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医生问我要不要给她插胃管,我做过胃镜,我觉得那样太痛苦,我不想让她一直痛,所以我拒绝了。那气切插气管什么样呢?是不是会更疼呢?”她微微垂头,气声说,“......我还要说多久,你才能抱我一下?”
指令让他的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话音未落,他便一条腿跪在地上,使自己与椅子上的她齐平。
接着,他用手臂圈住她,像抱小玉那样,有些越界地把手扣在她脑后,小幅度地摩挲着她的头发。
他的手机被丢在一旁,已经静音,但血氧告警一次又一次地弹出来,徒劳地、喧嚷地报告着。
怀里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呜咽,又或许是他的错觉。
他的全部理智被这一声呜咽撕了个粉碎,徒留浓烈却无用的情绪,在他脑海中叫嚷。
想办法啊。
不是拿着一个华而不实的应用邀功,而是真真正正地让她别再痛苦。
倒是想办法啊?!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他更没用的人吗?
那之后,许阳秋在医院陪了钱桂三天,没吃没喝也没睡,一直守在病房里。
这期间钱桂醒了几次,但每次时间都不长。
之前叶一总觉得钱桂和许阳秋的眼睛不论是大小、性状还是颜色,都一模一样,但他现在不再这么觉得。
因为钱桂阿姨的眼睛几乎全部凹下去,干瘪的皮肤泛黄褶皱,瞳孔不再是通透的琥珀色,甚至泛着灰调。
她醒来的那几次,眼神扫过四周,没有在任何一点,或是任何人的脸上多停留一秒,接着就涣散地望着天花板,再没有反应。
但她每一次醒来,许阳秋都会极其努力地跟她说话,不停地说,像是想要证明什么似的。
第四天早上,叶一打定主意,拖也要把许阳秋拖回家休息。
谁知许阳秋却先提出要带他去吃早饭。
医院所在的区比较偏远,周遭居民区不多,只有几个脏摊。
两个人在脏摊上各点了一碗泛着油花的馄饨填饱肚子,吃完许阳秋从包里抽出两张纸巾,边擦嘴边说:“还有两周开庭,刑检那边让我配合询问,我已经拖了两天,不能再拖了。”
“你又没有直接参与案件,可以拒绝。”
见许阳秋没回答,叶一皱眉继续说:“你现在这样怎么去?”
许阳秋眼下乌青,语速却很快:“没事的,应该很快。我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中午之前就能结束,还能回来睡一觉。”
“我陪你去。”
许阳秋摇摇头,“你也回去休息吧。不忙的话,明天白天再来医院陪我。”
叶一没再跟她争执,配合地点头应下。
从检察院出来以后,许阳秋不知是太久没睡还是低血糖,眼前猛地一黑,差点摔倒。
她连忙扶住冰凉的扶手,弯着腰缓了一会儿。
安全起见她没开车,所以打了辆车回医院。到医院的时候,“保险箱”女士还在睡,她轻手轻脚地在旁边的陪护床上躺好。
谁知道躺了半天,愣是半天睡意都没有。
人在熬了大夜之后,难免神经兴奋,一时间很难转换状态。
她干脆搬了个椅子坐到病床旁,趴在床沿边上,把“保险箱”女士的手放在头上,轻轻蹭了几下。
小时候她最喜欢被摸着头发睡觉,那时不论她怎么兴奋,“保险箱”女士只要捏住她一缕头发,来回揉搓,她就能立马呵欠连天。
但此刻,她睡意依然似有若无,不甚明显。
许阳秋趴了许久,她头上那只手压在她头顶,纹丝未动。她很轻很轻地叹出一口气,闭着眼睛强行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她过于清醒的神智终于出现一些断点,最终彻底跌入不安稳的梦境中。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她过得浑噩又忙碌。
照顾“保险箱”女士之余,她还要一趟趟地跑检察院,连带着还要忙集团的事,宁总再怎么给她放假,还是有些事推不掉,她只好抽时间往公司跑。
她每天三点一线地折腾,赶场似的处理一件又一件事,人也有些麻木。
叶一时不时就会出现在医院里,大多数时候是给她送饭和用品,少数时候只是安静地陪着她。她没力气说话,他也配合地沉默。
偶尔停下来的时候,她会不适应,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开始坐在床边看着“保险箱”女士憔悴的面容长久地发呆。
然后被一个从后背贴过来的温热怀抱打断。每到这种时候,他过热的胸口总能让她回过神来,继续三点一线的忙碌。
“保险箱”女士第三次被下病危,又第三次转危为安之后,许阳秋去找了那位一直劝她插管的王医生。
“你想好了?”王医生第四次问出这个问题。
不论是之前插胃管还是气切,王医生的态度都很明确,反复劝她不要拒绝必要的医疗手段。
许阳秋第四次肯定地说:“想好了。”
王医生还在试图劝她:“我看你挺忙的,每天电话不断,来回跑确实辛苦。但咱们这是专业的养护医院,找你收着每天五六千的费用,肯定会尽心尽力地照顾患者。我们这里的条件都是顶尖的,她身上连个褥疮都不会有。你要是忙的话,可以不用每天陪在这,为什么非得放弃抢救呢?”
