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留学的时候,都吃什么了?”叶一生硬地拉回话题。
许阳秋苦笑:“留学期间,我每天只吃那种加热即食的冷冻食品,主要是披萨......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吃披萨了。”
说罢她嫌弃地咧了咧嘴。
“你一直在吃我做的食物。”
叶一说的是个平铺直叙的陈述句。
“对。”许阳秋轻叹口气,又笑着坦白道:“在某种程度上,你和我的咨询师一样,用一些不太常规的办法治好了我。你总给我一种......很干净的感觉,所以我还挺喜欢吃你做的饭。
刚去治疗洁癖的时候,咨询师让我把外卖当成另一种速冻食品,我一开始嗤之以鼻,觉得人怎么可能自己骗自己呢?”
“后来我才意识到,很多时候人就是要靠着欺骗自己存活,太诚实的话......伤身体。我第一次见你,就跟你说‘人要对自己诚实’这种话,我那会儿大概真的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没过多久,这想法就被我推翻了。”许阳秋见到远处有一辆价格不菲的小轿车,打着远光灯开进来,便撑着露营凳的边缘站起来,“我现在回看那时候,只觉得自己幼稚,你也别记着了。”
叶一猛地站起来,挡在她面前不让她走。
“......干嘛......”许阳秋语气无奈。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叶一的眉头不安地皱起。
“不是坦白局吗?”许阳秋很耐心地回答,任由他拦着自己,“我就是想告诉你,不用老是想着仰望别人,也不用把别人随意的几句话奉为圭臬。人和人之间没有差别,都是糊涂一阵,再清醒一阵。连说话的人都可能推翻自己的话,你默默记在心里,图什么呢?”
远处的车开到了营地旁,看起来不像是CEO季总的车,但财务部的众人都凑过去了,包括Sean。
烧烤师傅离岗,因此几串肉和青菜在炭火上变得焦黑。
趁着大家没看这边,许阳秋抬手轻轻拍了拍叶一的肩膀,半开玩笑道:“别拦路了,小天才。”
叶一侧身让开,视线却没有离开她的脸。
那果然不是季总的车,而是小徐董的,两个人下车后,直直地朝着她这边走过来。
许阳秋堆起一个笑,快步迎上去。
CEO季总必然会在部门团建时露脸,这并不稀奇,但小徐董来参加团建......这就很稀奇了。
财务部众人正襟危坐,硬是把露营椅当办公椅,坐得十分严肃,就差掏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办公了。
许阳秋心里升腾出一些不详的预感。
“感谢”小徐董,围炉夜谈硬生生变成了围炉开会,几口啤酒下肚,小徐董突然开始讲那套又臭又长的企业故事,以此给员工洗脑。
这一套企业故事许阳秋听了很多遍,都快背下来了。
但她不介意再听一次。
小徐董穿着某个知名运动品牌的收脚裤,脚踝上的肉从裤脚露出来,被皮筋勒出褶皱,和众多的油腻中年男一样。
他也和众多油腻的中年男人一样,喜欢以“你们不知道”为开头来讲故事。
“你们不知道卡索曾经的艰难,也不知道卡索曾经的志向......你们只看到了卡索如今辉煌的成就。”小徐董将手里的啤酒举向天空,“你们没人知道,【0号算法】最初什么都不是......没有我的父亲徐董,那就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数字。数学这种东西,没有应用场景,那就是垃圾。”
他那双闪着精光的眼睛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你们知道卡索的起点是什么吗?”
比团建的时候听老板讲话更晦气的,只有团建时被老板提问了。
财务部的各位人精,各有各的应对方式。
Vivian歪着头,努力做出一副困惑的样子。
Sean低头盯着面前早就冷掉的烤串,仿佛能用“镭射眼”把它加热。
实习生小露倒是没什么手段,她眨巴着大眼睛仰头看向小徐董,她显然是笃定在这种场面下,实习生是最安全的存在。
“许总。”小徐董果然点了许阳秋,“你知道,你说。”
许阳秋曾经无数次被他点到,无数次十分优秀地回答了正确答案:“卡索的起点是―――”
0号算法。
“是物流。”
许阳秋又一次说出了错误的正确答案。
“不错,当年我的父亲做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那时没人认同他,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疯了。就像没人相信购物会从实体转化至线上,那时也没人相信,运输这么原始的行业能与互联网结合起来。”
许阳秋坐在小徐董正对面的位子上,他目光时不时会扫过她的脸,她只好努力绷紧面部肌肉,作出认真听讲的表情。
这会儿脸有点僵,但也不能揉。
小徐董振奋地举起右拳:“自那一天起,毫无意义的算法,变成了物流精准实施的轨迹。人们开始在PC端,甚至在移动端购物......而我们卡索,积极地拥抱变化,将GPS与物流完美结合,占据了当时的蓝海......”
