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要——
林见微冲进雨幕中,想拦下他们,却只觉细雨万千,丝丝缕缕都沾不得她身。
如在梦中。
刹那间,梦境支离破碎,脚下潮湿清透的春雨消散不见,如同蒸发一般,身侧重重缥缈的光景,急速向前,扭曲成模糊的虚影。
她飞快转身,想要在这一片混乱中捕捉到点什么,譬如一个眼神,一片衣角,一个动作,还有那张粗糙简陋的漆黑面具。
嘈杂的声音充斥在耳畔,李延说了什么,王大婶说了什么,春雨淅淅沥沥敲在房檐上,巷弄尽头有狗吠声,小孩儿追逐打闹,拍手唱着童谣,到最后——
世间一片寂静。
只剩下屋内明灭的灯火,绰绰影影,闪闪烁烁,在不见光的阴影里,啪嗒啪嗒,一颗颗珠子敲落在地板上,有的则沿着布料滚动,无声隐匿于阴暗角落中。
她终于看清了。
低矮的案几上陈放着两盏花灯。
一盏是小巧精致的白色兔子灯,那兔子被描摹得活灵活现,憨态可掬,灯芯噗簌簌烧着。
另一盏,是华丽到流光溢彩的玲珑灯,灯体呈塔状,灯盖上翘成一个优美的弧度,雕琢精致,繁华富丽,钩翘上垂着几缕流苏。
两盏灯依偎在一起,火光照亮了半个屋子,旺财却落在阴影中,只一片米黄色的衣角不慎迷失在让人心悸的暖光里。
林见微轻轻走近他,一步一步,一颗颗小而圆润的白色珍珠散落到地上,铺陈滚动,四散开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与窗外的夜雨交织出一首模糊的小调,火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晕出颓烂而哀伤的光芒。
“旺财……”
她连连唤他好几声,无济于事。
伸手想捞起那一颗一颗的泣泪而成的珍珠,依旧什么也捞不住。
“别哭了,你再哭下去,我就想跟着你一起哭……”
说着说着,她哽咽起来,泪水模糊眼眶,烛火晕染成艳丽颓败的红,虚影和实影交织在一起,杂驳不堪,两道人影紧靠着,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面具落在脚边,男子将头埋进膝盖里,水藻般的长发披散肩头,黑鸦鸦的,似细腻柔软的绸缎,光洁无匹,与沉沉暗夜融为一体,下一刻——
彻底跌落入万丈深渊。
初春的寒风从洞开的窗户中刮进来,刮得桌案上纸张哗啦作响,簌簌抖动的书页似与他浑身微微颤动的频率共振,在这简陋狭小的屋子里回荡出震耳欲聋的悲鸣。
回声阵阵,久久不息。
珠光昳丽,满室凄凉。
万千场景似浮光掠影,一幕幕在眼前闪回,林见微愣愣站起身,抹去脸上两行清泪,长风穿透过躯体,轻飘飘的冷,便看得浮世万千,人间惊鸿。
昔日,与旺财朝夕相处的种种片段呈线性,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形式,诡异的速度,飞快掠过身侧,扑面而来。
她一怔,胸腔里便如潮涌起千万种情绪,却顾不得其他,也无心细细品味,只强迫自己,看一遍,再多看一遍,定要记住每一个细节!
他提笔落下的字迹,书写的内容,咬字断句时习惯的停顿,嗓音,最爱吃的菜,一举一动,所有相处的细节……
便如置身于万花筒中,迷离飘忽,让她头晕目眩,记忆被打碎重组,隔着一层玻璃向外张望,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扭曲成让她觉得陌生的模样。
她再看不清了。
大雾朦胧。
繁华尽头,寂寂无声,只剩下那一双眼睛。
流畅的眼型,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泛着淡淡的红晕,睫毛根根分明,漆黑的瞳孔,黑白分明。
好像纳尽一方星河,沉郁而深邃,似能勾魂摄魄,教人神魂颠倒,欲罢不能。
……
竟与常潮生那双眸子重叠在一起!
