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法和周予淮在社交媒体上角力。人们只会在酒足饭饱后玩笑似地聊起这个女人究竟是为赡养费还是想出道。
哪怕无声无息地溜走,她也不可能在家庭暴力收留中心住一辈子。周予淮会把找到妻子荣耀地装裱成他一生的使命,如同当初移山填海地追求她那样再上演一出深情热烈的戏码。
每一次失败的尝试都会让周予淮降下暴风雨般的打击,而她注定是要失败的。那个初夏的清晨,看见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低头读书的乔卿,司然就知道她是注定要失败的。
周予淮抓着条菱背响尾蛇回来,笑着和大家说不要怕,小玩意儿的毒牙都拔掉了。他去蒙大拿约戈看蓝宝石矿井的时候,这条蛇就盘在矿洞的入口。
他说蛇和那枚蓝宝石胸针都是自然的奇迹,是他送给乔卿的礼物。“她喜欢这些珍贵又美好的事物。”
周予淮俯身亲吻乔卿沾满泪水的脸。乔卿乖顺地抬起纤白的手臂。她眼睛里微弱的光亮落了幕,带着些安静的无力声张的懊悔,像是不得不告别刚挂上霓虹灯卖起糖葫芦的街道的孩子。
蛇身缠上她的手腕,漆黑分叉的细舌快速探出缩回。周予淮眼里重新露出笑意。
第20章
周予淮看乔卿的眼神是和煦而挚忱的,但偶尔也可以像是爬行动物打量昆虫一般残酷、冷血、充满攻击性。
周予淮的深情款款常常出现在时尚杂志或节目采访里,与其说这是他精心立下的人设,不如说爱情的痴狂和人性的幽暗不过一墙之隔,而乔卿并不拥有选择牢房的权力。她只配做个妻子,或是秘书,或是受害者。事实上三者都是她。
乔卿很快学会了分辨今天是怎样的日子、她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丈夫。周予淮身边的人玩笑说要判断老板心情如何,可以看乔卿晚餐时点的酒。长相思和霞多丽这样清新恬淡的白葡萄酒说明他们相处得不错,待她杯子里转着内比奥罗或者赤霞珠,周予淮八成是逮谁咬谁的。
周予淮总唤她“小酒鬼”,仿佛离不了酒精的人是乔卿,事实上他更需要那个被酒精开了窍的女人。她不再为纤毫的动静而战战兢兢,变得尤为可爱迷人。而一朝酒醒,丈夫性格中的蜷曲重新浮上冰面,裂痕深浅错落着“喀咔”作响。
婚后第二年,乔卿怀孕了。那个胎儿没能活过十周就自然流产,这在司然看来是上帝对他们特殊的垂怜。
周予淮在接到保姆丽莎电话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但在一早赶回新郡的飞机上突发胸部疼痛,落地就进了ICU。因着周予淮的要求,医院的电话拨到司然这里,乔卿并不知情。医生说他是急性冠状动脉痉挛,需要住两天院。
周予淮要过电话,让司然去家里看看乔卿,“别人我不放心。”司然这才得知乔卿怀孕的事。周予淮又叮嘱司然,“就说我出差。”
“她要问去的哪里,我怎么说?”司然问。
周予淮沉默了几秒,嗓音带着些沙哑,“不会的。她不在乎。”
司然推门走进院子,天色异常明亮,纯白的鸢尾顾不得周围一片荒芜,开得茂盛纷繁。花影的单调和天色的璨白重叠在一起,过分美丽的花朵只会绽放在走向死亡的时刻。乔卿坐在秋千上。秋千小幅度一摆一摆的,链条不规律地嘎吱作响,像是老掉牙的唱片机。
她低头在看书,书页反射耀眼的日光。她的眼睛却睁得很大,像是不认得这个世界。踏到草坪上,司然微微一顿。他一路上都想不通为什么周予淮会深受打击――很难想象那个把毒蛇往卧室床上丢的男人会对未出生的孩子产生什么同情。
但看到秋千上的单薄身影时司然忽然明白了。周予淮头一回意识到乔卿也是可以离开的,和这个孩子离开的方式一样。他无所不用其极地拴住一样东西,也有败给命运的时候。
听到司然的脚步,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又重回书本上。这些年来她看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冷漠。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是周予淮的帮凶。他曾经奢望这眼神里会隐含些恨意,但乔卿什么都不会给他的。
司然走到秋千旁的石凳坐下,问她在看什么书。乔卿再抬头望着他,似乎在考量他是不是真的想要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像是那个认准自己是蘑菇的精神病人,你如果不是蘑菇、或者自作聪明地假装蘑菇的话,她是不会搭理你的。
被审视片刻之后,司然大约是勉强及格。乔卿回答他这本书叫神话,这一段是西西弗斯的故事。他们中间隔着点距离,她说话的声音又很小,散在风里。他没太听清,问她是不是加缪的西西弗的神话。
乔卿摇头,合起书叠在大腿上,趿着棉拖鞋的脚踩地,小步往后退,再伸直蜷起的膝盖,双脚凌空。秋千又慢慢晃荡。司然瞥到那本史蒂芬弗雷的书,叫做Mythos,厚画册一样的彩印。
乔卿忽然看着他。她说:“我给你讲西西弗斯和萨尔摩纽斯的故事。你乐意听西西弗斯和萨尔摩纽斯的故事吗?”
