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到最后那步是吧?”杨凯杰会意,换了个问题,“那你反抗的时候,身上有没有他强迫你留下的伤口之类的?”
“他用手臂从后面勒住我的脖子,还拽着我从澡堂把拖进了小卖部......”
“你把外套脱了我看看。”
年轻男人打断她,裴确攥着拉链犹豫了会儿。
杨凯杰抄起手好笑道:“姑娘,这里是派出所,四处都有监控,喏,我那边的摄像机还开着呢,要是连我们也不信,这世上怕没有你能信的人了吧?”
一个名字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裴确手一抖,“唰啦”一声,被黑色高领长袖遮盖掩实的皮肤暴露到空气中。
肤色白的原因,她脖颈那道红痕显得尤为突兀,手臂外侧大面积泛红,边缘处已有部分往淤青过渡。
坐在位置上打量片刻后,杨凯杰站起身,背手,勾头围着裴确绕了一圈。
视线略微扫过她胸口,最后停在她后背几道深褐色的长条疤痕,问:“这里的伤看上去倒是更严重,怎么弄的?”
她后颈一凉,肩膀向上怂重新穿好衣服,怯声道:“只是我不、不小心摔的。”
“是么?你摔倒的时候往后摔?”杨凯杰冷笑声,回到座位,“除了这些没流血的伤,还有其他人证物证吗?比如有人看见——”
“有!”裴确忽然撑直身,平复片刻,垂下眼重复,“有的,有的......”
“既然有目击证人你怎么不早说?”杨凯杰啧了声,笔头笃笃敲着桌面,语调逐渐不耐烦,“那他什么时候来?”
“我...我不知道......”
“姑娘,这里是派出所你能明白吗?不是你跑来过家家的地方!”
话音将落,杨凯杰猛地站起身。
木头椅腿“唰啦”擦过地面,裴确被吓得浑身一缩,但在他即将经过自己的瞬间,她下意识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恳求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第一次来报案,但是袁媛姐昨天答应了我一定会来,她...可能只是临时、临时遇到了其他更重要的事,但她真的答应了我......”
-
清晨八点零八分,袁媛听见开门声响后迎出门。
一只脚刚踏出堂屋,跑得气喘吁吁的李雅丽冲上前,一把抱住她,大声哭喊道:“媛儿啊!都是妈的错,妈不对!是妈对不起你!但一成是你亲弟弟,你不能为了赔钱货那个坏人去害你的亲人啊!”
双肩被李雅丽硌人的细胳膊箍着,动弹不得,袁媛整个身子向后仰,只觉脑袋发懵。
目光看向在门边喘气的吕美琴,颤声喊她,“妈,李姨这是......?”
“唉...媛儿啊,”吕美琴躲避她的视线,因为坏了很多牙齿舍不得补,话音含混,“这事我本来也没打算瞒着你......”
“你妈生你那时候身体不好,你爸又天天跑工地早出晚归,实在是没能力照顾你。那时候柏民也大了,不用我操什么心,就想着,干脆把你接过来帮忙带一段时间。”
“怪我这个亲妈没当好,”李雅丽抬起头来,忙接话,“后来你一离了你美琴姨就不睡觉,整晚哭,我和你爸也是为你好,才让你去王家当了女儿,但我们和你始终都是一家人的呀!”
“媛儿,你以前体质随我,肠胃不好,怎么吃也不长肉,看着叫人心疼,”她忽话锋一转,说起吕美琴的好,“美琴为了治你这毛病,带你去看了多少医生,记不记得?”
袁媛记得。
大概是从她第一次来生理期开始,她每天都要喝很多苦到发涩的汤药。
因为吕美琴老嫌弃她太瘦了,没福气,身上不长肉,以后生的孩子也会不健康,所以除了早晚雷打不动的中药外,她还被强迫着每顿吃完超出食量两倍的饭菜。
但一吃完她就闹肚子,反复折腾近两个月,身板仍十分瘦小。
后来某顿午饭,她用白水泡米饭,硬撑下三碗,到了晚上就开始胃痛,上吐下泻把胆汁都呕了出来。
吕美琴带着她去诊所看医生,拿了几副激素药回家,吃完整个人像鼓起来的气球,两周时间长胖三十多斤,一直到现在都维持着,才终于变成他们眼中的“好女人”。
袁媛还记得,吕美琴那时候开心坏了。
说要早知道有这么好的东西,哪儿还会让她浪费那么多粮食。
......
“何况这件事,一成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昨晚从家里给我打电话,说他就是太喜欢小裴,一时冲动,而且也没到最那啥...的对吧?”
