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叹一口气,任由袖子被男子揉成皱巴巴一团,低声嘟哝,“唉,你醒醒……那些事就别想起来了吧。”
自然无人应答。
可恶,这个神女的售后工作做得这么优秀吗?原以为金簪里面只有天材地宝,她只想抛砖引玉一下,怎么还附赠回忆大礼包!
肚子咕咕响了两声,林见微也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巴下来,正想随便对付两口桌上的饭菜就将人扶回房间,不料屋内倏地卷起一阵风,吹得屏风稍稍移位,灵气翻涌,眨眼间小案边就多出来了一柄凛凛然而立的权杖。
“沧澜?”
“嗯。”
杖灵颇为骄矜,哼出一声鼻音,杖头上六条青龙腾云驾雾,身姿灵巧,绕着她搁在木头案几上的凤鸟金簪盘旋,似是怀念故友一般。
“啊,对了,你既是陪伴海神多年的上古法器,那想必也知晓泽苍神女的事吧!”
“嗯。”它低叹一声,“转眼神女也陨落多年了。”
忽而话锋一转,颇为不恁,“倒是没想到你还能与神女结缘。”
林见微掀起眼皮,掐了个法诀稳住常潮生,见实在扯不回自己的袖子,也由着他去了,自顾自扫荡起桌上的菜,三连问掷地有声,又戏谑又威胁,“怎么了,不行吗?你看不起我?”
杖灵冷嗤一声,“不敢。”
它到现在都还记着最开始常潮生欲把它拱手送人的不快,还是送给眼前这么个要修为没灵力,要野心没抱负的后辈,天赋、悟性、努力、心性,一样不占啊!
这六年,常潮生为了将人找回来,疯得吓人,比之当年那海神和神女的感情纠葛都不遑多让,现在它敢当面说一句坏话,说不准某天林见微一告状,场面简直不要太难看。
罢了罢了,惹不起。
“那要不你跟我说说这六年发生了什么!”林见微停下筷子,目光灼灼,直盯着神杖目不转睛。
“不知道。”
沧澜看不惯她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飞快召回了那六条在案几上飞来飞去,将屋子里弄得乌烟瘴气的青龙,一眨眼又消失不见。
“唉,别走啊!”
林见微根本叫不住它,悻悻然收回目光,挥手驱散屋内缭绕的云雾,端起手边的果汁抿一口,酸酸甜甜的,清冽可口。
算了,不如直接问常潮生。
目光瞥向一旁。
少年双目紧闭,被梦魇住,漂亮流畅的眉毛皱成一条歪歪斜斜的线,光洁白皙的额头似易碎的精美瓷器,一点点迸开细碎的裂痕,蛛网一般蔓延,密密麻麻的不安和惶恐几乎将他整个人牢牢束缚。
“常潮生?”她连忙握住他的手,试图抚平他梦中的惊悸,“没事的。”
本来还想拖一段时间,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往后岁月漫长,等她慢慢将过往说给他听,谁知……
眼看着叫不醒人,这雅间里装潢简单,只摆了桌椅,主要供客人用膳品茶,虽然铺了地毯,却只有薄薄一层,小小的一块,也没个能让人躺下休息的软榻,她便掐诀收拾好桌面,打算扶着人回房间。
此刻,少年如玉,安安静静闭着眼,睫毛颤动得厉害,一副随时都有可能醒来,却又沉溺梦境至深的模样,她环着他的腰,才真真切切惊觉他瘦了许多。
推开木门。
喧嚣之气扑面而来。
刚走出没几步,迎面撞上跑腿送餐的店小二从另一扇雅间出来。
店小二见她个头不高,又扶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被人倚靠着,仿佛被鹅毛大雪压弯了的嫩枝,随时都能被折断,连忙上前搭把手。
“哎哟,姑娘没事吧,让小的来。”
没等林见微拒绝,店小二已站到了常潮生另一边,伸手去扶,这才发现他一只手紧抓着少女的手腕不放,另一只手攥紧衣袖,跟焊上去一样,怎么扯都扯不开,身上却闻不到半点酒气。
上上下下将人扫视一番,店小二眼珠子一转,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满脸打趣。
这公子想追求小娘子也不知道将戏做得真一点,酒水不沾,就硬碰瓷,啧啧。
“没事没事,我能扶得动他。”林见微脚底抹油,飞快开溜,将店小二甩在身后,一口气连拉带拽将人弄上楼梯,飞快回到之前的房间。
“啪——”
房门合上。
她将人扶上矮榻,正想直起身,常潮生仍不松手,甚至越抓越紧,也不知梦境发展到了哪里,他整个人似落入深不见底沼泽,越是挣扎越是泥足深陷,额头上细细密密冒出汗。
“不,不要……”
“回来。”
“没有死。”
“回来,都是假的……”
林见微看得心惊,也躺到矮榻上,紧紧抱着他颤抖不止的身躯。
二人额头相抵,亲密无间,她将灵识沉入进自己的识海中,便似水流轻缓,流淌浸润,包裹住那小小一片闪着蓝色荧光的鱼鳞印记,仔细安抚。
梦中有呓语。
林见微竖起耳朵,听他颠三倒四不知念叨着什么,却无一不涂抹着浓墨重彩的绝望,战栗阵阵,连握着她手腕的力道都越收越紧。
“常潮生你松手啊,吃什么长大的,手劲这么大。”
“你说说你一条鱼,好奇心这么重做什么,问问问,非要问,现在好了,真知道了又不高兴。”
林见微嘴上抱怨不休,却依着他的力道,尽量放松身体,任由少年将自己抱得更紧,“正好等你想起来,看我不跟你好好算一算前世的旧账!”
