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在想象中唾手可得的未来,仿佛猛蹿进体内的一捧烈火,烧得裴确心潮澎湃,难以入眠。
只是夜阑太静,思绪总会慢慢冷却。
无边睡意侵袭时,她闭起眼,掉入一场甜美梦境。
梦里她穿着白色纱裙,在宽广的草坪上和兔子赛跑,妈妈从温馨的屋里走来,手里端着两盘装满草莓糖的圆碟,招呼她回家吃饭。
刚想走,路边忽响起一阵鸣笛声,她转头,看见檀樾从轿车里探出头向她招手,“醒醒,我带你去海边抓蝴蝶。”
她笑着冲他摇头,回身,向前快跑了几步,展开的手臂虚环住妈妈的腰线,快真实抱住她的那瞬间——
一阵“扑唰”声掠过耳畔,眸中描摹着妈妈的脸变成挥动蝶翅,一片又一片,飞向另一端,降落在她怎么望也望不到尽头的彼岸。
......
“啊!!!!!”
“救...命啊!来人!来人啊啊啊啊啊!!!”
梦境余停在裴确眼角,蝶影化成道道惊喊,豁然顿入一片白光。
她猛地从床上醒来,盯着斑驳天花板,恍觉耳边那喊叫是江兴业的声音。
掀被起身,来不及穿鞋,手将门锁片抽出半截,忽而,她眼皮一跳,回头,看向那张窄小的铁丝床。
总是侧身望着妈妈背影的床畔,已经空了,只剩被单上干瘪的褶皱。
“咔哒”,视线回落,另外半截锁片被抽开。
裴确拉开门,往前挪了半步的脚尖与水泥地融为一体。没有晨光,说明天还没亮。
大概刚过五六点,妈妈应该上街去了旧书店,还是气不过,又去四季云顶抓卫俊才?或者,她已经先逃出弄巷,像梦里那样,住进大房子里了。
可是妈妈什么时候出的门,我怎么一点也没察觉呢......
“这个疯子!疯子...你真的疯了!”
惊喊转成低骂,思绪被截断,裴确抬起头,循声而望——
第35章 亏欠 “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的幻觉”……
她望见木架搭成四方门框, 门框的梯坎上横着一把摔翻的轮椅,轮椅旁边散了一地木雕,江兴业趴倒在木雕中间。
像一尾失水的鱼, 奋力仰着脖颈,脸涨得通红, 只为对着头顶反复咒骂。
视线在雾蒙的天色处停留须臾,跟着一厘厘挪转,定在一双悬空的脚背。
风从四面吹, 灰青的踝骨慢悠悠地荡,妈妈的裙摆也跟着轻轻飘。
那瞬间, 仿佛所有尘埃落地,在裴确的世界引起一阵剧烈震荡后,只剩下长久沉寂。
妈妈挂在生锈的门檐上,长发不再扎成辫子,披散着,一丝一缕划过她早已垂低的面庞。
颈间的发丝被风拂起时,裴确在妈妈身后看见一根缠绕的红绳。
绕过红绳的另一端, 是那把吊在她家门口三年,驱邪用的桃木剑。
“哎呀天呐!!!老江你......白雪上吊了!裕忠,疯子上吊了!媛儿你快把你爸叫来啊!”
铁栏杆外忽晃过一个人影, 隔壁的吕美琴听见响动,披着毛衣站在门边看了眼, 忙冲走到半路的袁媛摆手。
体内像灌进千斤水泥,裴确怔在原地,只剩眼珠还能动。
她快速眨着眼,想把那帧早被死亡定格的画面甩开,祈祷在某个瞬间睁眼后, 她会从这场噩梦中醒来,扑进妈妈怀里,真实地拥抱她。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现实是冰冷的铁,穿不透的墙。
它们静止在那处,静静观赏她扑簌滚落的泪珠,在脚边淹成一片海,直没到她胸口。
呼吸愈紧,她眼中的画面便愈清晰。
活跃在生命里的每个细胞,都在拼命镌刻这帧画面,往裴确心底反复烙印。
猛然一瞬,她睁开眼。
睹见一轮朝阳从妈妈身后缓缓升起,它连接上塑料棚顶外的蓝天,铺展成平直长路,延伸至脚下。
她垂头,看见妈妈的笑脸,唇畔点着的光,虽微弱却闪亮。
妈妈说了一晚对她的亏欠,却还没来得及,让她见到她笑起来该是什么模样。
裴确不曾想过,昨晚白雪说的“除了这些”的“这些”,竟如此沉重。
她来自每个母亲内心最深处的悲悯,哪怕以生命筑桥,也要将孩子推离深渊。
也许,神明垂怜的真相背后,是万千母亲的牺牲。
炉中香灰,燃尽的是妈妈的生命。
......