说起这个好不容易怀上的儿子,李雅丽方才盘旋在眼眶掉不下的泪哗啦啦地落。
“小裴在江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媛儿,你住在隔壁是最清楚的呀!你看她妈,小时候光打都打断了几根那么粗的藤条,他爸不管她,又好赌,现在还欠着我家几大千没还。”
李雅丽脸上浮现一抹愠色,很快便掩盖回去,泪眼涟涟地望着袁媛,继续劝道:
“再说这女人最重要的,是要嫁一个好男人、好婆家,按我找儿媳妇的标准,江裴肯定配不上咱家,可谁叫一成喜欢呢。”
“做父母为儿女的心都是一样的,好比当初,我为啥那么放心地把你送去王家,还不是因为我觉得柏民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你看你俩现在多好,是吧?”
“以后江裴嫁来我家,我这也是知根知底的。肯定会像美琴对你那样,对她好的呀!”
谎话说到最后,连李雅丽自己都快信了。
当初嫁给吴建发,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要个儿子。
她先后怀孕两次,因为乡医摸脉时摸出是女儿,全吃药给流掉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
李雅丽第三次怀的仍是女儿,但她身体已承不住折腾,花大钱去另一个村里请了个算命大师。
那大师说,先前流的孩子在她肚子里积攒了怨气,才会越想生儿子越要不到,不如先把这个生下来,看哪家缺女儿的,当童养媳寄养过去,我做法帮你们借她的运,保准你下胎生儿子。
后来他们搬去弄巷,正好打听到吕美琴家有个半大小子。
于是常把她请到家里来做客,逗刚出生没多久的袁媛玩。袁媛比一般孩子生的漂亮,眼睛圆又大,也不爱哭闹,见谁都笑,十分讨喜。
见吕美琴很疼爱她,有天,她开始游说:“嫂子要是喜欢这孩子,不如抱回去养?长大正好娶给柏民当媳妇,省了彩礼不说,自己从小带大的肯定掏心掏肺没心眼,既是女儿又是儿媳,你老了也好使唤不是?”
袁媛刚被吕美琴抱回去那天,李雅丽总担心事情败露,但好在过了这么多年,她平安生下吴一成,袁媛也顺利嫁给王柏民,万事顺遂。
若不是为了摆平昨晚那件事,她大概这辈子都不会认她这个女儿。
可惜,被她强行抱进怀里的袁媛,听不见她心虚的独白,看不见她晚上回到家后和吴建发的侥幸。
只能盯着愈发暗沉的天色,像成为她们眼里的“好女人”一样,做了今生最无耻,却最正确的选择。
-
白炽灯照亮的审讯室内,裴确埋低头,死死抱着杨凯杰的胳膊。
因为极力忍耐地啜泣,她身体发颤,长发分成两段滑到胸前,露出脖颈。
杨凯杰稍微偏过头,便能从她脖颈衣领的缝隙处,看见她布满后背的藤条鞭痕。
两人僵持半晌后,他沉沉叹出一口气,推开她无奈道:“我先说好,我下午六点下班,一秒钟也不多待,你要是能听懂,就去外面等。”
第26章 废墟 “要是檀樾在就好了”
重新回到大厅, 裴确坐在一张靠墙的金属长凳上。偏头是马路,正面是时钟。
中午十一点半,四处来往的脚步声消失, 变成接连起伏的“叮”声后,空气中飘来各类饭菜的香味。
杨凯杰从挂着蜘蛛纸牌的电脑屏幕前伸了个懒腰, 起身,准备去旁边的小吃街买午饭。
经过大门,被仍保持着原来坐姿的裴确吓了一跳。
裴确转过眼, 神情迷茫地冲他点点头,他尴尬地清了清嗓, 低头理着衣摆走了出去。
正值晌午的街道,各处被晒成白花花一片,偶有几个人影路过也都撑着伞快步离开。
她盯着晃眼的空白马路,发呆时,空中忽抛来一道带有麦香的透明袋,准确无误地掉到她怀里。
“提醒一下,还剩六个小时。”
杨凯杰从门边歪过头, 放下刚投篮的手,安心地吃午饭去了。
划着酥皮格子的菠萝包,裴确用手捏着包装袋的边沿, 没什么食欲。
指尖越来越往里,掐到柔软的面包芯, 一寸寸转动,捏成扁扁的薄片,像是在时间挤压下,逐渐紧缩的她的心。
半小时后,杨凯杰提着一罐可乐晃悠地回了工位。
从椅背上取下薄毯, 抖了抖,盖到背后,趴在桌面准备午睡。
裴确的视线跟着他移,最后定在那罐可乐上,蓦地鼻子一酸。
忍不住想,如果檀樾在就好了。
但这个念头刚在脑子里冒出来,她又摇着头,迅速甩开了。
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刻开始,不能让自己狼狈不堪地出现在檀樾面前这个想法,已经成了一条不能轻易逾越的边界。
尽管,无论她成为什么模样,只要一站到他身边,那些被她极力掩盖和隐藏的东西,总会变得无所遁形。
可像是被放逐进无边海域的此刻,哪怕只是想想,裴确也会觉得,要是檀樾在就好了。
下午六点整,杨凯杰一早就收好了东西,但他没走。
撑着头,一脸怨气地盯着裴确。
“稀奇啊,杨局长今儿没踩点下班?”
