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和祝瑞有旧,这七八年周予淮救济过他不下十个资金告竭的项目。周予淮雇了专精生命科学知识产权的律所,敲开各个罕见病慈善组织的门,请来高校实验室做背书,拉政商要人站台,甚至去社交网站做众筹。
钱到位了,这些项目仍是大多死在了一、二期临床实验中,仅有一款新药通过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上市。那个研发成本不过两百万美金的项目,如今贡献了季氏每年两成的利润。
可惜因为研发理念的冲突,祝瑞如今早离开了季氏。
不过季方良依然严谨地保持着他那芝麻大小的格局。仿佛正义女神朱斯提提亚拈着天平,左边是以赛亚苟延残喘脓液横流的余生,右边是季子文金光闪闪不可一世的前途。交换的条件相差一盎司,季方良也是不肯的。
于是司然把手里那枚一盎司的硬币摆上去――《尤箴》和IF基金会的合作。
对面听罢,传来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
第14章
翌日清晨,司然照旧开车去切斯特岛。天阴,海滨迷朦着晨雾。司然打算在后院种些豌豆荚。他从露台端来两天前泡着发芽的豆子,蹲在花坛边,按照算好的间距一颗一颗仔细埋进去。
豆荚缠绕着搭架生长,它需要这主心骨,要是找不到搭架,它就会依附到最近的植株上,是种没什么骨气的苗苗。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在这个被燃料、化肥和牛粪便里的氮污染熏得发臭的世界里,豌豆的根瘤菌会吸收空气里的氮,合成养料。珍贵,坚韧。相较而言,玫瑰多余得像是人们永远闭不拢的嘴。
往地里敲着木条,司然余光瞥见二楼窗户一晃而过的白影,飘飘忽忽的,像是悬崖上摇摇欲坠的蒲公英。这些天他来后院,乔卿会默不作声地在远处看,匿在卧室窗帘后面,或者蹲在门廊下。司然佯装没发现她,哪怕看一眼,她也会逃走的。
扫了后院的落叶,他没有像平常那样直接离开。他去海边跑步,回客房冲了凉,然后坐在客厅等乔卿。乔卿下楼后,司然告诉她说要去西海岸见几个投资人,周五再回来。
可能是他说话的口吻太生硬――周予淮曾调侃这在人穷困潦倒之际或许是个坏毛病,有两个破钱之后反倒衬得嘴脸真诚起来――乔卿误以为司然要她接下来这礼拜替他侍弄花草。她说元冬不在,这些事她都会努力去做的。
司然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茬。乔卿问院子里那个有摇杆的塑料滚筒是做什么用的。她抬起头望着他,说不然你带我去看看。
她很少和他对视,目光相接的一瞬司然觉得她说的话他肯定是要照做的。
于是司然领着她走到那个老旧的家用堆肥箱前,打开盖子,指着里边混淆腐烂在一块儿的肥料,向她一一介绍起植物残渣来,这个是菜叶,那个是瓜皮,棕色的是茶叶末,刚倒进去的是蛋壳。
他细数到掉落的松针时,乔卿笑着说她明白了,这是在煮魔药。
司然侧过头看她,被那个笑容晃得怔了一怔。他不知道原来肥料能讨得她高兴。良久回了神,司然才把滚筒的塑料盖关回去,右手肘僵硬地保持了奇怪的弯曲角度。
乔卿问他为什么肥料箱有个摇杆。她伸出手,似乎想碰一碰,但还是收回手去。
“为了翻转废料鼓,方便空气从通风孔进去。”司然拉着把柄转一圈给她看。
乔卿认真地点头。
“氧气。”他生硬地补充:“微生物需要氧气才能降解废料。”
乔卿又点头。
“还有排水。”他坚定不移地要将有机化肥作为今日同妻子之间最重要的话题,“肥料里不能积水。翻转之后,多余的水分会从通气孔沥出来。”
“好。”乔卿听见了。
“里边的东西越重,滚筒就越难转起来,所以不用堆太多肥料。”司然后脑都麻了。赶紧闭嘴吧你个傻叉,他告诉自己。
“我明白了。”乔卿说。
他无法克制地郑重地继续:“以前没有滚筒的时候,得自己拿松土叉在垃圾箱里翻转废料。”
“肥料滚筒是一项优秀的发明。”乔卿也严肃地认可。
中午十二点司机阿岩来接他去机场时,司然仍孜孜不倦地揪着化肥滚筒的话题不放。他甚至忘了早上七点来这里是为了和她谈谈昨晚的事――他认为自己反应过于激烈了,对她失礼。
但五个小时开不了口的事情,再给他五天大约也是徒劳。他心里生出些毛刺。在乔卿送他走到前门草坪外时,司然突然问:“你还是想离婚吗?”