于是司然坐在石凳上,听她讲一段神话。
“西西弗斯和萨尔摩纽斯是亲兄弟,也是宿敌。他们嫉妒彼此,为父母的爱、为领土,什么都针锋相对。长大后,他们中间隔着伯罗奔尼撒半岛,各自统领自己的王国。西西弗斯依旧憎恶自己的兄弟,恨得夜不能寐,恨得用匕首不断地扎自己的大腿。他苦于不能亲手杀了萨尔摩纽斯。残害手足会招来复仇三女神最严酷的惩罚。
“终于,西西弗斯从女祭祀德尔菲那获得一条神谕:‘西西弗斯和泰洛的儿子将杀死萨尔摩纽斯。’
“泰洛是萨尔摩纽斯的女儿,西西弗斯的侄女。听到这预言的西西弗斯喜出望外。他收起长矛和盔甲,带上珍宝、马匹、诗歌,花了九个日夜跨过伯罗奔尼撒半岛去到厄里斯,狂热地追求泰洛。他终于如愿娶到她,还让她为自己生了两个儿子。
“几年后,泰洛带着儿子们去郊游时,意外听到西西弗斯向朋友炫耀他无以伦比的计谋。她这才知道原来丈夫自始至终只是想利用她和儿子们谋杀她的父亲萨尔摩纽斯。泰洛十分悲痛。一面是自己敬仰的父亲,另一面是自己深爱的丈夫。她该怎么办呢?”
乔卿问司然:“如果你是泰洛,你会怎么做?”
司然注视她的眼睛,像是望进浓稠的雨雾里。良久,司然回答:“我会杀了两个儿子。”
“哈!”乔卿笑着拍手,额头沾着被汗水微微濡湿的碎发,“故事就是这么写的。泰洛带儿子们去河边看鱼,朝水里按住他们的脖颈。她打发女仆去告诉西西弗斯这个消息。西西弗斯赶到河边时,两个儿子已经僵死在地上,而泰洛也逃回了父亲的王国。”
之后很多年,司然都在想她那天说的话。她说有的孩子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飞机在西海岸降落前,司然给园艺师布莱斯打电话,让他这周不用去切斯特岛,因为家里人会照看后院。实话讲司然对那几株草能在乔卿的“照看”下活过一周并不抱什么希望――她过去十年怕是从没有过这般成就――但他不好驳了乔卿的兴致。
布莱斯问司然什么时候再去康州,“你这个房东从不过来。”布莱斯抱怨:“哪天我把这里改建成临终关怀中心,死完三茬人你都来不了一回。”
“上帝会感谢你的。”司然庄重道。
布莱斯提议司然和乔卿到他家住两天,羽衣甘蓝可以再收一轮,萝卜也长得很好。
“我都没见过她。我很好奇,你这位妻子是真实存在的吗?她不是《充气娃娃之恋》里边的那种永生花吗?”布莱斯在电话那头语速很快:“高司令把一束花献给充气娃娃比昂卡,对她,哦不,对它说:‘这花很美吧?你放心,它们不是真的,所以永不枯萎。’这听起来正正是你的婚姻。”
电话上安静两秒,随后司然笑了。可惜再讲几句布莱斯陷入更深沉的感动里:“老实说哥们儿……”布莱斯甚至有点哽咽:“任何女人能嫁给你都是她一生最大的幸事。你是多么善良可靠的人啊――虽然上帝不一定同意这个说法――我想看着你终有一天学会珍惜自己,勇敢跳进对自身的感恩之海里!”
