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生来便背负重力,另一个只能存于半空。
寸步千里,殊途也不同归。
她与檀樾, 不过是在幸运地遇见彼此后,从纷杂世间开辟出独属他们两人的避难所。
或许他比她更早看清楚,这里只能暂避,无法久留。
她在逃避,显然,他也是。
只是他分明看得那么清楚,却又默契地闭口不谈。让她停留在虚假的幻梦里。
但在虚幻的美好中待久了之后,你总会好奇外面的世界。
所以她向前一步,踏出那层保护圈,戳破了五彩缤纷的泡沫,仰头,终于与真实对视。
而独属真实的魅力便在于,只要曾见过它一眼,就再也不能若无其事地回到虚幻的泡沫中去。因为你没办法继续欺骗自己。
你已经见过太阳落山的时分,便再也不能说世上没有黑夜,光明永恒。
如同思绪如此清晰的此刻。
裴确睁开眼,看见檀樾站在自己眼前,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将手放到他掌心,任他带自己逃离,逃离她已决心直面的命运。
......
隔天,晨光将将洒至弄巷的时刻。
裴确是被一阵急匆匆的敲门声惊醒的,她惺忪地揉了揉眼,身畔的白雪已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自上次从四季云顶回来后,今天正好第九天。
“哎呀亲家!都在家哈,我这刚去城里给小卖部进了批货回来,正好路过卖补品的店,就多买了些,想着和建发一起送过来,没打扰到你们休息吧?”
一阵纸盒四处磕碰声,混着李雅丽的大嗓门撞进屋。
裴确揉眼的动作停了,手滑到耳侧,指甲勾到几缕刚长到锁骨处的黑发,转过头,盯着斑驳天花板出神。
旁边屋的门锁跟着动了,一阵橡皮划过地面的呲音后,江兴业巴结的招呼同时响起:
“建发雅丽你们辛苦,对我们家这么好,总想着我们,我这实在是...不知道该找怎么谢你们。”
“嗬嗬嗬......老江,你这是哪儿的话,咱们迟早是一家人,就别跟我这客气了。”
李雅丽接着话,放下手里提绳。那些补品的包装个顶个的红,一路提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装的是喜糖烟酒。
“既然是一家人,我也就敞开说了,要实在想谢,”停顿片刻,李雅丽笑了两声,视线在白雪和江兴业身上扫过一圈,细声道,“不如让一成和江裴的婚事早些办了吧,我们这做父母的,也算了桩心事。”
她话音将落,倚在桌边的白雪忽而站直身。
吴建发脑袋一耸,忙按着李雅丽的肩膀往她身后躲。两人还都对三年前白雪拿剪刀满屋子乱挥的事有阴影。
但白雪只是找了两张板凳,挨着放到他俩面前,“坐下说。”
“诶...诶好,我是看江裴现在长大了,头发也长好了......”
“你们来提亲,吴一成怎么不来?不敢来?”
两人刚摸着膝盖坐下,白雪直接打断了李雅丽的奉承话。
屋内忽而安静片刻,李雅丽的笑僵在嘴角,不安地团着手。
一旁的吴建发摸了摸脑袋,咂着嘴去捅她胳膊肘。
重新理好表情,李雅丽放低声,嘴角下垂,感觉随时都快哭了。
“我们也就...就不瞒着嫂子了。今年年初的时候,一成因为跟人打架被外地派出所抓了,在里面蹲了三个月,档案上有案底,城里姑娘肯定是没指望......哎哟嫂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得理解理解,我们这都是做娘的,肯定心疼孩子。当时我一听说这事儿,巴不得替他进去的人是我!一成孝顺,说自己要出去挣大钱,结果他这一走,我连一个好觉都没睡过,
“我以前是盼他成龙成凤,但现在我就想他平平安安的,他在外边,我实在害怕他经不住诱惑,让坏人给带坏了,万一再捅出什么大篓子,那不是要我的命嘛!
“横竖我现在看开了,也不盼他能有什么大出息,就想着让他回弄巷,和江裴结婚,以后他俩安稳过日子,明年再给我们抱个孙子,
“这具体日子我昨天也去找大师算过了,说是就这两天,宜嫁娶。凑个吉利日子不容易,我今天路过前街,听说贺家老娘快不行了,万一给她办丧事,和咱们喜事撞一起,多不吉利!要是她赶在头前,咱又得拖,那不如——”
“哐!”