乔卿微微愣了,像是没能听清他的问题。
司然心里嘲笑自己真是选择了一个绝佳的策略――强迫她在发酵的植物尸骸前站上一个小时,期冀这能改变她想要离婚的决定。
阿岩放好行李,合上后备箱。拉开驾驶座车门时,阿岩瞧了眼手表。这动作被乔卿捕捉到了,她显得有些不自在,张开嘴想说句什么,却没能从嗓子眼挤出声音。
司然看了阿岩一眼。阿岩立即说:“矿泉水没了,我去趟超市。”说着关上车门,发动车子走了。
四周再静下来。司然回头看着乔卿。他盯着她的脸,一直不移开视线。
“你不赶飞机吗……”她问。
“飞机可以等。”
他沉默片刻,再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问她是不是想离婚。
这回乔卿听清楚了。她手指在衣角摩挲,再开口时音色很轻,“我一直以为,婚姻是暂时的安排,方便财产的划分……”说到最后她的嗓音微弱得不及海风吹过。
“不对。”司然打断她,脊柱像是打了钢筋般僵挺着:“我喜欢你。我和你过一生。”
他见她低下头去,鼻翼微张,皮肤上覆盖淡淡一层汗毛,如同刚转熟的水蜜桃的绒衣,面颊透出淡红。
布扎的公务机升至四万一千尺高空时,司然想这或许是个蹩脚的开始,但她至少是笑着的。
她与周予淮六年前的重逢却不是这么顺利的。
那年司然二十四岁,乔卿是一样的年纪。距他们前次在手术室外的初见,已经七年有余。七年来周予淮从未提过乔卿。这让司然误以为深藏在自己脑海一隅的与她有关的复杂心绪――有轻蔑也有好奇,甚至还有一点不甘的悸颤――都是属于他自己的晦涩不明。
但事实证明同样的晦涩像是墨绿苔藓般静静生长在周予淮心底。多年前躺在病床上面对乔卿时,周予淮脸上宿命般的炽热和扭曲,从来不是司然的想象。
司然曾经猜测是否周予淮想要用同样的方式报复乔卿,扬眉吐气一般地回敬高尔夫球场的屈辱。
但同年在费尔蒙酒店的私人画展遇见目光躲闪的曾家城时,周予淮都没能认出来。秘书告诉他对方的姓名,他回想好一会才上前,面目温和地握手寒暄。
对于在那件事里同样无动于衷看着他受辱的冯安,周予淮甚至展现出特别的大度。他毫不避讳地告诉冯安当年自己拿着度假村“预支”的一年工资――事实上是严重伤害罪的封口费――盘下Y城旧区一家破产的洗衣店。
半年后这个洗衣店撤去门面和前台,装上几十台机器,雇佣十五个快递员,每日来往于大学城宿舍取件送件,伺候少爷少奶们清洗晾晒。再过一年半,相邻三个省六家干洗店加盟进来,周予淮把连锁洗衣品牌卖给了一家大型电商平台。
周予淮拍着冯安肩膀,笑说这是他的第一桶金。
但对于乔卿,周予淮从来不会那么宽容。他说乔卿是把软骨头,她凭什么拥有那样的眼神。司然问是他什么样。周予淮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司然明白。他说的是乔卿眼睛里对别人啧啧称赞的事物的无动于衷。
无能和软弱让乔卿像是狗尾草一般随风起伏,早早放弃了抵抗和斗争。在那双永远对不上焦的眼眸里,仿佛奶白色开司米披肩就该拖拽在泥水里,仿佛荒淫无耻与天真无邪一样令她兴味萧然。
她缩在蜗居里紧闭房门。司然焦躁徘徊,付以粗鄙的沉默。
周予淮踩碎这甲壳。她闭上了眼睛。
第15章
关于六年前发生的事情,司然耳闻几件,目睹一些。周予淮和乔卿造的孽,系在一个叫曹励的人身上。
