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赛亚走了,我去哪里筹钱?”
“你一定有你的办法。”莫尼稍抬起下巴,盯住司然。
“他不愿退股。我怎么办?”
“你一定有你的办法。”莫尼一字一顿。
司然没有再说什么,轻声笑了笑。那个笑容乔卿再熟悉不过。几年前布扎那些个董监高被兄弟二人扫地出门,最终的那场股东会前一天,周予淮在晚宴上和他们一一握手拥抱,脸上就露出这般冷峻的笑。
乔卿叠在膝盖上的两只手微微发颤。她不知道司然会做什么,是会选择站到以赛亚那边,还是暂时助莫尼一把。但她明白司然和周予淮是一模一样的人。
当年为了给以赛亚清路,周予淮没有给老股东们留一丝情面。那些人曾在周予淮跌入谷底时伸手拽他一把,与他并肩爬上山顶,又被他一脚踹了下去。
如今不论是大势已去的以赛亚,还是蠢蠢欲动的莫尼,司然多半为他们想好了下场。像是驯兽师逗诱着马戏团里的狗熊跳过一个个火圈,演出结束,他再从铁桶里钳出块腌H的肉丢在地上。
她出神这会儿,楼下说笑声再起,先前的剑拔弩张仿佛从未存在。莫尼左手搭着司然的肩,再说两句便告辞,和代峦上车离去。
王克留了下来。
待那辆商务车消失在海滨尽头,司然问季氏的实验药物推进得怎么样。王克面露难色,提议不如现在直接去见一见季方良。
季方良是季氏制药首席科学家,也是季子文的父亲。
司然答不去,他还得洗碗。他讲完这话自己笑了,但是王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浑身略微紧绷,像是被无形的锁链绑着。良久,王克叹一声气,“司然,肿瘤这种事情,还转移了,说不好的。”
司然没接茬,只看着他。他们静静对站一会,王克终于点头,说下个月开始招募试药的志愿者,季氏也会发公告宣布新抗癌药进入二期试验。
司然默了一会儿,然后告诉王克这事你去办。
“消息漏给以赛亚。谨慎点。”
王克脸有些发青,仿佛他胸前的锁链正渐渐抽紧。王克声音压下去一个八度,“上次在实验室,季方良说过新药是针对早期情况的。以赛亚这病程,估计连志愿者预筛都过不了。”
“我知道。”司然平静地说:“但以赛亚不用知道。”
窗外一阵初秋的凉风吹过,他们脚边的狗尾巴草趴在风里起伏。
风仿佛一只冰冷的手,爬壁虎似地攀进二楼窗台,拂过乔卿的脊柱。她呼吸一窒。原来以赛亚病了,病得很重。曾经张着血盆大口的鲶鱼如今只能在干涸石洞里挣扎。季氏的新药则是久旱过后暗藏雷电的乌云,遥不可及,却能令以赛亚欣喜若狂。
乔卿不大明白为什么以赛亚这样的身家买不到一张临床试验药的入场券。她猜测这里边水很深,不是有钱就能解决。乔卿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指甲嵌进手心里。司然已经知道,这药大约是无谓的尝试了,但他打算用它做饵,逼以赛亚出局。
王克抹了把额头的汗。“以赛亚不傻。志愿者预筛如果过不了,他立马就会反应过来。到时候他反扑……”
“一定过不了?”司然问。
王克脸上是砧板上的鱼肉一样的惨白,“我怎么知道啊,这靶向药能不能救他只有天晓得!”
司然点头:“咱们尽人事。他听天命。”
靛蓝的天被晚霞晕染,酡红一点一点蔓延开。“呵。”王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是个障眼法,顶多应付他两个月。之后怎么办?”
