也知道,我和老东家算是彻底撕破脸了。他们希望我在《子文说》一直做下去,等我凉透再掸灰一样把我掸去养老,捧个新面孔上去。好在司然帮我摆平了违约金的事。”季子文脸上显出些许骄傲,“当然,到头来做出业绩,才能证明司然的眼光。”
她说多亏司然牵线搭桥,引入了IF基金。“我前天刚和IF副理事长见过面,投资提案一周内就能完成。”季子文笑着说:“等到投委会表决通过,事情就大功告成。”
乔卿微笑说恭喜你。
季子文眼睛里绽放笑容。她说司然外冷内热,“虽然说起话来不像予淮那么温柔,但答应帮忙,就会全力以赴。我问该怎么感谢他,他却说这不重要。他是个诚恳慷慨的人,你说对吗?”
乔卿垂下眼皮。她认识的司然鲜少让人知道他真实的想法。触怒过他的事情,他不宽恕。早该埋葬的过往,他不遗忘。生命中来来往往的人不曾善待他,他也对他们嗤之以鼻。
乔卿猜测在《尤箴》的事情上,司然有其它的考量,或许和季氏的试验药物有关。但季子文被父母保护得很好,她未必知道。
转念一想,乔卿又笑话自己小肚鸡肠。司然和自己的锱铢必较,可能是因为十三年前那个错误的开始。面对季子文,他自然可以是诚恳慷慨的。
在SoHo分别前,季子文拉着乔卿的手说两周后是《尤箴》的启动仪式,希望能请司然过去。“我周末给司然发消息,他没回复。他露个面,领导也更重视我们。”季子文晃着乔卿的手撒娇:“亲爱的,你能来的话,司然就不好拒绝了。”
手心有暖意传来。乔卿默了会儿,把手抽回来。她平静地说:“你发到周予淮手机上的那些图,他给我看过。”
季子文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乔卿说:“你想做事情,走什么样的路都可以。但我们做不成朋友的。”
第22章
错过了末班渡轮,乔卿晚上住回周予淮在上东区七十二街的房子。打开门,乔卿旋开屋顶吊灯。玄关洒落昏黄光影,木地板堆着过期报纸,桌台上花瓶是空的,客厅里只剩三两家具。十几个封好的纸箱在壁炉两侧靠墙叠着,应该是司然找人来收拾过。
乔卿回想年初自己从格雷姆出院后第一次回到这里,那天她快要溺死在大大小小的半空纸箱中间。就像她从来不知道该怎么收拾周予淮的行李箱一样,她无所适从地摸索每一个橱柜每一个房间。她坚信只要把他留下来的东西都放进箱子裹上厚厚的胶带,那么连同对他刻骨的思念也可以一并封装起来。
第二天清晨她被司然摇醒,发觉自己抱着周予淮的球鞋躺在楼梯旁睡着了。前晚手里抓着那双鞋,她告诉自己丢掉它,没有用的,丢掉它。那个想法已经令她精疲力尽。
司然在她身后的地板上坐下,说要不你去我那边住一阵子。
乔卿左脸贴着被眼泪浸湿的地面,眼睛望向凸窗外。新英格兰冬季清晨的天空沉抑如铅。她轻轻眨眼,没有转身看他。她质问司然你怎么不哭,你不难过吗,他不是你哥哥吗。
司然没再说话,一言不发地坐到天光大亮,挽上大衣离开。关上大门前,司然漠然告诉她:“下午六点,我来接你。”
回忆走到这里,乔卿站在凸窗前,手指陷进沙发靠背,指尖泛白。原来她的悲伤不是清白无辜的,它有锐利的刀锋,也曾扎伤别人。
窗外是安静的夜。一辆轿车无声驶来,刺目的远光灯晃眼。车身滑过街区,四周再次陷进夜幕里。瞳孔还未适应黑暗,乔卿隐约瞧见街角银杏树下有道枯瘦的身影。她再去看,人影消失不见了。乔卿觉得多半是自己眼花。上周米勒医生又给她的安眠药减了量,这些天她睡得不大好。
她回到卧室洗漱后接到司然的电话,问她今天去城里做什么,为什么晚上不回家住。乔卿说早上去逛书店,她没往细了讲,不打算提到周水云的名字。司然问逛书店怎么要一整天,是自己一个人吗。乔卿说路上还碰到季子文,聊天错过了轮船。司然诧异你怎么还和她搅和到一块儿了。