和众多听到“财富自由”就欣快感上头的布扎创业营学员一样,曹励打听到周予淮的行程,在麻省某私立高校的冷餐酒会上面容堆笑地截住他。
通常助理会把来乞讨的年轻人推开,但曹励口中嚷嚷是冯安引荐来的,于是周予淮客气地同他握手。
曹励介绍了那个叫做“秘闻”的社交平台――用户可以匿名分享最隐秘的心思,不用顾忌政治正确或是道德绑架。曹励自豪地说框架和后台已经弄好,天使轮还融了两百万美金。平台第一批招揽了五千名测试用户,还另有两万个在排队等邀请码。
后来莫尼闲聊时说起,他当时想提一嘴有关网络霸凌和性骚扰的法律风险。曹励这般孱弱到只能利用人性的狰狞来发财的玩意儿,迟早会被钉上乌合之众竖起的火刑架。
但曹励脸上原始蒙昧的亢奋似乎令周予淮来了兴致。周予淮笑着说不如你分享一个秘密。
曹励有些懵,“我自己的秘密?”
“是。”
“为什么?”曹励脸上流露出警惕,混淆着将要中百万大奖的兴奋。
“我想听。”
曹励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笑,难堪地调笑这是真心话大冒险吗。但周予淮没有笑,圆桌周围的捏着高脚杯的五个人的嘴角也纹丝不动。周予淮抿了口酒,视线从玻璃杯中波光粼粼的液体转到曹励脸上,“说说看。”
周予淮毫不避讳的探寻像是柄锋利的刀刃架上对方脖颈。曹励转动下巴,胸口塌下来,用软绵绵的口气交代自己并不认识冯安。他曾在娱乐报纸一角看到周予淮和冯安的合影,刚才一急就拿来做由头。边上的人嘘他,笑骂这算是什么黑料,太敷衍人。
过了半年,周予淮在新郡安曼酒店再一次遇上曹励。
周予淮从不约在安曼谈生意,那里故弄玄虚,进电梯还要安检。但那回是凯莱制药的祝瑞约的地方。
经理领他们走上花园露台,问是偏好水景还是阳光房的座位。露台上很安静,人们大多轻声交流,偶有杯盏触碰的声响。只在火塘边有个人豪饮畅谈,边上围着一圈姑娘,正是曹励。那应该是“秘闻”最风光的时候,拉来十几位硅谷投资人站台。
一个女服务生给他们端去啤酒――红白竖条的弹力T恤,俗气的红色塑料包臀裙。大概是啤酒厂商赞助的制服,露台的女服务生无一幸免,男侍者则是火红的长裤。
周予淮顿住脚步,站在一棵绿植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服务生。祝瑞和司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曹励同女服务生说了几句话。她微微低着头,唇上是礼貌的微笑,偶尔回个单音节的词。她脸上有不自在的神情,却又像是心不在焉,眼里半色调的灰淡和七年前在病房门口如出一辙。
看得出曹励和乔卿是认识的。因为曹励不吝得对在场的其他女人拉拉扯扯,但和乔卿说话时认真几分,起码收起了色眯眯的打量。
周予淮一动不动地站着。
一开始领班经理误以为他喜欢曹励那桌的柴火堆和烧烤,于是提议不如去西侧的火塘边坐。又过良久,在他直勾勾的眼神里,不会再有人对周予淮看上了那个廉价套裙包裹的女服务生抱有任何怀疑。
但当乔卿把沾着水的端盘夹回腋下,拿着刷卡机往露台入口走回来时,周予淮一言不发地转身往电梯口去,他背对着服务台,一连按了四次下行键。
