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淮给曹励拨电话,说两个礼拜后的周六,定在大提顿蛇河河谷。他说再过半年那片地会被捐给国家公园,不如趁这个机会去走一走。
周予淮说话的口吻仿佛同曹励是十年的老相识。曹励向周予淮打包票说乔卿一定会到场,并且在接下来的两周里给周予淮的助理打了七个电话,捎上了另外八个酒囊饭袋。
那回司然没有去,只知道聚会是在周予淮朋友的私人庄园办的,六百英亩的森林接待了百名客人,大提顿山脉脚下杰克逊霍尔机场来往着肚里塞满发型五光十色的男客女宾的私人包机,光是从圣华金谷空运去榨汁的甜橙就有千磅。
但是乔卿没有去,说是身体不好,“下次吧”。
于是下一次,周予淮候在犹他州遗世荒漠的迎风帐篷外。再下一次,科罗拉多辽阔的雪原也没能等到她。
秋去冬来,熙来攘往的聚会办了一回又一回,曹励没能叫来乔卿,倒是把投资人的钱挥洒得精光。“秘闻”在舆论风波下一蹶不振,核心人员被挖走,团队就此解散。
开春,司然在中央公园晨跑时,遥遥看见坐在木椅上看书的乔卿。他立刻停下步子。乔卿仍然低着头,但长睫微垂,遮住一贯心不在焉的眼瞳,让司然觉得有些陌生。原来她也有全神贯注的时候。
快跑中忽然的站停令他浑身血液澎拜地流转。他知道自己将要变成周予淮的从犯,但犯错本身令他生出年幼时叛逆的快感,连心脏都更有力地搏动。于是他慢慢走上前去,记住每一回脚底落地时小腿的酸胀,每一次深呼吸时胸腔的灼热。
他走到她面前。
乔卿抬起头,眼眸看向他,依然是专注的神情。她像是从记忆古旧的书页中抽出半张来的印象,映在阳光下,眼里掠过一缕神气明快的光亮。
“司然。”她认出他。
“你好。”他想,但愿自己是微笑着问好的。
小时候母亲有个打火机,半透明红色塑料壳,烟酒厂促销送的。但她点烟时候落落寡合的面目和干瘦佝偻的姿态让司然止不住心底的好奇。他会藏在沙发后面,睁大眼睛,盯着她手里的打火机。指腹擦过砂轮。“咔嚓”一声。橘黄火光仿佛另一种生命涌进灰暗的房间里,冲进母亲空洞的眼睛里。
焰光点起烟端,照亮她的脸,也明亮了屋子。司然爱上红色。他哀求妈妈把打火机给他玩,她不许。他从她皮包里拿了,刚跑到院子里就被周予淮逮住。那是岁暮大雪天,屋顶压着厚厚的白,脚踩进雪地里足有一根筷子深。
“放回去。”十一岁的周予淮是家里的男主人,站在台阶下堵住他,“跟妈道歉。”
“我不要。”司然不情愿地抹了把落到眼皮上的雪花。他觉得这事是可以商量的。
“放回去。”周予淮重复一遍。
“我不要!”司然大叫一声,绕过他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逃跑,没几步就被周予淮拎着后脖领揪起来,小手在空中挥舞,“错了错了错了!”