乔卿被问烦了,她说你不还凑着杜先觉六十大寿要去苏富比拍个花瓶送上门吗,你不处处提携季子文那项目吗,你不还请人去居酒屋吃饭,别人还想安排个绯闻炒作吗。
司然似乎怔了片刻,然后他笑出声,他说你在吃醋。乔卿没好气地答我没有。他说就是有,我听到了。乔卿说我生气了我要挂电话,说完她把电话摁断。
她忿忿把手机丢在床上,司然的电话又拨过来。乔卿接起来,对面说以后你可不可以别挂我电话,你不开心的事情我们可以好好讲,讲多久都可以。他的口吻有几分请求的味道,乔卿理解这背后的缘由。周予淮每次挂她电话就等同于那毫无预兆的慢声细语,都是暴风雨的前奏。近似的回忆让他们两个都陷入沉默。过一会儿乔卿说我答应你。
对面那个人又问晚上要呆新郡为什么不住他在五十三街的公寓,是不是嫌那里不够大。这回轮到乔卿笑,她说两个卧室还是五个卧室我一样住不过来,但是你那边收拾得像个酒店,柜子里挂着的每件衣服都隔着相同的距离,双盆洗手池各有两瓶同样的洗手液和护手霜,垃圾筒里袋子都用不着的。
司然像是想了会儿,说你住过去就不会那样,会变得很邋遢。
乔卿被他气笑,她问你都是这么和女的谈恋爱的吗,话刚出口她就觉得有些过于亲昵。对面倒不在乎,回答对啊她们都觉得我很幽默。乔卿笑指不定只是因为你手里有几个钱。司然答那必不可能,我只和比我富有且没有上进心的寡妇交往,比如说你。
乔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问为什么要女人没有上进心。他说以防上进心配不及赡养费。乔卿说这话怎么有性别歧视的味道。司然想了想,“男人、女人、狗,我都歧视。”
挂电话前司然向她解释那个走泥纹的花瓶是周予淮年前就打算拍下送给杜先觉的,最后是司然结的账。“他们之间交情不浅。”司然的语调不咸不淡,甚至暗含几分讽刺。乔卿说你好像不大喜欢杜先觉院长,连带着也不中意格雷姆医院。
司然沉默几秒,说这些事我周末回去和你讲。
周四上午乔卿按约去巴克利博士的办公室。从七十二街出发,不用坐地铁,走路往北十来个街区就到了。出门后,她在街角看手机上的地图,余光又瞥到不远处那株银杏树。树下有个戴着宽檐帽的男人背对她,身影有些眼熟,就是昨晚隔着窗户看见的那个人。她生出些不安,但又瞧见几步开外就有个巴士站牌。乔卿想或许那人在这等通勤巴士,时间上和自己有些碰巧。
往北走的一路,乔卿回想起那本《没有你以后》。
周水云发表这自传体小说时,司裕生已经去世五年。他们相识于美术学院,司裕生是工艺美术系的教授,周水云是他的学生。她毕业后去米兰进修,又一次遇到来参加当代首饰展的司裕生,二人坠入爱河。这枚木目金的戒指,是司裕生带去米兰的展品之一,也是他给周水云的婚戒。
婚后他们有了司予淮。司予淮是个很懂事的孩子,给家里带来许多快乐,但是夫妻间仍是争吵不断。故事里的司裕生风流蕴藉、放达不羁,当年令情窦初开的周水云着迷,日后也学不会拒绝那些为他奋不顾身的女学生们。
司然出生后不久,二人协议离婚。司裕生转去濑川大学任教,带着两岁的司然搬离湖城。再过三年,父子在去山区旅游的巴士上出了车祸,司裕生丧生,司然却幸运地活了下来。小儿子回到了母亲的家里,日复一日地,周水云渐渐无法克制对他的恨意。
“从那时起,我有多少次在想,如果许多年前我并未穿上那条镶着玫瑰花形状纽扣的灯芯绒长裙与他在充满阳光的大房间里相拥,那么那个人【小儿子】或许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又有多少次想要知道,如果那个人从未出生,我和丈夫的余生会不会像是浪花与海鸥炽热而强烈的搏击,忠实地陪伴彼此到坟墓,甚至更深远更长久?