吓得她猝然惊醒。
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窗外天色已全黑,冬日寥寥,夜幕上繁星点点,随意散布,她飞快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地毯上,瞥了一眼更漏,她只浅眠了一个时辰。
便翻出纸笔,坐到案几前,落笔如飞,只祈祷跑赢褪色的梦境,在纸上记录下更多的细节。
一口气写满了五六张纸,细密的字凑在一起,笔迹凌乱,张牙舞爪,还配上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符号,写到最后手指僵硬,凉意沿着脊背攀爬至全身。
寒冷刺骨。
搁下笔,梦中纷繁万千的破碎画面褪色至透明,只一幕,只一幕,最后那一幕,就定格在原地,想忘也忘不了。
满地珠光昳丽,光晕淡淡,哀婉悲戚。
闭了闭眼,高度紧绷的心情稍稍平复下来,纸面上墨迹未干,她看了又看,在脑海中继续回忆、挖掘,直到再挤不出任何一丝遗漏。
终于,她晾干了笔墨,将纸张叠放在一起,压在砚台下,重新回裹进被子里,闭上眼,放轻呼吸。
沉沉睡过去。
如堕烟海。
玄青道旁长风起,满眼血红,腥气冲天。
林见微头脑一懵,脚下一股寒意直蹿天灵盖,熟悉的楼阁与大殿,熟悉的景致,左右两边玉墙高砌,但笔直的道路两旁尸体横呈,支离破碎,个个死相凄惨。
凛冽的风穿透过躯体,还是教她遍体生寒,如泊鲜血横流到她脚下,冲刷汇聚成溪流一般的水道。
她心头一跳,飞快向前跑,想要跑出这梦魇。
越过尸山血海,穿过雕梁画栋的玄青门,血液喷溅在白墙上,身侧景物也跟着动起来,眼花缭乱,浮光掠影之中,只看得见一道模糊的身影,一袭被鲜血浸染的红衣,状似鬼魅。
轻易了结了一个无辜者的生命。
那是谁?
她脚下一滞,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呼吸之间,冲破那一层无形的桎梏,她疯了一般继续向前,眼前光影更杂驳,便似夕照大江,波澜乍起,浮光跃金。
破碎的画面,熟悉的脸与陌生的场景,全部落入她眼中——
混合杂糅成一片颓糜的红。
血色染尽,了无生息。
“常潮生!二姐!”
她猛地停下脚,神色惊恐错愕。
幻剑阁殿前,石台高筑,原本用来给弟子考核比试的高台早面目全非,汩汩血水沿着台子边缘淌下来,而高台上,数根粗壮铁柱拔地而起,锁链缠绕,周遭飘满了诡异的猩红色符文。
笔走龙蛇,邪气四溢。
林氏一脉,好多她看着眼熟的人浑身浴血,遍体鳞伤,打眼扫过去,修为尽失,双手被束缚,吊挂在铁柱上,锁链勒得人皮开肉绽,痛不欲生。
粼粼血光中,风一起,几乎迷了她的眼,这才看清,高台上绘制了一个符阵,紫红的线条不断变换交叠,波云诡谲,蚕食着众人的血肉与精气。
林扶摇和王添羽被囚于高台中心。
女仙双目半阖,腰佩林氏玉,身穿锦绣袍,明明已成了林氏家主,却鬓发散乱,头冠飘零,落到任人摆布,反抗不能的境地,好不狼狈。
她飞快奔上前去,如入无人之境。
第44章 在乎他
常潮生立于高台中央, 一袭血衣,明明手无寸铁,眉眼却愈发显得冷厉阴郁,狠辣偏执, 身形瘦削似浮木, 刀劈斧凿, 肃然矗立于四野狂风中,衣襟落拓,恍如漂萍, 渐渐与之前那些凌乱画面中的模糊剪影重合到一起——
这一切,都是他做的?!
血洗玉山?!
怎么会……
“常潮生?阿姐!”
这是怎么回事?是梦吗?真的发生过吗?在什么时候?
千万种猜测似蝗虫过境,一眨眼的功夫,什么都没留下, 脑袋空空,一无所知。
她什么都碰不到。
只见, 常潮生缓缓抬起手, 磅礴妖力汹涌而出,刹那间,阴风四起, 挟万钧之力,卷得锁链哗啦作响,阵法运转得更快, 紫红色暗光照得天边滚滚而来的乌云黑沉沉一片。
电光闪烁, 威压凛凛。
肃然劲风吹动火势燎原,幻剑阁中火苗欢腾, 噗簌簌蹿起冲天火光,染红了半边碧空, 云似火烧,便听得阵阵刺耳凄厉的惨叫,哭嚎震天,如怨鬼索命。
林见微身子一抖,僵硬着转头看去。
楼阁倾倒,火势蔓延,透明的结界里挤满了神色癫狂的人,大火烧灼,他们欲出不得,指甲在禁制上挠抓出划痕,血肉横流,看得她指尖一凉,仿佛钻心刺骨的痛。
“疯了,疯了……”她冲到高台中央,“你在做什么?”
“住手!你快住手!”
一双虚影的手径直穿透过实影,什么也打捞不到。
男子无知无觉,依旧固执地将磅礴妖力灌进阵法中,铁柱上锁链抖动地愈发剧烈,一声声敲击碰撞似催命的音符。
林氏一脉,老幼妇孺,无一人幸免,在狂风中飘摇似破烂的旌旗,浑身抽搐,抖如筛糠,各个痛到神色狰狞,嘴里吐露出刺耳的咒骂,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肉被蚕食,以一副灵力被废的凡人之躯,献祭给这诡谲的符阵。
高台上血流汇集,沿着符阵的纹路,一条条淌成小溪,将变动的笔法加深,向下渗透进石头中,便看得冲天血光,天边一道霹雳惊雷。
林见微一时被定在原地。
耳侧风声呼啸,哀嚎遍野,屋倾殿毁,阵阵雷鸣炸得她头脑空白,眼前的人恍惚出无数道血红的重影。
不,不要!