司然说用不着两个月,会有别的合伙人加入。他说完回身走上台阶,王克立在原地问他:“咱必须趟这浑水吗?我这些天不知道压力大还是怎么着,晚上睡不着觉……”
司然像是没听到,低头把胸前鹅子黄的围裙拉正,掏钥匙开门。
第12章
听到司然在楼下进了门,乔卿木然地把腿放下窗台,脚放进拖鞋里,深呼吸几回,平静地下楼。
周予淮腻烦女人一惊一乍。乔卿也是如此。他每天要处理好些事情,不会再有精力照顾她的情绪。想来司然也是同样的。
在周予淮的家里,苦恼和不满是在给他制造麻烦,冷淡和不以为然也一样。不论过去一天或是十年里发生过什么,他再进家门的那一刻,她得第一时间迎上来冲他笑。笑容干净,像崭新出厂的洋娃娃。
周予淮愿意为这个笑付出很多,她想要的不想要的,他都会给她。筹办婚礼时乔卿说不喜欢花喜欢树枝,周予淮空运来毛地黄、银桦树和积雪草,告诉教堂把唱诗班小孩手里捧着的蜡烛换成山毛榉的枝条。乔卿笑他土得要命,周予淮又请了伊莎贝拉嘉纳艺术馆的花艺师布置礼堂。他在铺满了白色蜡烛和香槟色缎带的走道尽头和她交换戒指,告诉她你笑起来很美。
他也会在争吵后把她丢在阿斯本深夜无人的雪场里。没有手机信号,也没有工作人员。第二天清晨雪场巡逻队才发现昏迷的乔卿。她被直升机送去救治。医院给周予淮打电话,他派个助理过来把手续办了。
回到新郡后,乔卿告诉他说,你把我留在那里我很害怕会死掉。周予淮说你死了我不会活下去,但是你活着就必须听我的话。
For better or for worse, till death do us apart. 周予淮说到做到。
乔卿到餐室时司然在厨房低着头刷碗,神情认真得像是在解一道数学题。乔卿经过时他抬起下巴看她一眼,乔卿脚步停了停。
那个眼神让她回想起十三年前蹲在手术室外的司然,同小时候雪天趴在大门口等母亲的约克夏梗一样的温顺。她没法把这和先前同莫尼说话的那张冷漠的脸联系在一起。
司然重新低下头去,乔卿悄无声息地去客厅沙发上坐好。碗碟轻触的脆响仿佛冰湖裂开的暗隙,令她不敢贸然发出动静。直到水龙头关上,壁炉上的潮气结成水珠,乔卿终于问他今天怎么会过来。她心里猜测是因为她发去的关于离婚财产划分的信息。
“什么?”司然回过身,袖口抹了把下颌沾着的水。
不知什么原因乔卿把话题绕开了,问他知不知道元冬去了哪里。
“我看你们处不来。”司然扯下围裙,乔卿走上去接手里。她走向厕所外的洗衣间,听他在身后继续说:“我让她一周过来两次,收拾干净就行了。”
乔卿打开洗衣机,弯腰把围裙塞进去。衣物满了。她倒洗衣液,关门旋上旋钮,轰隆的滚筒转动声像是火车在脚下呼啸而过。
她直起身子,右手撑在洗衣机金属盖上。她和元冬处不来吗?自己搬过来几个月,司然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他都觉察到了?那么过去元冬在家里做了三年,周予淮多半也看出来了。周予淮竟什么都没有说呢。两天前司然和元冬在花园讲话,半分钟光景,他便让元冬搬走了。这么轻易。怎么自己三年都开不了这个口呢……
思绪随着耳边滚筒的噪声飞驰,她意识到让元冬离开是司然的善意,他的示好,一个礼拜前在码头等她也是,还有他母亲的婚戒,替她找的心理医生……他做这些和财产或是契约无关。她战战兢兢,绪念纷乱。心头隐约有喜悦,却又被惶恐淹没。十几年来司然明明厌恶她,这突如其来的示好是出于什么呢。
这或许是他对周予淮生活中留下的残尸败蜕的怜悯。石洞里气息奄奄的鲶鱼是他哥哥留下的骸骨,无可救药的她也是。
右手摁着的金属盖微微震颤,乔卿仿佛置身在摇晃前进的劣等列车上,车厢里有忽冷忽热的暖气,伴随着刺鼻的洗涤剂的味道。
“乔卿?”