“我快被淹死了。”司然说。
布莱斯住在康州的查特菲尔德公园边上,就是乔卿六年前看上的那户。虽然木屋书房的遭遇后周予淮不再提让司然搬到康州的事,司然还是去那三英亩的林地看了看。
他去的时候另一个买家已经快签合同,于是司然加了些费用。这钱花得糊涂,那地方并不像乔卿描述得那么好。
西边是有个小水坑,连着查特菲尔德森林湖,但是水里躺满枯树杂草,鱼也半死不活。司然找人挖深池塘、加固堤岸、装上木船坞,再在水里放充气器,给鱼加氧。
乔卿说房子是A型尖顶房,两头是大落地窗,采光好。其实那屋顶隔热保温层和不存在一样,新英格兰冬天刮风下雪的,十二月份阁楼住不了人。司然找建筑师重新做设计和装修,又叫来布莱斯一起整花园。
谷仓是家得宝买来的简易仓库房,也得拉倒重建。他在外圈种上向日葵,看它们窜得高,遮住谷仓的窗户,像乔卿说的那样。
布莱斯本职工作是个酒店民宿管理公司的小经理,兼职做些园林设计的项目。他见司然很少去康州,提议把那片地利用起来搞民宿。司然不怎么上心,Airbnb维护麻烦,来往的人杂,一年到头满订也没几个钱。布莱斯很喜欢那片园子,说不如你长租给我打理吧。司然说那挺好。
布莱斯在那里一住就是三年,在林子里搭了火塘和帐篷,又往池塘里添两艘皮艇,到了春夏就在Airbnb迎客。布莱斯有诗人般的浪漫气质,会轻易爱上其它国度漂泊来这里的人,总是喜欢几千公里外的伤感的事。
房子的事乔卿和周予淮并不知道,他们结婚的第三年就住到新郡去了。
到西海岸的头两天,司然偶尔收到乔卿发来的视频。她指给他看哪里浇过水,哪里抽了苗。视频很抖很糊,除了乌漆嘛黑的花床什么也看不见。但是背景里有她轻微的呼吸声。他很仔细地听,不肯疏忽错过。
她做什么都没长性,视频来两天就没了。司然打电话去问每天例行上门的护士。护士说乔卿的情况都好,这两天该是往新郡跑得多。
周二晚上司然拨通乔卿的电话,想问她去城里做什么,但乔卿先祝他生日快乐。乔卿说本该准备礼物的,但她不知道送什么好。她的声音仿佛是平安夜街上飘溢的冷杉树混在雪里的气味,让他第一次发觉原来生日是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他们不知不觉聊了一个多小时,是些很快会忘记的话题,暑期档的爆米花电影,博美在令人恐惧的犬种里究竟排第三还是第四,卡利古拉大帝和妹妹德鲁西拉的不伦之恋是不是时人对他的诋毁。
乔卿还说在街上遇见一个老奶奶,身上有葡萄藤和海盐的味道。“也可能是很好闻的古龙水。”她说奶奶拄着拐杖走得很慢,马路口的车排起队,但没有人按喇叭。“我老了也要这样。”乔卿认真告诉他。
司然觉得这有些不讲道理,“老了不允许别人按喇叭?”