“卡索这一路走来......从来都不容易。”他抬手擦了擦半点水痕都没有的眼角,“用我父亲的话说.....当年的卡索,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经典煽情来了,许阳秋腹诽。
“我父亲的合作伙伴,是个只懂算法,不懂市场的IT......他一味地钻研技术,两耳不闻窗外事,但我父亲徐董尊他、敬他,视他为挚友。早期,我父亲将百分之八十的股权都交给他,甘居人下,为他开疆扩土,冲锋陷阵。”
她嘴角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嘴角机械地摆好角度,就仿佛她不知道这个合作伙伴是谁,仿佛这个合作伙伴与她毫无关系。
小徐董几乎捶胸顿足:“我每每想到这里,都替父亲不值。我父亲付出了百般努力,合作伙伴却不停地作出错误决策,甚至害得公司危在旦夕......是我的父亲,变卖了全部资产填补空缺。即便这样......我父亲依然选择信任,他相信【0号算法】不止是无用的演算与证明。”
“直到那人因病去世,我父亲才迫不得已收购股权,独挑大梁。”小徐董饮下一口啤酒,“在失去挚友,公司濒临破产的双重打击之下,徐董顶住了压力,做出了向物流定位转型的重大决策,这才让卡索走到了今天。”
许阳秋目光直视小徐董,没有半分躲闪,毕竟这么久的“两面人”也不是白当的,她甚至带头鼓了个掌。
小徐董的故事讲完,大手一挥开始升华:“我讲这个故事,不是让你们忆苦思甜,更不是让你们搞什么个人崇拜,我是想跟你们灌输三个观念。第一,信任你的战友。第二,对彼此忠诚不二。还有第三,顺应时代的变化。”
等他讲完,许阳秋清楚地看到好几位同事偷偷用手遮住嘴巴,打起了呵欠。
小徐董没说几句实话,但史书永远由胜者书写。
这些话就是刀子,扎入她空荡荡的胸口,白刀子进白刀子出。
她其实挺喜欢听的,因为每听一次,她“夺回公司”的信念就会更强一分,甚至生出了几分自虐带来的愉悦。
第19章 浓稠黑夜
◎在次日的饭局上,这种分裂达到顶峰。◎
等听完小徐董慷慨激昂的演讲,已经接近十点。
返程前CEO季总叫住了许阳秋,示意她别上大巴,跟他们一辆车。
许阳秋自觉坐在副驾驶的位子,心里不详的预感更盛。
孙叔早上发来消息,信杨集团公开招标,与国内最知名的战略咨询服务机构达成合作。
这一行为的背后只可能有一个原因:信杨集团是在做收购前准备。
果不其然,车刚刚开动,季总便笑容满面地开口:“Cho,有个好消息,你来猜猜?”
许阳秋侧过头,视线落在真皮椅背上,没看季总:“该不会......还是上次那个好消息吧?”
小徐董发出了黏糊糊的笑声:“难怪季总老是跟我夸你聪明。”
许阳秋挂上一个受宠若惊的笑容:“谁带出来的人像谁,这个道理还是小徐董教我的。”
季总和小徐董对她的马屁颇为受用,两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笑罢,季总继续说正事:“信杨集团重新启动了对我们的收购,他们看重我们的实时物流能力。那句网络用语怎么说来着?我们的物流能力市面上......无代餐?”
许阳秋颧骨四周肌肉僵硬,但她还是在笑:“没错,是这么用。”
小徐董黏腻的笑声从他嘴里缓慢地流淌出来:“哈哈哈......看到没,你们季总还是个时髦的人。”
“小徐董快别调侃我。”季总掏出两瓶依云水,分别递给小徐董和她,“Cho,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们提前回魔都,请信杨集团的CEO吃顿饭。”
“好。”
她低头应下,转回去目视前方。
许阳秋坐在第一排,夜晚的乡路一片漆黑,远光灯穿不透浓重的黑暗,光束照得面前光亮,却看不清更远处的前路。
她盯着面前浓稠的黑暗,垂眸沉默。
为什么小徐董突然来参加团建?
为什么小徐董事满面喜气地给他们讲公司发展史?
这些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只是她一直不愿意接受现实。
就像她跟叶一说的,人偶尔也需要自我欺骗,好让一些绝望的念头不要冒出来,让一些结局已定的无力感迟来些。
小徐董的声音从侧后方穿来,她保持着垂眸低头的姿势向左后方望去:“本次被收购的事宜,由你全权负责,你的那位竞争对手谢钧现在还没收到消息呢。”
小徐董没抬头,那两只毒蛇一样的眼睛却盯着她:“公司CFO的位子空了这么久,你知道什么意思的吧?”