“不要!”
她倏然睁开眼,面上惊恐之色尚未褪去,冷汗涔涔,呼吸急促,坐起身,单衣黏在皮肤上,丝绸的料子,身上是滑腻腻的阴冷,嘴唇翕张,似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
屋内烛火昏黄,窗外天光破晓。
眸光一恍,锦绣屏风后匿着一抹阴惨惨的影子,可怖的熟悉,顿觉心惊肉跳,“你怎么在这儿!”
常潮生缓缓从屏风后走出来,指尖轻拈几张雪白的宣纸,纸上笔迹乱飞,原本压在上方的砚台还被孤零零遗留在书案上。
“把它给我!”
她飞快冲上前将东西夺过,紧握在手中。
胸口提着的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懈,常潮生忽然发作,神色冰冷,一把攥住她细而瓷白的手腕,“三小姐还真是长情,到如今都还对人念念不忘。”
“跟你没关系!”林见微想抽回手,试了两次都没挣开,空气中只剩纸页抖动,沙沙作响,“常潮生,你放开我!”
她仰头怒瞪他,一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气焰顿时弱了三分。
少年一袭红衣,眼底积压着灰败的风暴,冷厉料峭,似堕入一片由绝望汇集而成的海,在漫天海水中沉沉浮浮,她眼前一阵恍惚,便觉现实与梦境重合交叠,那一双眼睛……
又于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刺骨寒意直窜向头顶。
“为什么不敢看我?”常潮生哼笑一声,姿态强势,夺过她手中墨迹斑驳的纸,“又把我当成了谁!”
话音落,宣纸纷纷扬扬,撒出去,无风自燃,缓缓下落成簌簌飞灰。
林见微一怔,怒上心头,“常潮生,你太过分了!谁让你进我的屋子,还动我的东西!你给我出去!”
说着,她掐了个法诀用力甩开他的手,推得人一个踉跄,马上又记起此人先前的行径,彻底冷了脸色,“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回玉山后你自己向长老提重测天赋,凭自己的本事进天阁吧。”
她算是明白,若是不将人从身边支走,前车之鉴,他怕是会继续从中作梗,阻挠她寻找旺财的下落。
“你赶我走?”常潮生向她逼近,眸光阴沉,便将之前老实缄默的伪装悉数抛之脑后,“你把我当成什么?”
“一条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你发什么疯!”林见微脸色发白,缓缓向后退,赤脚踩在地毯上,却觉难耐的冷,被旋涡般的恐惧攫住了喉咙。
“你怕我……你怕我!你凭什么怕我!”
被逼至退无可退的境地,小腿已贴上床榻边沿,林见微强稳住心神,虚张声势,“你现在这样不可怕吗!你出去,马上出去!”
“唔——”
身形一晃,天旋地转。
少年欺身而上,林见微一脸惊愕,后背陷进绵软被衾中,床帐摇晃,顿觉周遭沉沉威压,压得她动弹不得,“常潮生,你疯了!你起来!”
她急额头上热汗涔涔。
二人紧贴着,衣料摩擦,鼻息之间便涌动着一股温热的平日里不怎么留意的熏香味,她伸手推他,对方纹丝不动。
挣扎间,薄薄的单衣豁开交叠的衣襟,便露出一片洁白的锁骨,二人青丝交缠,落在肌肤上,酥麻麻的痒,觉察到少年呼吸粗重三分,她顿时不敢再轻举妄动。
“起来,你起来……”
常潮生眼尾漾开一抹浅淡的红,昳丽无边,将她面上神色尽收眼底。
空出一只手,缓缓钳住少女的下颚,强迫她看向自己,眼神相触,冰凉的指尖碰上两瓣朱唇,指腹轻擦,描摹勾勒,最终停在她圆润饱满的唇珠上。
千般风流,万般柔情。
林见微身形僵硬,唇瓣上冰凉的触感引人战栗,湿哒哒的,阴冷黏腻,激起一身鸡皮疙瘩,眼前这张白皙俊俏的脸不断贴近,放大。
恍惚间,她仿佛于一双黑眸中窥见万千幻影交杂变化,一眼万年,便似被厉鬼缠上,阴森森的冷,摆脱不得。
幽冷的语调自唇齿间蹦出。
“你到底在怕什么,而他,又是谁……”
说罢。
少年俯身落下一吻,轻轻柔柔的,却不容置喙,极力克制着骨子里的侵略性,睫毛轻颤似即将破茧而出前竭力挣动的幼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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