母亲从屋里走出来,嘴里咬牙切齿地埋怨他们吵着她午睡。“能不能管好你弟弟?”周水云向来只对周予淮讲话。周予淮是她的儿子,而司然是周予淮捡回家的寄生物。半年前父亲去世之后,周予淮把五岁的弟弟接回家。
她目光落在司然手里的打火机上,抿起嘴。她抿嘴时下唇会凸出一截,彰显她不寻常的恼怒。周水云嘟嘟囔囔地找了根麻绳,把司然捆在院子里的槐树下。
司然哭得越响,周水云就把绳子捆得更紧。麻绳嵌进他手腕的皮肉,司然想母亲应该是不喜欢他闹,憋着不再出声,讨好地摇着被绑紧的小拳头,想把打火机塞回她手里,抹消先前的罪过。但周水云并不理会,把他绑实之后,她拉上周予淮,说咱们回屋。
“他会冻死的。”周予淮站着没动。
“他偷东西。他是该死的。”周水云眼里的怨憎深重,像是古井底干涸发臭的石块。周予淮没挪步,眼睛一直看着母亲,像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周水云掸掉头顶的雪,再留下句恶狠狠的“管好你弟弟”,回屋锁上门。
五岁的司然不知道母亲恨自己的缘由,他只在心里记住原来偷东西的人该死。他想他再也不偷东西了。他的确再也没有偷过别人的东西。
头顶那片沉沉黑云飘远之后,大雪渐止。司然磨破手腕上的皮才挣开绳子,从树下钻出来,被满地的雪刺得眼睛发疼。他以为院子里和街道上一样没有喘气的活物,但等眼睛适应了灼目的阳光,竟看见周予淮呆坐在离槐树不近不远的雪堆里。
司然惊了一跳,以为周予淮会把自己绑回树上去。但哥哥没有。
司然经过他跑去敲门,哭喊着求在厨房择菜的母亲让他们进屋,母亲拧开水龙头,仿佛没有听到。
司然跑回周予淮身边拽着他胳膊说哥哥我错了,你让妈妈放我们进去。周予淮一言不发,漆黑眼睛就像是雪人脸上的玻璃珠子,呆滞、迷茫、毫无生气。司然发觉他不再危险了,于是慢慢止住哭,挨着他身边坐下。他觉得这样也挺好,哥哥身边是暖和的。
过了很久,周予淮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一股脑儿裹住他的头和肩膀。司然把打火机递给哥哥。周予淮问他知不知道为什么不让他玩火。
“因为烫。很危险。”司然是很懂的。
“有多烫?”周予淮侧过身问他。
司然说有一百一千一万度,超级无敌烫。周予淮被他逗笑,摁下打火机,一小簇火苗蹦出他手里。周予淮说他不怕火,火怕他的,这是他的超能力。司然说我不信。周予淮伸出食指,从左到右一下划过焰苗。快触碰刹那,火光甚至往右躲了躲。
司然把一声惊呼咽回肚子,嚷嚷着也要玩。周予淮说你没有超能力,你会被烧焦。
后来司然不再要打火机了。他把餐桌旁的椅子拖进卫生间,攀上椅面,拉开储物柜,再爬上洗手台,把一盒火柴藏在套头衫口袋里。等母亲和哥哥不在的时候,他趴马桶上,擦一根火柴,目不转睛地研究空中慢慢起舞的火光,快烧到手时,他记起自己没有超能力,“啊呀”叫一声,把它丢进马桶里。他还会烧卫生纸,但要赶在火光窜起来之前把它冲下去。
清晨长椅上的乔卿令他想起灼人红焰在周予淮指尖不安的闪躲。司然心跳得很快。
他问可不可以一起吃早饭。她说好的,她知道一个地方。二十分钟后他们站在711便利店外,一人咬一个鸡肉卷。吃完乔卿说要去酒店上班。司然顺路,和她走一段。
太阳的光线终于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们脱去毛衣和外套。她要脱帽子很大的黑色卫衣裙,司然替她背了会儿书包。卫衣下边还是那身火红的啤酒制服。乔卿还挺敬业,冲他笑了下,说周六中午露台餐厅有无限量的啤酒,问他要不要来。
司然说他不喝酒。他拒绝的语气生硬,她愣了一会儿,道句歉,还是笑笑,这回礼貌的成分更多些。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拒绝她。可能是因为他没有超能力,不能碰火。为了圆这句临时撒的谎,他从此把酒戒了。
他们安静地并排走着。从仅有几句对话中,司然得知曹励并没有多嘴,乔卿至今也不知道周予淮那些纷华靡丽的聚会都只为等她一个人。
分别的时候司然问她下周末有没有空,他哥找了几个朋友在后院烧烤。乔卿点头答应。那个周末,周予淮见到了乔卿。
槐树下,五岁的司然把手心攥着的火红塑料壳的打火机捧给哥哥。
第17章