私立养护医院和公立医院不同,资源没那么紧张,医护人员自然也鲜少劝家属放弃治疗,甚至会给家属提供情绪价值,鼓励他们再坚持一下。
但他们从没说过坚持的尽头是什么。
“这一个月,我每天都在跟自己打赌。”
“一开始是,只要她跟我说一个字,我就不放弃。”
“后来变成,她的视线只要在我脸上停留一秒,我就不放弃。”
“现在已经变成,只要她有一个指标好转,我就不放弃。”许阳秋轻声说,“可是,都没有。”
“赌约换了又换……可……什么都没有。”
王医生见她心意已决,没有再劝。
他从抽屉里拿出放弃抢救同意书,摆在她面前,贴心地把笔帽拔开递给她。
她没有犹豫地接过来,落笔――
许、阳、秋。
笔锋起起伏伏,峰回路转,却指向绝无转圜余地的结局。
第90章 春雨如织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早春时节,原本灰败的草木悄悄抽芽,吐出丝丝缕缕的生机,空气中弥漫着带有泥土气息的芬芳,连雨水都温柔得像雾。
在这样宜人的季节里,在绵密如织的细雨里,在漫长的潮湿中,她与“保险箱”女士的躯壳道别。
许阳秋关于这场葬礼的记忆极其模糊,绝大多数时候,她就像是个等cue的人偶。在叫到她名字的时候,或给钱或收钱或鞠躬,或礼貌地给出对“节哀”两字的回应。
她甚至记不得最后一面的场景。
她甚至觉得,她早就失去了妈妈,只是今天才允许她哀悼。
叶一包揽了绝大部分的安排,联系车和一条龙负责人,遵从各种习俗还有办理手续等等。许阳秋只负责了联系宾客这一项,她用“保险箱”女士的手机群发讣告,又电话联系了一部分关系紧密些的亲朋。
其他事基本都在许阳秋的知识范围以外,但叶一每次都能在她提出问题之前给出解答。
葬礼结束,她拒绝叶一陪着她的提议,浑浑噩噩地独自回家,在家待了两天。
第三天,她接到养护院的电话,才想起“保险箱”女士的东西还在医院放着。
重新回到狭窄的病房,许阳秋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
但空气中只有酒精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再无其他。
许阳秋把那间小病房里里外外地检查了一遍,发现“保险箱”女士的东西少得可怜,连个小小的帆布袋都装不满。
一小袋日用品、几件贴身衣物、几本色彩浮夸的童书,还有一个装杂物的老式铁盒,再没有其他。
那个老式铁盒是钱桂很宝贝的东西,里面装了已经褪色的糖纸、不知道哪个年代的人民币、古早电影票根、老式纽扣等等跟她亲亲老公相关的东西。
许阳秋之前为了让她多说几句话,经常随机从里面抽一样东西出来,听她讲那些让人牙酸的恋爱故事。
这项彼此“折磨”的活动,最后一次进行是在大半年之前。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项练习逐渐失去意义,这个铁盒也大半年没被打开过了。
许阳秋没有打开,直接把铁盒子塞进包里,盒子咣啷咣啷地响。
门口刚好有人经过,大约是被咣啷咣啷的声响惊扰,停下脚步看过来。
许阳秋察觉到视线,抬头发现是王医生。
她第无数次听到“节哀”两个字,第无数次得体地感谢。
王医生说完却没走,反而走进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许阳秋问:“王医生,有事吗?”
“你还好吗?”他语气犹豫,“这才过了几天,你看起来憔悴很多。”
“还好,谢谢关心。”许阳秋有些诧异地说,“我还以为你不太愿意搭理我呢。”
这回换王医生感到诧异,“这话怎么说?”
“我还以为你觉得我就是那种放弃治疗的不孝子,既不肯插胃管,也不肯抢救,所以才一遍又一遍地劝我。”
“那是你想多了,哪个不孝子肯砸出一套内环房子的钱让母亲住养护医院?”王医生说完朝门外看了眼,抬手关上门,压低声音说,“其实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几句话。”
“说什么?”