“嘿!你们这帮人真难伺候,上午说人家不干事,这会儿又说人家太勤快。”
“人家等头儿一起回家不行啊,你们真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和早晨那阵同样地一片哄笑声后,整个大厅重归寂静。
裴确知道时间到了,埋低头,躲避视线,不说话,也不愿意走。
不知过了多久,大门吱嘎一声,从外推开卷起一阵暑气,“袁——”
她慌忙抬头,眸中微光在看清一张轮廓粗犷的脸后,又瞬间黯了下去。
杨国栋夹着公文包,扫了裴确一眼,转头惊奇道:“你这臭小子居然还没走?我记得今晚不该你值夜班啊,装乖给谁看呐在?”
“舅舅,”杨凯杰朝裴确努了努嘴,“帮你外甥个忙呗。”
杨国栋拿着公文包作势要扔他,他动作敏捷地避开,反手拿起桌上本子向他手里一丢,迅速耳语几句后拉开门一溜烟跑远了。
“一天天没个正形!”杨国栋望着他的背影骂骂咧咧几句。
随即翻开笔记本,上头除了乱画的小人,有用的信息就两句:强/奸未遂,没物证等人证。
刚出差回来,杨国栋身心俱疲,奈何他有个不让他省心的亲外甥。
好在像这种各类证据都不齐全的案子,他处理起来也快。
于是随手拖来一把椅子坐到裴确面前,“小姑娘,今年多大了?”
“十五。”
“还没成年,”杨国栋摸了摸表带,抬头问,“那你和这目击证人,确定好今天几点来派出所了吗?”
想到上午回答完这相同问题后,杨凯杰生气赶她走的模样,裴确蜷着手,不敢作声。
杨国栋了然,开门见山道:“既然没说好,那对方随时都能爽约,我办案二十多年,这种事见太多了。”
半晌,见裴确不接话,他换了个方法,动之以情道:“我看你身上那些淤青过几天就能消了,加上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哪怕你的证人来了,搜不到嫌疑人的犯罪事实,证据不够,我们24小时后就得放人。”
“不对!”裴确忽撑直身,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他成年了!犯法了!我要让他坐牢!”
杨国栋挑了挑眉,这才发现自己接了个烫手山芋。
思索片刻,他找到另一个突破口。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家人?我们退一万步讲,就算最后他真被抓去坐牢了,你一个姑娘家的名声怎么办呢?还有你的家人,会因此承担多少闲言碎语,想过吗?”
“何况你还这么年轻,没嫁人,难道就要为这个人搭上你的后半辈子?以后他出狱了,万一记恨上你,报复你,后果谁来承担?你还是你爸妈?能想清楚吗?”
话音落地,裴确盯着杨国栋嘴皮的视线逐渐失了焦点。
“你别说是我故意吓你,”她愣神时,杨国栋不知何时走到了饮水机边接水,声音盖在纸杯底飘过来,“我这次出差办的就是这桩案件,那嫌疑人出狱后,把当年被害人一家都给灭口了。”
他喝完整杯,又拿着另一个纸杯接满水,放到裴确手里,“小姑娘,虽然现在这个社会大家都在鼓吹勇气,但要按我这四十多年的人生经验来说,还是退一步更海阔天空。”
杯里装的是凉水,被她手心握出微微热感。
裴确垂头,盯着那一圈漾开撞到杯壁的波纹,听见内心空荡回音。
“可为什么,犯错的人是他,最后需要让步的却是我呢?”
笼了哭腔的问句,杨国栋没听清,随口回道:“什么?”
他正站在杨凯杰的工位找裴确的报案单,翻半天没看见,想着是这小子又忘填了,只好抽出新的一张让她重填一遍,然后他好盖章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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