蜜月后周予淮和那个乔卿住进康州的别墅。前一年买下这栋房子时,周予淮还告诉司然附近有业主出手几片两三英亩的地,挖了池子、长了树林或者光秃秃的都有,他问司然要不要也起个小楼。
司然打趣说他这是继承了祖先正统的小农思想,认为兄弟二人应该在同一片土地上耕作终老。周予淮听后很自豪,拍拍他的肩说活成那样才叫像样,两个兄弟,一片地,几头羊。哦,当然还有媳妇儿。司然笑笑,希望这事会不了了之。
不料周予淮婚后愈发催促司然搬到康州去。把三个人凑一块儿大约是周予淮对美好家庭最具体的构想。他让人把周边走了一遍,在售不在售的地都得问出个价,最后挑中两块叫司然去看看。
好在司然前脚已经飞去A市和几家艺术院校谈研创项目,又能拖上一个月。
回程时,司然邀请A大艺术学理论系的陶教授去新郡布扎总部。一轮十几位大小教授拜访下来,司然发现还属这位申请社科艺术基金最有一手,远胜他稀松的学术造诣。
陶教授欣然答应,还要带上他的女研究生阿夏。
司然略有犹疑。那位助理不是通过正常招考进校的,她一身货真价实的本事都露骨地晃荡在胸前。正常人不消半小时就能看到教授和助理之间的枯木逢春。比如助理的小皮包被教授小心翼翼提在手中,比如她的发言总能逗教授笑得额头浑浊的汗滴都藏进眼角褶子里。
那年十月正值哈维韦恩斯坦的事掀起一波MeToo的热度。司然不愿合作方到了聚光灯下炒出什么花边新闻。事实证明司然的顾虑正确却又多余。
阿夏是个“上进”的女人。她到了新郡就没再搭上回程的飞机。比起搞女权,阿夏选择高声地踩着陶教授的脊背爬上了以赛亚的床。比起日日在大学里听老头子们探讨爱德华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阿夏更擅长品鉴处处悬着肖像油画的维多利亚式的豪宅。
只可惜阿夏没能光耀地成为以赛亚的第三或四或五六任前妻,因为订婚晚宴上,这辈子没踏进过教堂一步的阿夏经过白兰地的洗礼突然成了最为虔诚的基督徒,坦言老男人那裱花蛋糕般松软的下巴令她作呕。她早就规划好了离婚后的生活。除开不菲的赡养费,她要保留以赛亚的姓氏谢拉瓦侬,因为那是富有的代名词。
“哦我是个狠心薄情的女人。这将是我一生的罪孽。上帝饶恕我。”
上帝也不挑三拣四,没再给她造下罪孽的机会,床上那点龌龊的勾当最终没能经受教堂唱诗班圣洁的洗礼。
当然那都是后话。
这样看来,论凭借婚姻获得阶级的攀附,很少有女人能像乔卿这样赢在起跑线上。虽然几年后她那手好牌打出了古希腊悲剧式的庄严的滑稽――司然曾在和心理咨询师聊天时嘲笑乔卿的软弱无能,但那小老头拒绝站在他这边,归因受害女性是不政治正确的――但谁都不能否认周予淮结婚时甚至没让乔卿签份婚前协议。
早先司然认为周予淮没有列下白纸黑字的协议是色令智昏。但如今司然意识到那是笔公正的交易,连魔鬼路西法都找不到可乘之机。乔卿这头不堪一击的羔羊,任由周予淮从她的洁白里拷打出焦黑的罪恶,今后也会放纵司然从她的无言中换取卑鄙的救赎。
为此他们付出一切。
自打搬去了康州,乔卿失去了回安曼叫卖啤酒的机会。错过九点的末班火车,乔卿就得打车或请司机接送,而家里司机的时薪是卖啤酒的乔卿的好几倍。这账叫周予淮一算,连乔卿也能听懂了。
周予淮接着说服乔卿辞掉了画廊的工作,理由是希望乔卿能帮忙看顾他在麻省五十英亩的苹果园。事实上果园有专门的农业管理公司经营,周予淮只看中那块地的升值潜力,几年都去不了一次,苹果更是半个没尝过。
乔卿辞职后唯一一回跑到果园,就是陪着周予淮去签卖农场的协议。不过他把从那块地上赚到的利润给了乔卿,倒也言而有信。
司然带陶教授回新郡的那个周末,周予淮约了布扎的几个股东去家中。司然在A市机场接到他的电话,让他们降落后直接去康州家里。司然本想找个借口推脱,但周予淮讲完正事又说你嫂子把左手手腕摔骨裂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速渐渐缓慢怪异,是他敛着愠怒的信号,仿佛乔卿那傻子摔断手是司然导致的。
周予淮说话的声音越轻,说明他越在用力克制情绪。那种音调的变化虽然微不可察,但司然再熟悉不过。小时候的司然像是踏着柔软蛛丝的苍蝇,随时感嗅着险机。但如今这莫名其妙的迁怒像是藏匿在沉寂树丛里的毒蛇般令他心生厌恶。
司然不屑得细问,微眯起眼,懒洋洋地挑衅:“哦。你下手太重?”