李雅丽抹完眼泪,一双嘴皮子又开始无休止地翻时,白雪冷哼了声,脚踢到桌腿发出一道响,转身回了房间。
吴建发又被吓得一哆嗦,与李雅丽面面相觑两秒,犹豫着要不要跑。
但在原地静止几分钟后,没听见里屋有任何声响。
于是安下心来,将视线对准一旁的江兴业。
其实白雪的态度他们压根儿不在乎,毕竟点头算数的江兴业还欠着他们几万块钱。
用这给自己儿子娶个媳妇儿,能有什么难?
想当初他把白雪娶回家,也只花了五百块而已。他们今天来也只是走个过场,然后依葫芦画瓢,重演一次罢了。
......
耳畔窸窣的谈话声消失后,裴确头顶的门猛地被推开。
她瞬间弹坐起身,看见进来的白雪时下意识护住自己的脑袋。她不想再当一次光头了。
但妈妈手里什么也没拿,面色沉静地走到她身前坐下,倾身,环过手臂,轻轻地抱了抱她。
下巴抵到白雪凸起的肩胛骨,裴确感受着一阵阵轻拍,带着掌心余温传至心窝。
她说不清楚那种迟来十八年的感情是什么,只在忽而感受到它的瞬间,仿佛站在沙漠中淋了场春雨,
浑身细细密密地湿,无一寸幸免。
她挣开身,仰面,看见妈妈泪湿的脸。
第34章 蝶影 “我爱你,理所当然地爱你”……
傍晚, 夜幕低垂。
裴确侧躺在窄小的铁丝床上,头一次,面对的不是妈妈的背影。
她们仍盖着同一床薄被, 无言相视,屋内光亮仅从门缝中透出零星半点。
蓦然, 耳畔响起嘎吱轻响的同时,她冰凉的脸颊处忽贴来一只手掌。
两根同样冰冷的指尖浅拂过她的眉眼,停在额角, 转而化成一声沉重叹息。
“对不起,在我成为一个失败的女儿后, 还成了一个失败的母亲——”
妈妈的声线很轻,像是盘旋在遥远山谷多年的回音。
自此刻才终于寻到出口,经由微风向她传达。
“——我恨过你的出生,也想方设法阻止过,只是很轻易就失败了。所以我时常觉得,是有了你的存在,我才会被困在这里, 像被铐上一条无形锁链,怎么也逃不出这间窄屋,
“因为从你出现在我肚子里的那刻起, 就代表我向全世界宣告,我已经失去我的贞洁。这个在所有人眼里, 比女人的生命更为重要的东西。一旦失去,等同时刻背负着一座大山,那山里住了很多人,他们会用世俗的眼光审视我,让我哪怕想要逃跑, 也早失去面对的勇气,
“成了你的妈妈后,我不再是单独的我。你虽然出生,但我们曾共用的那条脐带却不曾断过,谁都可以通过你来揣测我的人生,包括我自己,
“不知道你还记得么?其实小时候你是个很乖的孩子,不哭不闹,盖一床小枕巾睡在我旁边,有时候睁开眼看看我,不到一会儿就又睡着了......你是那样鲜活的生命,天真、毫无杂质,对世间善恶一无所知。更神奇的是,每次想到你与我血脉相连,我就会觉得,你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希望。”
白雪记得,分娩那天她也是躺在这张铁丝床上,窄小房间挤了满屋子人。
腹部的阵痛一波又一波,疼得快晕厥时,她耳边终于听得婴儿啼哭。
接生婆抖开一块布,裹着满是血腥的肉团放到她身畔,语气惋惜着说:“可惜你这么好的模样,生的又是个女孩儿,费心费力养大了还是要送给别人家去当媳妇儿。”
等到傍晚所有人都离开后,她疲惫地睁开眼,看见皱巴巴的小裴确冲她咧嘴笑。
“我爱你,理所当然地爱你,天底下没有不爱孩子的母亲。可等你逐渐长大,学会走路,学会说话,我常能在你身上见到江兴业,那个强/奸犯的影子。我开始无法抑制地回忆起过去的耻辱与伤痛,一遍遍重新经历我的愚蠢、我的任性...和痛悔,
“后来,对你的恨,也渐渐大过母爱的天性。我变得暴戾,精神混沌时常拿藤条打你,我总哭着问你,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其实我想问的是我自己,打的也是我自己。摊上这样的妈,你一定独自度过了很多难受的时光吧?对不起呀......”