“媛儿你胆子小你别进来,你把眼睛蒙着,跑快些,去小卖部找你干妈,一定记得把你干爹也叫上啊听到没!快去!”
“裕忠,你赶紧去把老江扶起来,让他别骂了!柏民好不容易睡着了,等会儿醒了又要跑出去闹!”
穿好衣服重新赶来的吕美琴,手脚并用地比划片刻,铁门吱嘎一声便被推开了。
王裕忠埋着头拖回梯坎上的轮椅,把惊魂未定的江兴业扶起来后,两人一齐缩到一边,正对着墙壁不敢回头。
袁媛的身影从裴确视线中快速闪过,几分钟后,她带着李雅丽和吴建发跑了回来。
当他们抬头,免不了又是一阵尖叫,裴确仍怔在原地,看见他们围在白雪裙摆下转圈,谁都不敢先伸手。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弄巷外响起警车声。
天已经彻底亮堂,睡醒的弄巷人围拢到裴确家门口,窸窸窣窣地议论中,两名警察钻了进来。
他们一人抓住白雪一只脚,将她平放到地上,对着她淤青的脖颈拍了几张照。
一个写记录本,另一个拿着对讲机喊:“杨哥,我们现场勘查完了,是自杀,证物都在,不用过来了。”
“你们谁是家属?过来做个笔录。”郭翔挥了挥手里记录本,余光忽瞥见角落布鞋,莫名觉得眼熟。
江兴业举起手,他被推到郭翔面前,两人开启简单问答。
另一位警察收了对讲机,也开始收集其他人的口供。
他们一走开,不知道是谁扯下墙上挂着的一块烂布,盖到了白雪脸上。
那是妈妈洗脸的毛巾,烂了很多处破洞,但仍有完好的那部分,正好能盖住她瘦削的脸。
“她确实精神不正常的!前年么,还拿剪刀把自己女儿的头发给剪成个赖皮头,我们整条巷子都见到的。”
“她还有个女儿?”
“是嘛,叫江裴还是小裴的,蛮水灵一小姑娘,小时候老被她妈拿藤条抽,下手狠得嘞!不知道现在跑哪里去了,要是知道她妈自杀了,肯定大松一口气,以后日子就好过些了。”
“那她跟他老公平时的夫妻关系怎么样?”
“哎哟那不好说...听说是各管各的,但老江是个老实人,手工好,能做木雕赚钱,她老婆是个疯子,整个弄巷出了名的,要不然这么漂亮也不会甘心嫁给老江了。”
......
警察做笔录,各路杂音传到裴确耳畔。
她仍僵在堂屋,隐在那处暗影下,听着邻居们的“随口一说”,才忽而明白,当年妈妈惧怕的是什么。
未经查证的“听说”,经由封闭弄巷的口口相传后,常被众人奉为圣经。
“啪。”
记录本轻声合上,郭翔巡视道:“感谢大家配合,我们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先——”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我...这......”
眼见他们准备离开,江兴业急忙上前,瞟了几眼盖住脸的白雪,满脸为难。
郭翔转头,看着他双手扶着轮椅,问:“你腿脚不方便是吧?行,一会儿我出去帮你联系一下街道的殡葬服务。”
“那...那太贵了,我付不起那么多钱。您看有没有啥办法,可以直接烧了埋了什么的?”
惊吓褪去后,江兴业的语气里再听不出半点情绪。
他瞥白雪的表情,像是瞥一把弯折的刀刃,削不断任何木头,失去残余价值,死不足惜。
江兴业的漠然,像三年前他掷来的那把刻刀,猛一下刺穿裴确的身体。
冰封双腿的水泥瞬间瓦解,她冲上前,铿锵怒音同头顶烈阳一样光明——
“我要给妈妈办葬礼!我要给妈妈守灵!我妈妈必须...体面地离开!”
几十双眼睛瞬间汇聚,江兴业一愣,抬手破口大骂,“你出钱?是不是你出钱?老子给你取名赔钱货真没白取!要不是因为你外面做那些破烂事,你妈能因为丢面儿自杀吗?!”
江兴业气得要从轮椅上站起来。
吴建发为那几万块的欠账天天催他,本想早点把裴确嫁过去了事,结果白雪这一死,那挑日子的李雅丽,肯定又得把这事往后拖。
“小裴,你看你妈妈都走了,以后只剩你爸陪你,可不能再气他了。”
“是呀是呀,你爸养你们母女俩多不容易,你妈走了他也难过。”
旁边开始有人扯着她的袖子劝,裴确手往外一推,盯着江兴业一字一句道:“你不是我爸,你是强/奸犯!”
