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玛丽安在治疗中心的停车场边说了再见,乔卿往医院西北门走,打算搭轻轨回家。她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喊她,转过身,串串的脸出现在眼前。他跟得近。他总是靠得太近。
乔卿略微紧张,往后退了一步,问他什么事。
串串没有回答,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掏东西。看得出他也有点慌张,胸口起起伏伏,眼神四处乱飘。乔卿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机。
他把手掌亮出来,上边一个玫红色的透明塑料戒指。大概是小孩子的零嘴钻石棒棒糖。糖舔完了,留下沾着唾沫的戒指。
“送你的礼物。”串串仰着下巴庄重道。
“我不要。”乔卿摇头。
“为什么不要?”他粗着嗓门,又走近一步。
“请不要送我东西,也别再给我打电话了。”乔卿告诉他。
“你讨厌我吗?”串串大声质问:“刚才你对玛丽安说今后都不会再来这里,是为了躲我吗?我才来这里一个月,你就要走了。这太过巧合不是吗?”
疗养院门口的安保听到动静,转头往这边看。
“太遗憾了,真是太遗憾了!”串串红了眼,音色变得尖利,“我到这里第一天就喜欢上你了乔卿,你难道看不到吗?每一堂绘画课,我给你准备了最多支白色颜料,摆上最好的画架――”
串串猛地一把撸起袖子,把左臂凑到她脸前。
“你干什――”乔卿倒吸一口冷气。他手臂上有一道道刀伤,深浅不一,新新旧旧。有的愈合成疤,蜈蚣似地趴在皮肤上,有的还渗着紫红血浆,像是嘴唇里探出的舌头。
串串瞪大了眼睛,嘴巴里歪斜的牙齿凸在下唇外边。“你得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我们的灵魂动物在哀嚎啊!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看不到吗?!”
“你还好吗女士?他在为难你吗?”保安已经走上前来,挡在乔卿和串串中间。串串情绪激动,被保安推着回住院部去。另一名保安在对讲器上沟通情况。
直到走出医院门口,乔卿都听到几十米开外串串的喊叫:“她看到了吗?我非要她看到!”串串声音里的绝望像是隔着十米浇筑厚实的水泥传来的呼喊,窒闷而微弱。
乔卿回到家,元冬依然不在。自己昨晚闲散翻开的画册依旧懒洋洋地躺在茶几上,早上咬剩的半个苹果干瘪在厨房水池边的金色余晖里。
她心里生出一种小孩突然得知今天大雪封路不用去上学的喜悦。父母下班回来前,偷偷插上的电视不用拔了,游戏机也不用开着静音躲在房间里玩。乔卿冲了个澡,去地下室拿了瓶龙舌兰,回到厨房,切好柠檬,刚一坐下又觉得有点饿。
冰箱里没备什么吃的,看来元冬是真的走了。
乔卿从橱柜里翻出一包方便面,戴上围裙,煮开一锅水,在里边烫几片青菜,趴一个蛋。热腾腾冒着锅气的一碗面出炉,乔卿笑咪咪端去桌上。
她刚放下碗,就听到前院车库门开启的声音。乔卿愣了一愣,猜元冬又回来了。说走就走,想来就来,连声招呼都不打的。
乔卿去客厅窗户瞄了眼,出乎意料地瞧见司然的那辆黑色穆莱纳正往车库里倒。她本能地低头往自己身上看,光溜溜只裹着条围裙。
乔卿匆忙脱下围裙,丢在沙发上,随手抓了件开司米套头衫穿好,四下里却找不到条裤子。她赶紧把前门内栓拉上。担心他会经过花园、从后门进来,她又去把后门门栓也拉牢。
车熄火的时候,乔卿已经躲到二楼去了。她觉得自己蠢得过分,按理说她只要回到卧室,把门锁上就可以了,但她非把司然关在房子外面。
没有过多久,楼下传来钥匙插进门锁拧动声响。不知为何,这倏然而至的轻微金属触碰声搅得她全身一阵战栗。
随后她丢在一楼的手机响铃。乔卿急得气喘吁吁,随便套上一条长裤就往楼下赶。经过餐厅,她顾不得手机,抓起餐桌上的龙舌兰瓷瓶塞进冰箱里。
原来先前她不是犯蠢。
她不想让他看到她又在喝酒。
第10章
乔卿在坚持不懈的手机铃声中奔至前门,抓了抓因为奔跑蓬乱的头发,深呼吸几口,撤掉门栓,拉开门。看到司然站在门口时,乔卿心里有些意外。虽说他嘴角凝着几分冷涩,乔卿挺高兴能见到他,这是她自己没料到的。
他看着比平日更不好接近,注视她的眼睛微微眯着。中午她发去询问财产分割的消息该是令他不悦了。她不大明白个中原因,许是他觉得她太过心急,又或许……或许他并不想离婚。这个念头被乔卿像是擦玻璃上凝着的水雾般慌乱地抹去,可转瞬间又再模糊起来。
“我可以进来吗?”司然音色很淡。
“啊,对不起。”乔卿意识到自己堵在门口,忙不迭往后退了两步。她先前跑得有些喘,加紧挂上一个超市迎宾员的笑。
司然走进来,回头看了眼大门内栓,“为什么要锁门?”