这场冗长的噩梦一直持续到入了夜。
窗外暮光消散,走马热闹的长街渐渐归于沉寂,灯火零星几点,星罗棋布,风灌进来,吹得屋内灯火摇曳。
暗色调的梦好似一场走不出的大雾,风吹不散,便与纷乱的记忆碎片相互纠缠,融化了现实与梦境的边界,一切都太真,太重,太痛。
他的反应愈发剧烈,浑身汗涔涔似刚从水底打捞起来,面上血色尽失。
林见微一直关注着他,掐诀整理好狼狈的仪容,侧躺着,看他扇子似的睫毛颤啊颤,忽而,唇角浮现一抹苦涩的弧度,一粒珍珠砸到棉被中。
睁开了眼。
“你醒了!”
林见微差点喜极而泣,飞快扒拉开他死死缠在自己身上的手脚,活动筋骨,一动不动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哪怕她有灵力傍身也着实不好受,更可况常潮生这一昏迷,下手就没轻没重的。
怀里一空,常潮生愣了片刻才从那光怪陆离的梦境中缓过神来。
所有掠过无边辽阔时空的破碎画面中,最后的一帧,恰停在林见微那毫不留情的一剑,穿心彻骨,用了十足十的力道。
第59章 这样的人
常潮生缓缓从床上坐起, 薄薄的汗浸湿了衣领,黏腻又冰冷,贴在肌肤上,细丝一般却越收越紧, 扼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少女揉着酸痛的胳膊, 余光一扫, 倏地凑上前去,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怎么看这一张如诗如画的脸怎么称心如意, “怎么了?你这是什么表情?”
他又抱住她,长长喟叹,低缓的嗓音似呜咽,又似夜间风过林梢时缱绻的呢喃, 极尽哀婉,“胸口疼, 那一剑, 好疼。”
“啊?”林见微跪坐在榻上,捧起他的脸左看右看,一挑眉, 神色惊讶,“你这是在……跟我撒娇吗?”
“一觉醒来,你被人夺舍了?”她在他脸上胡乱揉了两把, 细腻顺滑的肌肤让人爱不释手。
常潮生抿唇不答, 任由她胡作非为,做足了示弱的姿态。
“好了好了。”林见微放下手, 不再逗他,“那一剑真不是我刺的, 当时情况危急,神女怕酿成大错,暂时操纵了我的身体。”
“是吗?”
“当然,你既知前尘,也该知道我自异世而来,怎么会因为之前的事记恨你?”
说着,林见微飞快从他怀中抽身而出,眉眼间欺霜压雪,抱臂而立,一派骄矜持,面上似笑非笑,颇有秋后算账的意思。
“倒是你——”
“心思深沉,想方设法遮掩身份!心眼子那么多,真是方方面面都考虑进去了,装得不累吗?”
常潮生没料到她翻脸这么快,连忙合掌捧住她指指点点的手指头,脱口而出的道歉没有一丝犹豫。
“我错了。”
“呵。”林见微冷哼一声,满脸冷漠将手用力抽回来,将他先前的话原样奉还,“别想这么轻易糊弄我。”
常潮生一愣,眉眼间晕开秾丽的笑意。
眨眼间,欺身而上,扣住她的腰,唇瓣相碰,一触即分。
“那这样呢?够了吗?”