“而我日夜咀嚼却无法捉摸的残酷真相是为什么死的是他?如果上天必须带走一个人,为什么不能是那个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
第一人称的叙事让乔卿感到阵阵寒意卷过四肢,透进肺腑。她不知道司然有没有读过这段文字,知不知道母亲对儿子的残忍背后是对父亲的痴狂。乔卿的喉头不住地颤抖。她记起年初在格雷姆疗养院,自己翻过桌子,双手掐上司然的脖颈。彼时她愤怒地想,为什么死的是周予淮,她要司然替他哥哥去死。
“犯过同样的错误,不代表你们是同样的人。”巴克利博士坐在咨询室沙发对面的皮椅里,“从自己的痛苦里跳出来,不再做懵懂的受害者,开始理解你的意图和情感,反思你对周围的人的态度,这是情绪上成熟的体现。”
“对别人的伤害是无法挽回的。他已经听到我说……”她停顿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才继续:“听到我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巴克利没有立即回答,像是在等她独自消化完这段情绪。过了半分钟,他才开口:“所以我们更不应该逃避,而是要主动承担修复关系的责任。”
第23章
晚上乔卿回到七十二街,她想把剩下的东西理好,周末找人来搬走。进了门她站在凸肚窗前往外看,银杏树下空无一人。
她拉上窗帘,锁好大门,上楼去浴室。“哗哗”热水从头顶淋下,她再次感到有些不对劲。玄关台灯是联网的。她在几个街区外手机APP检测到定位,台灯就该自动点亮。可是她刚刚进门时,家里一片漆黑,是她自己拧开的屋顶吊灯。
她怀疑台灯坏了,关上花洒,擦干头发,裹好浴袍,赤着脚下楼。走到玄关,她伸手摸上灯罩,是温热的,说明台灯在她来之前亮过一阵又灭了。她转开旋钮,灯“咔哒”点亮。乔卿试了手机APP,也都正常。
她立在玄关再琢磨一会儿。如果有人进门过,安保系统应该自动报警才对。大概真的是智障家居吧。
乔卿用微波炉热了碗即食意面,端着上楼。推门进卧室时,她听见书房里传来窗户开关的声响。乔卿惊了一跳,愣在房间门口。再下一秒,背后书房的木门被拉开了。
乔卿转过身。她的目光落在男人身上。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衣物,灰混套头衫,骆马绒长裤,让她以为面前站着的是周予淮。枝条般错结的头发和胡须几乎盖住男人整个面部,黏着些许棕红的血块。
认出串串的脸那一刻,恐惧像是蛇信迅速从脚底缠上来。乔卿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左手按住门框稳住身体。
她在想串串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该在格雷姆疗养院的隔离病房才对。她在想安防系统为什么还没有发出警报声,他是攀上外墙消防楼梯然后从窗口钻进来的。她在想串串为什么会穿着周予淮的衣服,说明串串来过不止一回。他甚至走进卧室,把自己脱得精光,在衣柜里挑挑拣拣,然后站到镜子前套上新的行头。乔卿的胃一阵阵痉挛起来。
“你不该在这里。”乔卿右手伸进睡袍的口袋,快速按了五次,拨通911。
“我知道,宝贝。我知道。”串串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边说边走上前,刺鼻的酒精味朝乔卿压下来。“刚才我看到你进楼,我是要走的。真的,我都从消防梯下到一半了。可我心里难受呀!我想在治疗小组里见到你,你突然就不去了。我给你拨电话,你又把我拉黑。你知道我费多大劲才打听到你家地址吗?但你之前从不回来!我等了三天,一秒钟都没有合眼,你这个荡妇到底去了哪里鬼混!”
这个街区的出警时间不会超过两分钟,乔卿告诉自己,她只要拖过这两分钟就可以了。这个念头一闪,乔卿飞快地退回卧室,用尽全身力气把门砸上。但串串伸进右手掌卡在门框上。木门发出声闷响,串串粗粝的嗓音也闷哼叫出来,“婊子!”
乔卿抽进一口冷气,身体僵直,串串踹开房门冲了进来。他脸上扭曲着痛苦,眼里的血丝仿佛要迸溅到她脸上。“你为什么不能乖一点呢,宝贝?我这身打扮你不喜欢吗?”
乔卿逃跑,却被他从身后用右手臂圈住腰一提,左手掌擒住她的乳房。乔卿尖叫挣扎。她被强烈的恐惧席卷,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这个人的力气可以这么大,他瘦得只有骨头架子,他滥用药物……
“安静点!”串串踉跄撒手,紧接着一巴掌呼地扇在她右耳,我快听不到我们灵魂动物的交谈了!”
灼热的刺痛瞬间侵袭她的右脸,乔卿扑倒在地毯上,在突如其来的眩晕恶心里闭上眼。右耳尖锐的金属鸣叫令她忍不住喊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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