“噢……那个。”乔卿避开他的视线,去鞋柜里拿了双拖鞋摆在地上。她放慢动作,好容易磨出一个借口:“我怕这里是不是不大安全?”
“不大安全。”司然换鞋时重复一遍,像是在自言自语:“不安全吗……”
乔卿涨红了脸。北切斯特小镇远离喧闹的新郡,家庭年收入中位数是新郡的三倍。司然要从新郡搬过来,周予淮曾取笑这里比墓地还要安全,因为鬼都不会想来的。司然在这里住过三年,安不安全他肯定有数。她这个谎拙劣得不像话。但司然似乎不这么觉得,他微微歪着头,仔细思考,过一会儿,他问:“元冬不在,你还习惯吗?”
乔卿愣了愣,原来真是他让元冬别来了。
他进客厅之后脱下西装,随手往沙发上一搁,正好压在她围裙上边。乔卿的目光追过去,脖颈处涌过羞赧的红潮。想到刚才自己穿着这围裙的光景,再看眼前铁灰色外套和鹅子黄的布料紧贴着,她觉得这过分亲密了。乔卿指尖微微颤了颤,张开嘴深吸了口气。
司然看了她一眼,误会了。他道一句歉,略显局促地重新拾起他的西装挂去衣帽架上,回头再茫然地看看她,问道:“这围裙――”
“你别管了。”乔卿红着脸打断他,声音很轻。
“哦。”
乔卿急于掩盖她把对方锁在门外的证据,仓促去后客厅把后门插栓给拉开。司然的目光一直跟着她,到这会儿他好像终于明白了,移开视线,冷淡道:“抱歉。下次过来,我会提前和你说一声。”
“不用。”乔卿辩解,或许过于急切:“这是你家,你随时都能、能过来。”
他听到这话是高兴的,因为他眉宇间晃过一丝浅浅的笑,哪怕转瞬即逝,她也看到了。乔卿不自然地杵在沙发边,像是个来做客的。她心里的那面窗玻璃再凝上一层浓厚的白雾,朦朦胧胧。但这是周予淮的弟弟,她告诫自己。
司然瞥了眼桌上那碗面,问是不是打扰她吃饭了。乔卿忙说没有,她吃过了,剩下一碗是做多了的。说完这话她真想踢自己一脚。她干什么又要撒慌。但是司然又信了。
“正好我还没吃。”他自然地在桌边坐下,端起碗,“呼啦呼啦”一口气吸掉大半。乔卿饿着肚子,在一旁讪讪地瞧着他,吞了口口水。司然咬断面条,含糊着评价:“面糊了。蛋也煎得过了。来点醋吧。”
乔卿发现这人得寸进尺的本事还是有的,不出声就着沙发坐下。司然自己去厨房拿醋,回到餐桌前坐下随意开口:“我记得你做饭不错的。”
乔卿不假思索地答:“你又没吃过我做的饭。”
他手滞了滞,把醋瓶子放回桌上,目光看向她,“17年夏天,你们刚结婚。我去你们家……”
“菜是我从后厨房端出来的。”乔卿干巴巴地回答:“备餐的私厨师傅在你来之前已经走了。”
司然显然是没料到,微微挑了眉,往碗里倒了些醋。一口吸完剩下小半碗面,他顿了片刻,又问:“我哥每年带来公司的中秋月饼,都不是你烤的?”