“啪!”
江兴业扬起手,重扇了裴确一巴掌,“老子真是白养你!你遗传你妈的精神病,净放狗屁!我看你以后也是个疯子!”
他话音一落,唏嘘人群即刻噤声,门外踏来一阵脚步,齐伟探出头,“杨哥你咋进来了,我刚不是在对讲机里说案件定性了么,是自杀,咱回吧。”
杨凯杰掠过他,视线转向满脸通红的江兴业,“国家政策对你们这样的家庭有专门的丧葬补助,后续事务我们派出所的同事会帮你们联系,不用你们自己出钱。”
“啊?啥政策?我咋不知道?”郭翔挠着头走到门边。
脸颊烧得火辣辣的,裴确背着门,看见江兴业在听见那句“不用你们自己出钱”时,立马换上一副笑脸,忍不住犯恶心。
“散了散了,别杵在这里了都,把巷道让出来。”
身后响起一道喊声的同时,方才始终笼着她黑压压的人影也逐渐散去。
周遭彻底静下后,江兴业朝她冷哼一声,“要守你自己守!老子是一炷香都不会给这疯女人上!”随后转着轮椅出了门。
一场闹剧终于落下帷幕,只剩裴确一个人收场。
她转回身,看见江兴业刚划着轮椅离开的方向,横挡着一只布鞋,橡皮轮胎从鞋面生轧而过,留下细长凹印,正缓缓回弹。
不久前,妈妈还穿着它,像只轻盈的云雀飞出弄巷。她追在妈妈身后,抱着她跑丢的一只布鞋。
而今一切尘埃落定,妈妈真的成了飞走的云雀,再不需要穿这双鞋了。
裴确躬低身,跪到白雪脚边。
掌心轻扶起妈妈的脚踝,将重新捡回手里的布鞋一点点替她穿好。
天气渐凉,冷风掠过头顶时,叶尖染黄的枯叶跟着飘落。
她起身,掀开搭在妈妈脸上的毛巾,用清水浸湿,拧干,细细擦拭过妈妈的五官。
她双眸轻闭,面容沉静,仿佛只是安静地睡着后,迷恋上某个梦境,不愿醒来。
指间圈起妈妈胸前长发,塑料梳上沾点水,一缕缕理顺,编成她每天都梳的三股辫,用皮筋扎好。
走到另一边,同样编好辫子,皮筋绕到第三圈时,裴确听见门外传来几句模糊话音。
“师父,那警察同志说的东山路129号是这家不?”
第36章 如常 “痛苦堆叠,他再不能捂热她”……
“好像是吧, 记不得了,但听吴家老婆说死的是个女疯子,那这弄巷里头除了老江家还能有谁。”
裴确循声转头, 正巧对上门口的两双眼睛——
一个年纪稍长,方脸浓眉, 嘴角叼根快燃尽的烟屁股。另一个年轻很多,寸头长脸,下巴绕了圈胡青。
目光相接, 那两人同时刹停在铁门外,瞪着眼怂着肩, 估计都被裴确吓了一跳。
“噢......家,家属是吧,”缓神片刻,吕志平呸掉烟嘴儿,从兜里掏出一块黑色塑料布,边展开边走进屋,“我们是街道丧葬店的, 先过来帮你把...是妈妈还是姐姐?”
“妈妈......”裴确让到一边,小声回应。
“我们得先把你妈妈给抬出去,吊唁棚已经在搭了, 但店里没冰柜,放不久, 你今晚守完灵,凌晨四五点我们就得把她拉去殡仪馆烧了。”
说话间,吕志平已经把手里的黑色袋子平铺到地上,还愣在屋外的曹胜辉跟着走进来,俯身拉开拉链。
“对了, 你家晚上几个人守灵?我们要按人头备东西。”
吕志平站在白雪头顶,双臂夹住她胳膊,半天没听见裴确答话,忽想起什么,讪笑两声。
“上年纪了,记性不好,忘了你爸腿脚不方便,你家就剩你一个。”
裴确抿着唇,垂低视线,耳畔突然听见“啪嗒”两声。
抬眼,看见那双刚给妈妈穿好的布鞋,重又掉回地面。
“小妹,人死了是穿不上鞋的,你先捡起来,跟我们一起回店里,到时候我们拉到殡仪馆一起烧给你妈妈。”
把白雪装进袋子后,曹胜辉拉着拉链,头也不抬道。
暂时失去思考功能的大脑,在听见明确指令后,裴确一一照做。
她捡上布鞋,跟在两人身后走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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