司然跟了过来。他很高,头挡住了吊顶洒下的灯光。乔卿往后退一些,脊背贴着冰冷的金属机体,手肘紧紧撑在背后。她惧怕司然,但这种恐惧在昏暗逼仄的洗衣间里却令她浑身卷过不可名状的战栗。听觉被放大了,乔卿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砰的跳动,神经像是琴弦在弦轴上越绷越紧,小腿和脚趾都在痉挛。
他那张相似却更年轻的脸令她感到一阵火烧般的羞耻,但下一瞬她的手已经抚及他温热的下颌,指尖是扎手的胡茬,令她心头颤抖。司然整个人僵硬得像是尊雕塑。乔卿仰起头亲他的唇角,原来他冷硬的轮廓下也会有湿热的呼吸。她看到他闭上眼,以为他是默许的,至少他身体直白坚挺的反应在当下是真实的,于是她再吻上去,伸手去解他衬衫下边的扣子。但司然把她推开了,问她在干什么。
他的音色生硬,面目晦暗,让乔卿觉得他生气了。
司然往后退了一步,面庞重新映在客厅凝白的灯光下。这回乔卿看清了。他确然恼怒,脖颈肌肉上有脉搏隐隐跳动。
乔卿咽了口口水,生涩地问他:“你对我好,不是为了这个吗?”
司然听到这话,双眸眯起来,“为了什么?和你做爱?”
乔卿垂下头,回答说除了这个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声音从弯折的脖颈和肩膀缝隙间传出来,像是脊背缝线断掉的旧玩偶。她再抬起头看着他,眼里o惶无措。
司然在后客厅里踱步,功率很大的顶灯从他头顶照下来,他睫毛下的阴影反反复复、忽明忽暗。“你中午发来那个消息什么意思?”他问:“你都想离婚了,为什么要和我来这出?”
乔卿眼泪大滴落下,声音像是扯断了的丝线,喃喃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司然大步穿过客厅,西装都没拿,拾起桌上的车钥匙,关门走了。乔卿蜷在洗衣间角落,身体随着滚筒的翻腾而摇晃。她听见车引擎声,轮胎滑过草坪旁的车道,渐渐驶远。
夜又静下来。
第13章 司然
司然拉开房门,一头撞进刚下过雨的夜色里。进车库时他回头看一眼,西面漂浮着几朵肥厚且不祥的阴云,勾着便溺似的黄色光边。
乔卿没什么骨气,偶尔倒要给他来点倔强,像是手摸过羊毛毡时劈啪作响的静电,不疼,就有些扎手。
比如她从地下酒窖偷酒喝,然后把酒瓶藏在冰箱里。乔卿坚信他不喝酒,从不进酒窖。真是好笑。这大约也是周予淮灌给她的纸糊一样的谎言。有机会他要问问她认为地下室的藏酒是谁置办的。他都能看到她脑子短路了的懵懂表情。
上车时头在门框上撞了下,司然骂了一句,极力把刚才那个暖融融湿漉漉的亲吻从脑海里踢开,赶紧发动车子,从家门口的车道开出去。
再比如乔卿扑腾着想给妇女儿童基金捐款,像是只喙口都崩了但仍嘟个不停的啄木鸟。她究竟为什么认定往个摇摇欲坠的破基金捐点钱,就可以填补她没能有个小孩的遗憾,司然不得而知。但他必不能任由她在这条错误的思想道路上走下去。
开进隧道,司然反思起为什么要改为以他自己的名义捐款。黑色穆莱纳再没入夜色时窗玻璃上已是雨雾弥漫。他终于得出结论――因为乔卿在冰箱上贴的照片里那个抱着半死长颈鹿的小女孩笑得挺傻。
孩子这么傻,居然还能被领走,就当是条锦鲤养着吧。
进城之后,车流渐缓。他手搭着方向盘,透过暗沉的车窗,看见前面亮黄色出租里人影依偎,嬉笑的面庞被一旁晃动的雪茄火星照亮。司然也点一支烟,学得有模有样,手中烟头画出生动的圆圈,调侃或争吵,幻想自己也在赶去寻欢作乐的路上。