乔卿也有些意外,“他在公司发月饼吗?”
二人又陷入了沉默。再静静坐了会儿,司然问:“前年,他说你去静冈县寿司师傅那里进修,也是假的?”
“那倒是真的。”乔卿茫然望着窗户外的草坪,心不在焉地回答:“但我学什么都半途而废,捏不好饭团的。”
司然听到这话笑了。乔卿侧过头瞧他,发现他笑起来很好看,眼眸里漾着些微明澈的光,脸上不再是冷冷清清的。她觉得自己这坦白大约拉进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但这多半不是两个人想要的。司然注视她一会儿,像是达成某种默契,他不再就着这个话题问什么,乔卿也不再讲。
窗外摇晃的紫荆树影被茶黄的天色浸润、侵蚀。餐桌前,司然的神情回到冷落的模样。他站起身卷了衬衫袖口,把桌上的残羹果盘收到厨房水槽里,再走来沙发边,拣了围裙套上,把她身前茶几上的几个瓷盘也收走,回厨房开水龙头洗碗。
那条鹅子黄围裙太小了,像个肚兜贴在他胸前,有些滑稽。这时她听到他手机响起。司然讲了两句后挂断,略显抱歉地和她说布扎的法务总监莫尼有事要找他商量,但他先前错过了电话,现在莫尼的车快到家门口了。
“你介意吗?”他问。
“不……不介意。”乔卿把腿从沙发上放下来,脚踩进拖鞋里,趾头紧张地蜷着。她想多半是挺急的事情,莫尼才会在周五晚上找到家里来。她站起身,拍了拍沙发上被她靠得凹陷的靠枕,叠齐茶几上的画册。放眼望去,她忐忑不安,客厅四下都有些乱。
刺眼车灯打进落地窗,尿黄色的光影卷进屋子里,像是市区喧闹的警铃作响,半分钟都等不了。一辆黑色商务车已经在草坪外停下,熄灭车灯。乔卿以为只会有莫尼一个人来,谁知车里下来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隔着百叶窗,她看见莫尼扣上西装纽扣,瞧了眼窗户这边,然后背过身去,掏出手机打电话。司然的手机响铃。
“稍等、稍等我上楼换身衣服――”乔卿看向司然,结巴一句。
“换衣服干嘛。”司然绕过她,把朝东朝南两面落地窗的百叶合上。
“不请人进来坐吗?”乔卿问。
“十分钟就讲完了。”他围裙都没脱,趿着拖鞋出去,在身后把门关上了。乔卿没来得及说声谢谢。
乔卿上楼到书房,半坐在窗沿,推开窗户。这里听得比楼下清楚。她瞅见律师王克打量了司然一眼然后笑问你家保姆呢。司然让他滚蛋。莫尼哈哈乐起来,调侃道黄裙子够时尚。乔卿在窗户边也跟着笑了。
司然像是察觉到,回头往二楼看一眼,视线准确地落在书房窗户这里。乔卿心里“咯噔”一下,却也没有躲开。可能是他的眼神不再冷冰冰的,她不再那么惧怕他。
第11章
司然转回身去,让他们说事。他声音沉些,三个人敛容收笑,正经讲话。
莫尼黑卷发,小个子,四十出头,额头的皱纹却显出老态。
莫尼像是遇到了难事,嗓门越讲越大,骂道如果以赛亚哪天被人割了那俩卵子,岂不是要节省公司一半的法务开销,全公司上下该颂一首哈利路亚。听到以赛亚的名字,乔卿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她不该再听下去,身体却像个鹌鹑停在窗沿上动不了。
几年前周予淮决定增资、扩股,补充吃紧的现金流。布扎的大股东们提出先得削减开支、精简业务。
周予淮当了真,让司然实实在在提了几套方案。乔卿作为投资者关系总监,把一句句“整合低效事业群、优化管理层结构、布局互动娱乐”的台词背得烂熟。三轮股东会下来,时间花了笑脸赔了,方案也被采纳了,融资的进程却被一推再推。