烛火摇曳,烧红了少女的脸。
林见微一边暗地里唾弃自己色令智昏,一边完完全全灭了心里本就没多大的火气,转身跑到窗前,风一吹,吹散了脸上的燥热。
很没骨气地将事情翻篇。
“本姑娘大人有大量,勉勉强强放过你好了。”
“那若我们不是同一个人,你喜欢谁?”
林见微靠着窗沿,半张脸没在浓稠阴影中,夜风吹乱她脸颊的发丝,闻言禁不住笑出声,“常潮生,你这是在无理取闹。”
“连自己的醋都吃……上辈子,啊不,上上辈子,你怕不是醋坛子转世来的吧?”
可瞧他黯然神伤,一副非要问出个答案不可的样子,她颇为无奈,却也只能顺着他的性子来,“喜欢你,当然是喜欢你!”
“我……”
他自顾自上前,迎风而立,微凉的秋风吹动衣袂簌簌作响。
半晌,终于又张口。
“你看到了那些,也喜欢我吗?像我这样的人……”
林见微靠着他的肩,沁人心脾的淡淡果香扑鼻而来,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言,便听少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什么叫像你这样的人,我觉得你很好。”
“过去已经过去,没什么好担惊受怕的,未来还没到来,就靠自己争取,你很好。”
他嘴唇嗫嚅,发不出声音。
眸底覆上一层阴翳。
眼前的人对他什么都不图……他要用什么才能,完完全全的,永远的,让她心甘情愿的,留下呢?
怎么才能抓住她。
梦中晓浮生。
上辈子。
他于般若殿中九死一生,契主沧澜,林扶摇看出他造化不凡,还未出秘境便先递出了橄榄枝,收他入麾下,许他半块镇海引,以他报旧日之仇。
他也甘愿任她驱策,奔走效力。
可待林扶摇坐上家主之位……
却骗了他。
林扶摇将计就计,在他还未动手之前,先一步暗中联系上了离泽宫的人,放出风声,威胁说,若是鲛人王族不肯交出另外半块镇海引,则玉山林氏会看在效忠之情的份上,与他联手绞杀鲛人王族。
但若是鲛人王族肯双上奉上至宝表示诚意,则玉山林氏会合整块镇海引之力,反过来助鲛人族将他捉拿。
那时,他修为虽高,却称不上顶尖,沧澜随他征伐四方,威压甚重,教人不敢小觑。
被逼无奈之下,他那凉薄自私的好父亲避开众人眼线,亲自向林扶摇奉上半块镇海引,两方联手。
自此,浮生岛上万千生灵再不必担心狂风海啸来袭,受海中妖兽侵扰之苦,而鲛人王族吃了暗亏,却也能除掉他这最最大逆不道之人。
勉强算两全其美。
而他,一无所知。
拿着林扶摇为了迷惑他的视线,费尽心力伪造的假镇海引,战败于离泽宫中,沧澜损毁,杖灵湮灭,自己也沦为阶下之囚,尝遍酷刑折磨。
他这样的人,一生都受尽背弃。
可还是不肯死心?
利益最能将人牢牢捆绑在一起,利益也最能让人貌合神离,以至于到兵戈相向的地步。
可眼前的人对他……什么都不图。
他该用什么才能抓住她?
用情?用爱?那似乎是比利益更不牢靠的东西,缥缈不可捉摸。
“你想什么呢?”林见微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强行将他从漫天纷繁思绪中拉出来。
“没什么。”
“你真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表情,哪儿像是没什么的样子?”林见微凑到他跟前,神色认真,“你这个性子,偏执也就罢了,怎么还跟闷葫芦一样,有话就说出来,何必闹别扭让我去猜?”
“猜中了倒也好,猜不中,你心里气不气?”
常潮生呼吸一滞,轻轻抚上她的脸,眉眼如画,在灯火闪烁 的夜色下更多三分动人心魄的迷离,缓缓开口,“你喜欢我什么呢?”
她不假思索,“喜欢就喜欢了,哪儿需要理由?”
却是实实在在的真心话。
可能是前世因缘,出于那一双灿若星河万顷的眸子,可能是美色迷惑,又或者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院中练剑,伏案而书,打坐修炼,还有渗透到自己生活方方面面的无微不至的照顾,彰显着剧烈的存在感。
到最后,万般情愫都定格于昳丽无边的珠光。
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她向来拿得起放得下,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从不吝啬于大胆承认自己的感情,不吝啬于表白心意。
“不需要理由……”
林见微只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常潮生没将自己的话听进去,倒也不急着自证和辩驳,颇有些好笑地盯着他,“你不信我喜欢你,那你喜欢我吗?你倒是说说你喜欢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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