这支烟是上周五皮埃蒙码头公园里的一个流浪汉卷给他的。他坐在长椅上等乔卿,身边的路灯底座是那个络腮胡的地盘。司然等了三个小时,流浪汉始终在捉头发里的虱子,偶尔和他东拉西扯两句,却没开口要钱。
天暗下来,流浪汉从潮得发黑的外套里掏出锡纸包裹的烟丝和烟纸,卷起两根烟,一根递给司然。他背着包袱站起来,告诉司然晚上不能睡这儿,会有警察巡逻。司然道了句谢,想问他借火,但那时候从新郡来的船到了,司然把烟收起来。和先前二十几回一样,他的目光看着渡轮呕出的人流散尽,没有找到乔卿。他回头借火,络腮胡已经走远了。
这些年,乔卿变了许多,他竟斗不过她了。他甚怀念当年那个希冀什么都拿真心来做交换的乔卿,像是脱了壳的蜗牛,天真,可笑。如今她战战兢兢,再不信人了,丁点响动都让她弓起脊背来。
第一回在医院见到乔卿,她成了他的宿敌。鄙夷她、厌恶她成了司然引以为傲的使命。
乔卿的长相始终没有固定的、深刻的模样,他分不清这个女人究竟是漂亮还是不漂亮。她眼睛很大,眼距略宽,眼神对不上焦,像是油画里的猫,加上浅淡的黑眼圈,看上去很是困倦,一副无可救药的样子。
和那些明艳动人、年轻蓬勃的女人相比,乔卿是各种浓淡的灰,眸光里流露一种半色调的不经意,半是光芒、半是暗影。唇角总是带着一丝礼貌的微笑,却很少笑。交谈时候,她会避开眼神,嗓音很轻,语调也缓,仿佛低哼一首无人问津的曲调。对方是否听见她说话的内容,她并不在意。
十几年前,司然的轻蔑来自于她的无能和软弱。她混迹于高尔夫度假村那群酒囊饭袋之中,像是被传来递去的高脚杯,晃荡着血色的酒液。
周予淮夺过她,摔在地上。于是司然看向那无数逆来顺受的平静的碎片,在她的眸光里找到了作为卑劣同谋的他自己。
对台戏唱了这许多年,她不知何时烧了胡琴,像是蜗牛一般缩回壳里,只留他这旧词唱穿的老伶人,对着空荡荡的台下佝偻着续上话音。或许周予淮才是对的,这戏幕,不如早早落下。
回到公寓后,司然接到季方良的电话。
季方良听起来忧心忡忡,冗长的顾虑低吟浅唱。果然科学家眼睛里流淌出的鳄鱼的眼泪都尤为清澈动人。
季方良拉拉杂杂地说起了囫囵话。无非是若以赛亚过不了初筛,一怒之下争个鱼死网破,说不好想什么招搞臭季氏。要是让他进了二期临床试验,一旦有个好歹,接踵而来的诉讼和媒体曝光又指不定直接把新药这小禾苗连根铲了。
能想到这些,季方良算是从烧杯里拣回了脑子。
志愿者签的生死状――免责协议――只对请不起律师的穷人生效。若是以赛亚死了,他那鬣狗般的两任前妻都会想方设法地从亡夫的尸块上再收获一笔横财――错了,是三任或者四任前妻,鬣狗通常是成群结队的――而季方良惧怕惹这官司。
司然没说话。季方良是来谈价的,想为他那资质平平的女儿再讨点好处。
果然说完这些季方良话头一转,声音变得真挚起来。他说那些风险他都会去想法子的,毕竟这回《子文说》的解约风波全靠司然摆平,若不是布扎伸出橄榄枝,季子文的老东家不会轻易放人。
司然听到这里轻声笑了。
季氏制药前身叫做凯莱,三年前被季氏集团收购。
凯莱搞过不少罕见病新药研发。药研集团和基金并不认可它们的商业潜力,而完成实验室验证的学术团队在大小期刊上占了几个豆腐块之后,也不愿再为制药花费精力。
前董事长祝瑞只好将一个一个的项目束之高阁。
季氏入资之后,祝瑞曾尝试争取新的研发资金,但大多被季方良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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