祝瑞跟上前去,周予淮还笑说露台阳光刺眼,还是二楼的茶餐厅氛围更好。那天祝瑞提前走了。周予淮在酒店地库里发了会儿愣,让助理去找曹励的联系方式。
他在车里等来曹励,言行间甚至有些偷偷摸摸的滑稽。
“是我朋友,淮哥。”曹励倒是个不记仇的,他弯腰支着手肘趴在商务车后座窗口,和周予淮套近乎。他嗓门儿大,酒气大口呼进窗里。周予淮微皱了下眉,还是打开车门让他上来。
曹励猿猴般爬进来,伸展一下脖子。“我女朋友和她熟。她在这里做了半年多了。半工半读。夏天刚研究生毕业。”曹励说乔卿现在工作日在SoHo的画廊上班,周末和晚上在酒店兼职。
“她为什么要半工半读?”周予淮问。
曹励吞下一个酒嗝,耸耸肩,“不知道。家里没条件呗。”
周予淮眯着眼睛看他,不知是觉得曹励在撒谎,还是认为曹励接触乔卿别有目的,毕竟这人曾经拿冯安作幌子。其实周予淮想得过多了。乔卿怕是非,不会和冯安有太多牵扯,更不会让别人知道她是冯安养女,否则何必这样打工赚学费。
“我介绍你们认识呗淮哥。妞儿也漂亮。”曹励挺卖力,掏出裤带里的手机,边打字边说:“你稍等,我让我女朋友去说。今晚我们攒个局。”
“不行。”周予淮立即道。
曹励疑惑地抬头。
“我……”周予淮理了理外套领口,“我要理发。”
曹励望着周予淮那齐整利落的板寸,几秒后,低下头伸手捋了把自己鸡窝样的碎盖头,接着又问:“那要不明天?”
“不行。”
“那、哥……”
周予淮打断了他,“等我电话。”
曹励殷勤地称谢,因为不知道具体该谢什么,嘴里囫囵话转来转去。他下车之后又敲开车窗,为难地拧着眉头,举着手机指给周予淮看:“哥,大事不好。我女朋友说这妞有男人了。”
周予淮不耐地“啧”一声,掸去袖子上的灰,升起车窗。
那天凌晨,司然在院子里松土。铲口在月色下微微闪着亮,一下一下的,勾成银色圆弧。扣着铲柄的指节在夜色里显得苍白。他把铁锹扔到一边,就着花坛坐下,慢慢仰起头,看向远处城市的轮廓。
他想人之间的缘分像是冒着恶臭的沼泽。一铲子下去,空气里到处都飘浮起变质的孢子。这些孢子很多年前就种在人的心底,渐渐长成囊群,躲在见不着光的阴湿地里。于周予淮是这样,于他也是。
第16章
乔卿彼时的男朋友叫做代洋,管一个动画特效工作室。
小伙子很有骨气。周予淮把他约出来不到五分钟,代洋怼脸就是一拳。
周予淮止住要报警的餐厅领班,给代洋写了一张空白支票,与很多年前乔卿带去医院给他的一样。时间和命运让潦草的收款人周予淮爬到了右下角签名处。小伙子却把支票撕碎扔回来。
不过两天,社交媒体上传起了视觉美术工作室“岱映”抄袭的消息。几家知名的特效公司都发文声讨,定要一查到底,不惜对簿公堂。
同时周予淮让人准备了两百多页冯安的真真假假的黑料――度假村经营风险、关联公司清算信息――叫代洋的父母明白,乔卿这个养父资不抵债,就是个负累。这事上周予淮也不全在诓人,那时候冯安的财务状况糟糕透顶。
代洋主动约周予淮见面,说他决定退出。代洋告诉周予淮,等她知道你做过的这些事,她肯定后悔和你在一起。周予淮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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