他这话说得含糊,画饼的占比更高,他暗示的意思是:如果收购顺利,那么许阳秋就能打败谢钧,成为CFO的唯一人选。
“知道。”许阳秋和顺道,“多谢老板们栽培。”
她回到民宿后,给孙叔发了条消息:【找几个营销号,把方禾集团、天成集团收购卡索失败的消息放出去,选个角度破坏卡索的声誉。】
孙叔几乎是立马回复:【这么做没有意义,简单粗暴的舆论战不可能阻止收购。】
许阳秋闭了闭眼睛,难得地跟孙叔说了句消极的话:【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段过了许久才回复:【好,我知道了。】
许阳秋知道靠着舆论彻底破坏收购的几率很低,但这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让她能在明晚的收购饭局上保持得体大方。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都快精神分裂了,上班时间摆出一副为公司卖命的牛马姿态,下班时间想方设法收集对公司不利的信息,做些没有职业道德的事情。
而在次日的饭局上,这种分裂达到顶峰。
餐厅在信扬集团隔壁的长风广场,叫锦绣安然,是一家粤菜馆。
长风广场位于市中心的中心、因此餐厅包房的落地窗正对魔都地标,坐在主位上的话,侧头就能看见远处灯火辉煌的外滩。
主位上坐着的是信杨集团的CEO宁宇,被收购方董事长、CEO和准CFO都出动了,而收购方只有CEO宁总和两位助理出马。
CEO宁宇的两位助理男的那位姓陈,女的姓张,两个人都是圆脸,很有福气的长相。
许阳秋早就听说过信杨集团的CEO有些迷信,重用的人大多面相不错,今天一见,发现传言也未必全是假的。
入座后,她掏出手机给孙叔发了一条消息:【关于卡索的舆论尽量往玄学的方向靠,最好能引导到卡索公司风水差这种方向上。】
发完消息又分裂地重新扮演兢兢业业的许总。
宁总坐在主位上,席间优雅地握着筷子,鲜少开口。
陈特助负责发言,他是个五官圆钝的年轻男人,声音倒很细:“信杨集团带着诚意来与卡索谈合作,这点相信各位都看见了。我们希望能够与卡索进行资源整合,实现更为强大的协同效应。”
一共六个人,桌上却摆着三瓶茅台,许阳秋不知道信杨集团的“诚意”是什么,但却实实在在地看到了卡索的“诚意”。
陈特助端起酒杯,向他们示意:“来,说正事之前,我先预祝咱们信杨与卡索合作顺利。”
说罢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宁总端坐在原位没有起身,这其实是个不太尊重被收购方的行为,但卡索方的三个人谁也不敢有意见。
季总一杯酒下肚,面色红润起来:“贵司的战略意图,卡索再清楚不过,这些不必细聊。我们这边更关心的是,合并之后,信杨会如何管理卡索?”
他倒是直接,第一个问题就是问能不能保住自己的CEO头衔。
陈特助也是个聪明人,直接挑明:“信杨集团计划派遣监督和管理职能人员加入卡索,但我明白您的顾虑,CEO、CTO等重要管理职能依然会由卡索的同事担任。”
季总脸上的神情松了几分,继续问道:“这个保证的时效性有多久?”
季总这问题有些不过脑子,股权转移后,生杀大权还不是掌握在人家的手里,一句轻飘飘的保证管什么用?
一直没开口的张特助突然开口,她人长得甜美,声音却十分冷冽:“季总,今天是收购前的初步沟通,没到保证这步。”
听到这里,许阳秋已经很清楚两人的分工了:陈特助唱红脸,张特助唱白脸,至于宁总嘛,主要靠着不开口,起一个气势上压迫的作用。
张特助这话摆明了就是威胁季总:他要是再没完没了地纠结CEO大权花落谁家,那么这场收购存不存在都另说。
季总也自觉说了蠢话,赶紧继续下个议题:“卡索本身的性质特殊,我们的企业文化、品牌以及核心项目等几个方面都有特殊性,还需要拉齐更细节的管理理念。”
这回是“红脸”陈特助开口:“信杨集团重视企业文化,自然也会尊重你们现有的文化,不会硬融合。至于品牌和核心项目,我猜季总指的是【0号算法】对吗?”
一直沉默地把玩筷子的小徐董答道:“当然是【0号算法】,这套能力几乎是卡索最具商业价值的项目,也是卡索的核心竞争力。这部分,信杨集团怎么看?”
陈特助语气犹如古井无波:“我们自然希望保留卡索的核心项目,给你们足够的自主权。但是,未来卡索会承担信杨绝大部分的物流服务,因此信杨有理由充分知晓卡索的能力水平。我们会下放部分同事至【0号算法】项目,以此确保物流服务稳定持续。”
小徐董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没看陈特助,而是直接看向宁宇:“宁总,这就没诚心了吧?”
宁宇放下筷子,单手轻转食指上的戒指,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小徐董,没诚心也不会跟卡索接触这么多轮,甚至不惜单独收购。你肯定比我了解市场,信杨的出价没有第二家公司能接住。满足我们一点小小的要求,之后,你们就有集团撑腰,不用再孤军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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