“不对。”乔卿笑着纠正他,说她也要用葡萄藤和海盐味道的古龙水。
快挂电话前乔卿问他为什么要把埃文斯医生换掉。她说西奈山医院这位叫做米勒的老学究完全没有美国医生的做派,开几片药抠抠索索的。司然问她有没有不舒服。她踌躇一会儿,搪塞他两句就说要睡觉。
这令他隐约有些不安,但他没再问什么。
周三在帕罗奥图见投资人。中午两小时的间隙,司然开车去三番找IF基金会CEO翟思韵,同去的还有布扎国际事业群的代峦。在翟思韵公寓厨房岛台上,司然推过去一个牛皮纸信封,“季子文的尽调。”
翟思韵笑着说《尤箴》是你自己介绍过来的,怎么背后还要捅小姑娘一刀。司然答信息共享。代峦说韵姐这个项目今后是我操办,“哪天这傻白甜飘了,咱们也有个办法劝劝她。”
翟思韵还是盈盈地笑,眉头却稍稍拧起。她说司然都专程跑家里来,不只是为留个后手这么简单吧。司然说还有投委会那里要拖半个月,我和她母亲杜先觉有事要谈。
翟思韵听到这里松了口气,立马答应:“小事,小事。”
第21章 乔卿
礼拜三清晨,乔卿到屋后花园扫起一簸箕落叶,倒进肥料滚筒里。昨晚下过雨,就不用给花床浇水。经过搭架,她蹲到地上,小心翼翼地,手指轻轻拨开土壤,露出纤细嫩绿的豌豆苗。乔卿在心里为小生命拍手叫好,想把这份喜悦分享给司然。
她掏出手机,趴低凑近去。下一秒手机滑了出去,“啪”地拍在嫩苗上。乔卿急忙把手机捡回来,撑着地站起,掸掸泥揣回兜里,假装无事离开。
唉,司然那么忙,就不发照片叨扰他了。
乔卿坐轮渡过哈德逊河,搭地铁去SoHo。那里有一个二手中文书店。她给老板电话确认过,还存有一册叫做《没有你以后》的小说。书店是四层楼的褐石联排改造的。拉开挨着人行道的铸铁栅栏门,乔卿沿侧面楼梯往下走半层,店门藏在高地一截的大门正底下。
拉开店门时,铜铃铛响起,振下门口灯罩里积着的虫壳和灰尘。
按照书店老板的交代,乔卿在地下层角落的十五号纸板箱里翻出那书。二十多年前的印刷,纸张泛黄,四角的透明薄膜翻起来。
封面左半边印着书名和竖体字“周水云 著”,右半边是穿宝蓝旗袍的女人倚在树边的背影,肩上搭着羊毛卷的中长发,手捻着梅花枝条。是那个年代的审美。
地下层靠街一侧有半扇窗高出路面。乔卿找到个角落的踩脚凳坐下。往外看去,人行道上皮鞋、高跟靴、滑板匆忙掠过。厚玻璃划出城市中的一角废墟,里面的旧书无人问津,本本横卧在书架、桌面、窗台上。午后的阳光一视同仁,从狭小的缝隙里潦草挤入,给斑驳墙面填上光影。
半个下午,乔卿翻完这本《没有你以后》,像是咽下半碗泔水味浓重的年糕,食管中酸臭冒上来,嘴里味如嚼蜡。她合上书,右手无知觉地覆上左手。指尖触及温热的戒指。她想起这枚戒指也曾经戴在周水云手上。
乔卿去收银台结账,出书店往地铁站走,在街角等红灯。边上四五个衣着光鲜的男女高声交谈,朗朗笑声簇拥着中央的高个女子。
红灯转白,乔卿要过马路,却被那穿着红色阔腿裤和黑色吊带的女人叫住。“嗨,乔卿。”季子文笑得明媚,朝她挥手。乔卿回一声招呼,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她拽着手肘拉到人群里了。虽然没见过几面,但季子文像是对待最亲密的好友般和乔卿拥抱,左手捧着的一大束玫瑰花撞在乔卿脸上。
季子文随手将花束塞进一位女伴手里,和朋友们告了别,转身热情洋溢地问乔卿我们从没什么机会好好聊聊,你有空吗,咱们找个咖啡店坐坐。
“你不和他们一起吗?”乔卿问。
季子文拉起乔卿的手往前走,笑靥如花:“哪有你重要?”她的亲和力与生俱来,眼睛里有点点亮光,让人也跟着笑开。
季子文脸上甜美的表情像是细密的毛刺在乔卿心底滚压。她记起去年深秋《子文说》采访周予淮,那个夜晚乔卿被他压在楼梯上,胸前是坚硬的台阶,身后是他粗重的呼吸。她听见海蓝宝敲击台阶的脆响,胃里泛起寒来。她告诫自己这是不对的,那已经过去了。乔卿把手里拿着的书夹到腋下,撑开右手手掌,再捏紧拳,在心底数数,四、三、二、一,慢慢呼气,松开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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