周予淮便明白他们不乐意股份被稀释,又不肯掏钱,在接下来的俩月里没再接过这几位老投资人任何一通电话。
他拉了以赛亚入局。
以赛亚身型壮实得像头公牛,两个眼珠子凸在外边滴溜溜地转,眼中狡猾的冷光伺机而动,像一条食腐鲶鱼。他的私募基金经手过数不清的股权融资案子。他挥舞着钞票和野心闯入布扎,不拘政客商人地痞无赖,黑道白道,百无禁忌。
于是周予淮把早年入股的老古董们如同溃烂的脓疮般一个一个剜了,逼他们释放股份、交出投票权。集团上下被周予淮和以赛亚搅得覆地翻天。乔卿怕极了电话铃声,话筒到了耳边就是大声的谩骂质问、尖利的冷嘲热讽。
周予淮被他们砸得满头官司――财报造假、商业贿赂、劳动纠纷。战火从办公室烧到家里,瓦砾废墟间硝烟弥漫,无处可逃。
回忆像是黏腻的沥青浸灌她的身体。她不愿意再去触及更深的回忆,她是怎么丢了工作,又是怎么和周予淮撕破脸。倚在窗台边的腿像是捆着两个铁哑铃般沉重。
一楼传来的说话声却仍然清晰。莫尼说以赛亚被拍到和布扎新签约的女独立制片人在酒吧鬼混。
“比起擦他的烂屁股,我宁可去帕米尔高原种水稻、西伯利亚挖土豆。那女的当真只有趴在男人腿上才体现出‘独立’来。二十二岁,红头发,背景不简单。她有个儿子,去年在科隆生的。你猜他爸是谁?”
没人捧场,莫尼顾自说出名字,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王克问女方想怎么样。莫尼说是要求以赛亚公开向她求婚。“开什么玩笑。”国际事业群的代峦笑道:“以赛亚第四个前妻的赡养费官司还没打完。”
“不开玩笑。”莫尼道:“她说求婚后她会公开拒绝。就是为了来波热度,推红她的文艺片。不然她……”
“不然她要搞MeToo?”代峦问。
“哈,”莫尼干巴巴地笑一声,“她又不是中产女公知,搞什么MeToo。她主打“中性、斩女、智性恋”。她现在拒绝和公司签保密协议,你懂的,有孩子他爸给她撑腰。”
“老东西怎不自己给她站台?”代峦问。
莫尼不耐烦地一挥手,“你闭嘴吧。孩子他爸在幕后,她就能挑挑拣拣指使我们这些虾兵蟹将。真曝了光,她一切全完。”
说完这些,莫尼无奈地两手一摊,一对眉毛倒成个八字,瞅着司然:“兄弟,该怎么办?”
司然先前没有说话。缄默片刻,他平淡道:“这事你已经解决了?”听起来是个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王克和代峦面露惊讶,同时望向莫尼。
莫尼无奈的笑僵硬在脸上。仿佛一出拙劣的独角戏落幕,莫尼抱在胸前相叠的手放了下来,插裤兜里,啧了一声。
代峦骂道:“操!那你还在这儿演……”
“你想让以赛亚出局。”司然看进莫尼眼睛里。
再过几秒,莫尼慢慢吐出一口气,开口道:“是。这人麻烦不断。今后,有他没我。”
莫尼态度客气,但楼下的氛围瞬间凝固了。王克和代峦对视一眼。代峦不自然地低下头,满怀兴趣地去研究司然家门前的两株紫荆树的树根。
乔卿不由自主地咬住下唇,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过衣角。莫尼在威胁司然。二十二岁的红发智性恋只是莫尼今天摆在桌上的一小枚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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