很长一段时间,白雪常被夹在这样的矛盾中。
一旦感到开心或幸福的任何时刻,她都会在下一秒瞬间跌入到相对的痛苦里去。
对裴确表露爱意,就代表她对自己过去遭遇的全然背叛。
她不敢笑,不敢感到快乐,不敢接受裴确对她的爱,反之只有看见她哭,看见她痛,越伤害她,才能让她获取片刻心安。
想到这儿,白雪脑中忽闪过一瞬画面。
那是夕阳落幕时分,她手里攥着两根刚打断的藤条,急匆匆跑出弄巷。
在临近跨柯桥的梯坎边,终于找见满背伤痕的裴确。
她没有因为挨打离家出走,只是乖乖坐在那儿,手放在膝盖上抵着下巴,另一只手拿根小树枝,帮正运糖渣回家的蚂蚁扫开碎石块。
熙攘人群从身后经过,她只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灰乎乎的脚踝从长短不一的裤腿伸出来,光脚踩在泥土坝上。
白雪记得清楚,那时自己内心的第一反应,是担心她的脚凉不凉,然后责问自己,怎么会有她这样的妈妈?连一双完好的鞋都未曾给孩子买过呢。
“发现王柏民习题册那天,我去找卫俊才,没想到你一直跟着我,听见警车响的时候牵着我逃走,我那时看着你的背影,忽然觉得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当初还盖着小枕巾睡在我旁边的小婴儿,已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也是在那瞬间,我想通了。把我困在弄巷的从来不是你,是社会对女人的规训,所谓贞洁缠成的锁铐,和没勇气面对失败的...我自己,所以我才会痛悔,试图改变过去。但你是无辜的。”
眸中泪光闪烁,白雪忽而弯了唇角,眨眼凝视着裴确,“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早就不奢望当年,卫俊才为他儿子偷换王柏民高考成绩那件事能有什么公平判决了。可他们当年也欺负你了对不对?我故意把这件事的真相告诉他,现在他家每天鸡飞狗跳,就当我做了件损功德的坏事吧。”
白雪很感激袁媛,也知道这么多年她真心实意对裴确的好。
可是当年那桩事,一想到她选择站在吴一成那边,仍旧忍不住连她也一起恨。
“那时他们和李雅丽一起气势汹汹冲进屋,拿着一个写了‘妇炎’的白色药水瓶递到我眼前,说你现在学坏了,在外面和男人不三不四。我一点也不信,她是村妇,不认字,妈妈念过大学,袁媛把那瓶子捡起来的时候,那几行说明我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的手段还是那么低级,想用所谓贞洁困住你,但错的不是我们,哪怕被侵犯,你还是你自己,不缺少任何东西的完整的你自己。只是这样简单的道理,妈妈明白得太晚......
“听见他们要让你嫁给吴一成后,我浑身遏制不住地发抖,我很害怕,害怕他们像当年把我锁到江兴业床上那样对你,只要一想到那个画面...我想不到其他办法,我那时候多希望你出生是个男孩儿,哪怕以后长成吴一成那种混账,也总比被欺负得好,
“所以我只能剪了你的头发...剪了头发能像小男孩儿一样,我发疯,起码能吓吓他们......”
大概是太长时间未说过这么多话,白雪的话音渐渐分散,稀释成空气,与寂静四周同归一处。
裴确盯着妈妈的双眸,仿佛看见夜空繁星,闪烁着坠进天际,沉沉闭阖。
那只贴在她脸颊的掌心,也跟着缓缓滑落。
她大概是累极了,连平常的轻鼾声今天都没气力发出。
裴确动了动略微发麻的手臂,小心扯着被子一角,刚盖过妈妈心口时,听见她模糊话音:
“女儿,真的对不起呀,除了这些,妈妈再没什么能给你的了......”
“妈妈,没关系。没关系。”
掌心轻搭在白雪肩头,裴确柔缓地拍打着。
夜色已深,她看不清妈妈的脸,只剩那句话音,仍停留在她脑海盘旋。
——“我爱你,理所当然地爱你。”
撇开过去种种后,如此肯定的是,妈妈爱我,理所当然地爱我。这样就足够了。
裴确在心底盘算着,等明天一早天亮,她就去找上次因为年龄拒绝她的工厂,央求老板让她留下打工。
然后攒钱,攒很多钱,带妈妈逃出弄巷,随便去哪儿都好。
她们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相互依偎,共同抵御。
只要妈妈陪在她身边,她就什么都不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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