“我们是私立医院,追求服务质量,也追求盈利。我们不允许医生跟患者或是家属说丧气话,毕竟能把患者送到这里来的家属,都是真心在意患者,宁可砸钱也要治疗。所以公司制度要求,不能主动提出放弃治疗,就算家属提出,也要再三劝说。”
许阳秋大概猜到了他要说什么,眼眶的酸涩快要压不住。
王医生在她手臂上轻拍两下,柔声说:“做了选择之后,没人能知道另一个选择的结果,所以我没法告诉你,你的选择绝对正确。但是我想跟你说,你是个有勇气的人。很少有人愿意背负这样的罪名,去决定另一个人的命运。多数人都觉得不作为、不决策,那就不会感到罪恶。”
许阳秋深深呼出一口气,抬手揉揉脸。
“这是个很大的决定,很不容易。要是实在过不去,你有我的联系方式,之后也可以找我聊聊。”
她缓了好久才缓缓开口:“谢谢你啊。”声音好哑,她清了清嗓子,“我是需要听到这些的,谢谢。”
从医院出来之后,许阳秋拎着胡乱作响的帆布袋走进车里。
坐进驾驶室后,她从包里掏出那个老式铁盒,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看。
几乎每样东西的故事她都听过好几次,
比如那个褪色的糖纸,是许魄托人从国外买的巧克力,每次都会囤一大堆,她吃完就再找人买。那时候没有跨境电商,全靠人肉代购。据说许魄把他有出国机会的朋友、同学都烦了个遍。
后来钱桂吃胖了,这项浩浩荡荡的秀恩爱计划才作罢。
还有那个电影票根,是钱桂主动邀请许魄去看电影,可许魄迟到了几分钟,她就闹了大脾气,最终谁也没看上......
她把零零碎碎的杂物拿出来,脑海里播放着钱桂或清晰或含糊的讲述声。
钱桂的记忆变成她的,铺天盖地。
忽然,她在见底的盒子里看到一张叠成三角形的黄纸。
那是一张道家的黄符,符咒用红色的朱砂勾勒。
“保险箱”女士是她见过最迷信的人,因此这类东西在她家司空见惯。
卧室窗户坏了关不上――有脏东西,请个符贴上。
窗户漏风把许魄吹感冒,快一个月都没好――有脏东西,请个符贴......许魄不让贴脑门,只好烧掉。
甚至许阳秋多跟她顶两句嘴,她都要找道士请个安神符,给她塞到枕头底下。
有时候她甚至怀疑,像许魄这么坚定的无神论者,能跟她过一辈子,纯粹是因为她长得好。
但关于这个符背后的故事,许阳秋却并不知道。
每次问“保险箱”女士,她都紧紧闭着嘴巴,什么都不肯说,只是一个劲儿地笑。
符纸外侧用朱砂写着一串日期,19xx.03.15。
算算时间,那会儿许阳秋不到一岁。
因此许阳秋猜测,这张符大约是钱桂请来保佑他们婚姻幸福,家庭和睦的。
等她看完整个盒子里的所有物件,在回忆里浸泡个够,天已经彻底黑了。
咚、咚。
驾驶室的车窗被人敲响,是王医生。
许阳秋摇下车窗,这才发现他没穿着那身白大褂,而是换回了日常的衣服。
“你还在这?”说话间,他透过车窗的缝隙看向她的脸,愣了一瞬,接着说,“风大,擦擦眼睛吧,别吹风。”
许阳秋她把后视镜掰过来照了照,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水痕,她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跟王医生说声抱歉。
“你还好吗?”王医生满脸担忧。
许阳秋说:“没事,这就回去了。”
王医生温声说:“你这样能开车吗?我送你回去吧,你住哪?”
晚风一吹,她缺氧的大脑传来一阵隐痛,好像确实不太适合开车。
许阳秋报了个街区。
“嗯?”王医生瞪大眼睛,“我也住在那附近,我送你回去吧。”
许阳秋点点头。
王医生颇为体贴地问:“开你的车还是开我的?要不开你的吧,这样省得你再跑一趟。”
王医生实在细心,她确实没有理由再来这里了。
许阳秋让出驾驶室,坐在副驾,真诚地跟王医生道谢。
路上王医生关心了她几句,甚至跟她讲了些“保险箱”女士在医院的事。
说她不爱打针,急了还会哼哼唧唧地跟护士撒娇。
说她破坏力很强,曾经徒手把特质的把手扯下来,扯完还沿着桌线端端正正地摆成一排。
......
许阳秋听了一会,很突然地说:“王医生,你知道钱桂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你是说她生病以前?”
“对。”
“看不出来。”王医生问,“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是那种特别爱美的女人,会看时尚杂志,从小到大都有属于自己的衣帽间。她精致又骄傲,在我十二岁以前,她连生菜和油麦菜都分不清楚。”许阳秋轻声说,“你说我有勇气......但其实不是。我只是猜她应该不愿意这样.......应该吧?”
“别多想。”王医生轻声细语地宽慰她,“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风声隔着玻璃入耳,恍若温柔的低语。晚风低语环绕车身,送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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