对面沉默几秒,挂断电话。
司然骂了句粗,一脚踹在对面的矮桌桌沿,玻璃水杯碎在地上,休息室的服务员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清理。阿夏倒吸一口气,捂住嘴惊恐地看着司然。司然站起身时她害怕地往椅子里缩了缩,抬起头问哥哥你是不是有间歇性狂暴症,这种病会对周围的人造成危险。
司然回答你说得对,等会儿我就把飞机炸了。说完他迈步离开,听到阿夏在身后问陶教授我们是不是可以报警,陶教授骂她报个屁,机组都是人雇来的,把他抓了你走着去新郡吗。
司然到洗手间就着水龙头的水吞下两片替马西泮。这只是帮助睡眠的药物,不如白兰地能让他放松下来,但他最近犯蠢戒了酒。
他逼迫自己认真观察身边的环境,这能令他迅速冷静下来。洗手间地上黑白大理石交替。陶瓷洗手盆。圆形剃须镜。洗手池边缘叠着浆洗过的亚麻擦手布。布角是深绿色花体绣字。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看向面前的镜子里。冷静终于挣扎着爬回自己的脸上。阿夏说错了,他没有间歇性狂暴症。这世界上只有周予淮一个人能让他这般失态。在司然对自己各种死法的畅想里,周予淮必须颁给他一个黄铜奖章,上面刻有拉丁文书写的“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愿我因他的关怀而狂暴喷血致死”。
小时候跟着哥哥长大的司然像是实验里的白鼠。周予淮每一次挂断的电话都意味着不久后落到司然身上的拳头。如今周予淮不需要再用暴力声张他的主意――电话断开的声响就像是巴普洛夫手里的摇铃般令司然燥怒不安。
上飞机之后陶教授非常害怕,轻微颠簸就令他满眼慌张,死死掐住阿夏的手腕。司然微眯的狭长眼眸里露出一些同情,他无法想象陶教授是经历了什么样深刻的苦痛才混到横跨三大洲的八所野鸡大学或是访问学者或是荣誉博士的头衔。
相较而言阿夏倒是自得其乐。司然必须戴上耳机闭上眼才得以在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中逃离她女高中生一样抽搐不断的音色如蠢鹅般的傻笑。
整段旅途司然都为究竟要不要去周予淮家而摇摆不定,去了就是认输,要是不去他得如同等待另一只靴子落下般焦躁地揣测周予淮究竟是因为什么对他不满。
从这个角度来说周予淮已经赢了。
司然在新郡机场和陶教授一起上了去康州的车,往西两个半小时来到周予淮家。保安替他们拉开铸铁大门,阿夏说这里的喷泉奢华得让她想躺进去,司然脑子里冒出来生蚝躺在盘子里被柠檬腌渍后垂死的景象。
那是下午三点多,周予淮还没有到家。保姆去安顿他们的行李。门开了一扇,乔卿站在门口,微笑着想给司然一个拥抱。她不再是婚礼上被白头纱和欢颜簇拥的模样,松松扎着发髻,卧蚕下有青黑的眼圈。
司然靠着练拳击的灵敏晃开了她,从她身侧粗鲁地挤进门去。乔卿左手手腕绑着护具,没能扶住门框,被他带得往后退了两步勉强站稳,司然本能想去扶她,但及时克制住了。他边往餐室走边轻骂这里暖气都不开。保姆去开空调,乔卿客客气气地把另两个客人迎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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